沈牧糊塗起來,問道:“在這廣闊無際的草原曠漠之地,九成以上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如何厘定國界或領地?”


    成真答道:“有實力的民族,各自占據隨季候轉移的大小牧場,以河湖為分界線,弱小的民族若要共用牧場,須按人口向牧場的主子進貢,像統萬每年都要向突利獻上兵器箭矢,等若繳稅。”


    沈牧抓頭道:“草原這麽大,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如何分出勝負?”


    跋鋒寒道:“大草原的戰爭與你們中土的攻城掠地戰大不相同,打的是殺人和搶掠的消耗戰。例如在你們大隋仁壽年間,突厥的阿勿思力俟南侵當時歸附隋室的啟民可汗,一次就搶走牲畜二十餘萬頭,令啟民可汗無力反擊,而對方則勢力驟盛,繼續其殺人放火行徑,當然不在話下。在突厥,隻有死在戰場上的人才受尊重,還可在墓地旁立石為記,生前殺一人者立一石,有些人立石以千百塊計。”


    木克道:“還有是擄走別族的年輕男女為奴隸,迫他們從事生產,以支持戰爭。”


    徐子陵苦笑道:“這樣以戰養戰,不要也罷!難怪頡利每次寇邊,除殺人放火外,還大量掠奪我們漢人子女,原來是這種草原消耗戰的延續。”


    沈牧沉聲道:“這恰是頡利的不足處,善攻掠而不善守成,故才要倚賴漢人走狗為他們打頭陣。”


    跋鋒寒道:“現在有趙德言作頡利的軍師,情況有可能改變過來,所以若頡利擊垮突利,不但大草原各民族首當其衝,苦不堪言,你們漢人亦將永無寧日。”


    成真舉杯道:“夜啦!明天我們再聊過。”


    三人被安置在後宅的客舍住宿,其布上有如一個泥土製成的平頂帳幕,席地安寢,他們仍未有睡意,坐地挨牆說話。


    沈牧道:“我們該怎辦呢?在這裏困等祝妖婦的消息,不知要苦待至何時。”


    跋鋒寒道:“我們就以三日為限,等不到祝妖婦的話,立即動程去找馬吉,說不定仍來得及。”


    沈牧道:“真奇怪,石之軒既到過赫連堡,為何對統萬卻過門不入。更令人難解的是他該荒野逃竄,而不應到像統萬這種人口密集的地方來。”


    跋鋒寒道:“唯一的解釋是石之軒擺脫不掉祝妖婦的糾纏,所以迴頭反噬,甚至曾和祝妖婦交手。祝妖婦因獨力不足以纏死他作與敵偕亡之舉,被迫向我們低聲下氣求援。”


    沈牧見徐子陵一言不發,往他瞧去道:“陵少是否再有感應?”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鋒寒兄猜得不錯,石之軒終失去耐性,決意全力反擊。”


    兩人大訝,問他憑什麽如此肯定。


    徐子陵虎目閃閃生輝,道:“早前晚宴和你們剛才說話時,我先後兩次感應到舍利的邪氣,雖似有如無,卻非常清晰。”


    石之軒因把舍利隨身攜帶多時,不知不覺間染上舍利的死邪之氣,故雖把舍利另藏秘處,身染的邪氣仍使徐子陵生出感應,更由此判斷他將要進行反擊。


    兩次潛到近處,擺明是想踩清楚形勢後再對他們施行突襲。


    跋鋒寒伸個懶腰,笑道:“睡吧!”


    兩人會意,吹熄羊皮燈,倒頭裝睡,發出均勻的唿吸聲。


    在寂靜的暗黑裏,三人調息運氣,蓄勢以待。


    石之軒若要出手,必選此夜,因三人長途跋涉後身疲力累,在一個安全的環境下特別睡得熟。


    果然不到半個時辰,睡在中間的徐子陵在被下推兩人,表示再次感應到石之軒身帶的舍利邪氣。


    三人把身體的狀況保持不變,因為任何改變,包括唿吸、心跳至乎脈搏躍動的進度,會惹起石之軒的驚覺。


    對一般人來說,這是絕不可能的事,但沈牧、徐子陵和跋鋒寒實乃當今塞內外最出類拔萃的後起之秀,自然輕易就能辦到。


    他們沒有聽到半絲聲息,純憑高手的直覺,清晰無誤地掌握到石之軒從膳房的平頂閃落地麵,迫近至向著馬廄一方院落的漏窗外,瞥上一眼,即轉身靠牆背貼而立。


    三人把雜念全排出腦海心湖之外,萬裏通明地靜待事態發展。從來都是不擇手段的石之軒究竟會用哪種手段對付他們?


    石之軒刹那後立在客舍的木門外,即使非是親眼目睹,三人仍強烈感到他迅如鬼魅的駭人速度。


    幻魔身法,果是不同凡響。


    在他的全盛時期,不死印法配合幻魔身法,天下根本沒有人能奈何他。


    四大聖僧力足勝他,偏是沒法把他製服留下。


    如今他們能夠辦到嗎?


    石之軒無聲無息地一掌拍在門上。


    堅厚的木門像一張彈指即破的薄紙般脆弱得不受力地化成漫室碎片,這魔門最可怕的高手右手同時擲出三把帶著血紅之光的匕首,電射往三人頸項的咽喉要害,狠辣至極點。


    三張薄被旋風般揚起,卷向匕首。


    石之軒渾體劇震,顯示他對三人的早有預備非常震驚,他不退反進,一個旋身,嵌往跋鋒寒和徐子陵以內力振起的兩張薄被間去。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室內黑暗裏,長劍在沈牧手上亮起來,從他的角度瞧去,視線遭被遮擋,故看不到石之軒,更難施以猛擊,不由暗唿厲害,但仍人隨刀走,長劍帶著火紅灼炎有若火紅靈蛇似的彎彎地擊往薄被後的超級高手。


    徐子陵和跋鋒寒自知已給這高明得不能再高明的勁敵搶占先手,暗歎一聲,分往左右移開。


    徐子陵兩手鮮花盛放般變化出千百種的印法,令人完全掌握不到他的意圖,亦難以厘定最佳的進擊方法,構成完美的防守。


    跋鋒寒稍退即進,斬玄劍往石之軒疾射而去。


    雙方都是全力出手,絕無留手餘地。


    石之軒冷哼一聲,往門口退去,跋鋒寒和沈牧立時擊空。


    石之軒先以攻破他們的攻,再以退破他們的守。


    他們本守得無懈可擊,此時卻不得不在下風中反攻,設法將石之軒困在室內。


    明知這可能個危險的陷阱,仍不得不踩進去。


    隻有三人的聯手之威,始有可能殲此魔頭。


    “蓬!蓬!蓬!”


    跋鋒寒斬玄劍出,化作一束劍芒,完全不顧自身地朝石之軒卷去。


    隻有迫他反擊,才能阻緩他的退勢,讓沈牧和徐子陵有機可乘,卻將自己陷進動輒丟命的危險中。


    果然石之軒冷笑一聲,改退為進,兩手盤抱,發出一堵牆般的勁氣,硬往沈牧和徐子陵壓去,左腳同時橫撐,取的是跋鋒寒腹下的要害。


    跋鋒寒差點喚娘,以他身經百戰的經驗和判斷力,十拿九穩的肯定他的斬玄劍可快上一線命中石之軒左頸側的位置,在石之軒的撐腿中他前取其邪命。問題是邪王石之軒的拿手本領既有不死之名,不會這麽輕易被自己殺死。


    假設他的不死印法竟能硬擋他一擊,他跋鋒寒必然沒命。


    若他變招自保,將失去進攻的優勢,再難把他纏死。


    刹那間,他陷入進退兩難的劣勢。


    沈牧和徐子陵心意相通,先往後退,待身體貼在牆壁處,然後借身劍合一,使出一道巨大劍氣,劍影化黃芒,筆直搬石之軒電射而去。


    若合兩人之力仍破不到石之軒堪稱天下最出色的防禦氣牆,跋鋒寒勢將陷入動輒喪命的危險去。


    石之軒也是心中叫苦,“當”!上踢的腳尖命中跋鋒寒斬玄劍鋒,跋鋒寒頓感虛虛蕩蕩,推劍的腳用不上任何力道,大叫不妙時,石之軒急旋速移,一卷風般往沈牧的長劍撞去,知被石之軒借去真氣。


    徐子陵驀感氣牆勁力劇增,像天魔大法般往內凹陷,更從與石之軒真氣的接觸,窺看到他下著的變化,大喝道:“不攻!”


    沈牧最聽徐子陵的話,硬是變招,往後退開,長劍似攻非攻,教石之軒無法捉摸其變化。


    石之軒長笑道:“失陪!”


    鬼魅般在三人眼睜睜下穿門沒在屋外。


    在長安、洛陽那類大都會,對季節微妙的變化,會比較遲鈍,但在統萬城,因與大草原息息相關,毫無遺漏的反映出大自然氣候的變化。她就像在滾滾綠海中的一葉扁舟,使乘舟者感覺到充滿生機的春意。


    在春光燦爛的早上,整夜未睡的跋鋒寒、沈牧和徐子陵,懶洋洋地坐在昨晚的原位子處,麵對往來不絕的車馬行人,享受著成真家供應的一盤珍珠般光潤亮譯的葡萄。


    殺死黑水三煞的消息,像瘟疫般傳開去,尤其跋鋒寒乃當今塞外唯一敢正麵挑戰畢玄的高手,令統萬轟動一時。


    這從路過的人的姿態神情如實地反映出來。


    沈牧等以微笑迴報路人的敬禮和問好。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


    沈牧和徐子陵成了除害的漢族大英雄。


    跋鋒寒把一粒葡萄拋高,從容以口接著,邊嚼邊道:“很快會有人把女兒送來。”


    沈牧失聲道:“什麽?”差點把正吃得津津有味的葡萄噴出來。


    跋鋒寒大笑道:“你難道不曉得在大草原上,女兒是最珍貴的財產,其次才輪到第一流的戰馬。在突厥的法律,凡令人終生殘廢者,犯者將女兒賠出來,沒有女兒的才賠出其他財物。”


    徐子陵皺眉道:“為何你說很快會有人把女兒送來了?”


    跋鋒寒聳肩灑然道:“他們。”


    沈牧抓頭道:“他們、你娘的!他們是誰?”


    跋鋒寒道:“當然是想請我去殺人的人。其他人辦不到的事,‘劍霸’跋鋒寒必能辦到。”


    兩人被他引得捧腹大笑。


    跋鋒寒苦笑道:“除劍霸外,小弟另外尚有十多個被人強加於我身上的綽號,說出來肯定把你們笑死,等似白白幫石之軒一個大忙。”


    徐子陵猶有餘悸道:“石之軒這家夥實在厲害,昨晚就像一場噩夢。”


    跋鋒寒點頭道:“比起他,曲傲隻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孩。恐怕天下三大宗師聯手,仍無法破他的不死印,將他擊斃。”


    徐子陵微笑道:“鋒寒兄另外還有什麽綽號?小弟實難忍好奇之心。”


    跋鋒寒向一群路過的年輕騎士迴禮,他們是第三次走來朝他們敬禮,答道:“像樣點的一個是小宗師。”


    沈牧拍腿道:“小宗師跋鋒寒,形容得你文皺皺的,劍霸則太老套欠新意,還是跋鋒寒三字最精彩,何需要什麽綽號?”


    徐子陵忽帶點緊張的道:“鋒寒兄果是經驗老到,竟然真有人獻女兒來哩!”


    兩人停止說話,循徐子陵的目光往長街北端瞧去,兩對眼睛立即大放光彩。


    一位豔麗可比天上朝陽的美人兒騎著馬緩緩馳來。擁有她,便如擁有大草原所有的春光。


    街上的人全看呆了眼。四周的人首次將注意力從三人身上移開。


    她打扮得像個新娘子,烏黑的秀發織成兩條直垂活潑,輕盈好看的長辮子,分紮上繡邊菱形的小花巾。


    光潔晶瑩的一對美目像懸掛在深黑夜空裏最明亮的星星,在兩條細長入發的眉毛襯托下,又如沙漠裏潔淨澄亮的漓泉;配上端秀俊俏的鼻子,兩片帶露花瓣似的嬌豔香唇,配上鵝蛋形的臉龐,益顯明**人,誰能不為之傾倒。


    頰上兩具透出健康粉紅霞彩的小酒渦,在小耳朵吊著兩串長長的耳墜和修長頸項圍著的珍珠項串的輝映下,更洋溢著灼人的青春,濃得化不開的熱情。


    在貼身的緊身衣外,套上色彩秀雅的外袍,袖長至腕。離袖口五寸許處繡有寬邊圖案,衣領亦有花邊,長褲腳由五節不同顏色的寬布圈組成,蹬著羊皮馬靴,非常奪目。


    前後各有一名老頭子策騎簇擁,看樣子一個該是她的爺爺,另一個則可能是叔爺那類親屬。


    這三人的眼晴均朝沈牧等瞧過來,顯是以他們為目標。


    沈牧夢囈似的道:“我現在可明白女孩為何是大草原上最珍貴的財產哩!”


    如此美色,足可和尚秀芳、商秀珣、師妃暄、宋玉致那級數的美女爭一日之短長。


    三人緊張起來,既怕她真的來找他們,但若非如此,則會驟感失落,心情頗為矛盾。


    美女一行三人終於來到三人坐處前石台下的街段,同時甩蹬下馬。


    三人驚醒過來了,首次從對方靈巧的動作推測出來者非是等閑之輩。


    美女含笑躬身施禮,以字正腔圓的漢語道:“三位大英雄,我可否坐下說幾句話呢。”


    三人慌忙起立迴禮。


    沈牧謙恭答道:“這是我們的榮幸,姑娘如何稱唿?”


    美女蓮步輕移,坐入臨街的椅子去,她的“爺爺和叔爺”就那麽如奴如仆的立在她身後,到這時他們當然知道對方非是。


    三人坐下。


    美女秋波流轉,露出個迷人至極的笑容,兩個小酒渦若漣漪般蕩漾於玉頰上,香唇間現出雪白整齊的皓齒,以其充滿溫柔甜美的聲音道:“草原上的人都稱我作美豔夫人,喚得人家連本來姓名都忘掉哩。”


    三人心中一震,想起城外色彩繽紛的伊吾族營帳,怎想得到竟是美豔夫人芳駕親臨,這麽年輕有若少女。


    美豔夫人介紹身後兩人,一為左長老,另一位是右長老,兩老均麵無表情,就若介紹的不是他們,而是另有其人。


    沈牧和徐子陵本因不知該喚作管平還是段緒的騙子而對她充滿敵意,可是她活色生香的坐在眼前,卻無法對她凝聚任何惡感。


    跋鋒寒不理聚在四周圍觀者的目光,微笑道:“夫人來找我們,不知有何賜教?”


    美豔夫人以似含情脈脈的眼神落在跋鋒寒臉上,微聳香肩,道:“人家慕名而來不行嗎?大家碰頭說話,既增加了解,又可看看在哪些事情上彼此可以合作,對嗎?”


    沈牧淡淡道:“夫人有個叫段緒的漢人手下嗎?”


    美豔夫人蹙起秀眉,露出沉思的神情,迴頭問身後的右長老道:“我們是否有個叫段緒的漢人?”


    沈牧和徐子陵為之愕然,更想不到兩位長老亦懂漢語,右長老從懷內掏出一本厚近三寸狀似賬簿般的冊子,一本正經地翻著,美豔夫人若無其事地解釋道:“為奴家辦事的人太多哩。”


    右長老翻閱完畢,搖頭道:“沒有人叫段緒。”


    沈牧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當然不肯輕信,偏是對她如此推個一幹二淨毫無辦法。


    美豔夫人發出一陣銀鈴般悅耳的嬌笑,探出纖柔的玉手,取過冊子,放到桌麵,攤開道:“三位請過目。”


    三人定神一看,隻見冊子上寫滿三人看不懂的伊吾文字,隻好相視苦笑,都有點給此女玩弄於股掌上的感覺。


    美豔夫人“哎喲”一聲“對不起”後,翻往後頁,左端出現幾個漢人的名字,果然沒有段緒的名字在其中。


    右長老道:“這是夫人開支帳單,凡為夫人出力的,名字都會列到冊上,詳細記錄辦事和酬金收取,日常開支等。”


    美豔夫人柔聲道:“對我來說,大至國家,小至幫會門派,都隻是一盤生意,所以必須要量入為出,控製成本,三位以為然否?”


    目光射往跋鋒寒,抿嘴淺笑道:“突厥人少有長得像你那般文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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