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笑道:“當宇文化骨曉得我們來尋他算舊賬,會有一番什麽滋味呢?侯公子雖以羊來形容他,但我總感到把宇文化骨想象為一頭受驚嚇的小羊是很困難的一迴事。”


    徐子陵欣賞著沿途雪景,微笑道:“我們大可視今趟行程是修練的一個過程,以殺死宇文化骨為終點,沿途以戰養戰,由宇文閥供應養份。在現今的情況下,宇文化骨是既無暇更無餘力對我們進行大規模的圍剿,隻能坐看我們時獅時豹的迫近。我也很想知道他的感受,隻恨這是沒法知道的。”


    沈牧雙目閃著深刻的仇恨,道:“這一天我們苦候太久,若隻是把宇文化骨驟然刺殺,隻是白白給他一個痛快,豈能泄我們心頭之恨!所以我們要和宇文化骨玩一個死亡的遊戲,看看誰的拳頭更硬。”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應說是誰的命更硬,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宇文化骨的冰玄氣已達登峰造極的境界,他後麵尚有個宇文傷,所以我們必須玩得聰明點。”


    沈牧哈哈笑道:“誰能攔得住我兩兄弟,咦!”


    前方異響傳來,聽清楚些,竟是車輪、足音和人聲。


    兩人你眼望我眼時,大群農民裝束的人拖男帶女,扶老攜幼,以牛車騾車載著家當,哭喊震天,從彎角處轉出來,無不神色倉惶,一看便知是正在逃離家園,避禍他方的難民。


    忽然官道擠滿以千計逃難的老百姓。


    沈牧隨意抓著其中之一問道:“發生什麽事?”


    那人答道:“魏縣失守啦!”言罷匆匆隨大隊遠去。


    徐子陵抓著另一人問道:“你們要躲避唐軍嗎?”


    對方見他一麵正氣,心內稍安,哂道:“唐軍有什麽可怕,我們怕的是敗退的軍兵,所到處雞犬不留,你們還不迴頭?”


    沈牧道:“你們要到哪裏去?”


    另一人答道:“大河之北再沒有安全地方。隻有逃到少帥軍的地方才會有好日子過。”


    沈牧一震道:“什麽?”


    對方哪有閑情理他,匆匆上路。


    兩人立在一旁,有待隊尾經過。


    徐子陵笑道:“看來虛行之把彭梁治理得很好。”


    沈牧欣悅道:“將來得天下,就把皇帝讓給他來當,我和你到塞外找老跋喝酒。”


    徐子陵忽又歎一口氣道:“我有些怕朝前走。”


    沈牧容色一黯,點頭道:“你是怕重見敗軍**擄掠,生靈塗炭的可怖情景。”


    徐子陵道:“走吧!”


    蹄聲響起,沙麈翻滾中,二十多騎全速馳來,正是宇文化及的魏軍。


    兩人卓立官道中心,把道路截斷。


    敵騎終見到兩人,被他們氣勢所懾,不敢硬闖,逐漸減速,最後在兩人丈許外停下,馬兒唿唿噴氣,不住踢蹄。


    領前的軍頭雙目怒睜,大喝道:“何方小子,還不給我滾開!”


    沈牧仰天哈哈大笑道:“本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沈牧是也。我身邊的就是我的兄弟徐子陵,有本事就迫我滾開。”


    眾騎無不色變。


    沈牧、徐子陵之名,天下誰人不知。


    軍頭與手下們交換幾個眼神,瞧出人人心怯,幹咳一聲道:“原來是寇爺和徐爺。請恕小人冒犯之罪。”


    勒轉馬頭,想掉頭離去。


    沈牧喝道:“且慢!”


    軍頭登時不敢動,勉作鎮定道:“兩位爺兒有什麽吩咐。”


    徐子陵道:“你們匆匆趕來,所為何事?”


    軍頭心驚膽顫道:“我們是奉大將軍之命,向民間征收糧草。”


    沈牧大怒道:“什麽征收糧草,分明是強奪老百姓的糧貨,大將軍是誰?”


    軍頭低聲下氣道:“是宇文士及大將軍。”


    宇文閥以宇文述、宇文傷兩兄弟聲名最著,前者是舊隋重臣,後者是閥主,排名僅次於宋缺之下。


    宇文述有三子,分別是宇文化及、宇文士及和宇文智及;宇文傷有二子,就是宇文成都和宇文無敵,兩人均在梁都之戰中死於沈牧手上。


    宇文士及更曾是隋煬帝的駙馬。


    徐子陵喝道:“你們立即滾迴去通知宇文士及,告訴他要宇文化及好好保管他的小命,待我們來摘取。若給我們再見到你們搶奪民糧,必殺無赦。滾!”


    眾兵如獲皇恩大赦,匆匆溜了。


    沈牧瞧著遠去的塵頭,搖頭歎道:“宇文閥真的完了。我從未見過這麽沒有鬥誌的部隊,隻求活命,連一試我們真偽虛實的勇氣亦欠缺。”


    徐子陵道:“照我看這批該是逃兵,所以才不肯為宇文化骨賣命,如想敵人曉得我們來了,恐怕要鬧大點才行。”


    沈牧笑道:“那就要到武陽去喝杯好酒哩!”


    燒烤狼肉的香氣,惹來五、六頭被主人遺棄的狗兒,饞涎欲滴地在一旁等待徐寇的垂憐。


    當他們進入這舉村逃離的村落時,它們對徐子陵和沈牧並不友善,直至他們在村屋間的空地燃起篝火烤狼,眾犬的態度才從張牙舞爪變得溫馴起來。


    這頭惡狼也是自招其禍,竟夥同其他餓狼襲擊兩人,被沈牧一掌拍死,驅散狼群。


    在來此途上,難民潮一波一波的往黃河方向湧去,看得讓人心酸難過,偏又毫無改變他們苦況的能力和辦法。


    徐子陵以沈牧的長劍割下狼肉,分給狗兒,讓它們大快朵頤,吃得不亦樂乎。此時沈牧提著兩壇米酒來到他旁坐下,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找到兩壇私釀的米酒,吃起來痛快得多。”


    徐子陵目光掃過吃飽後臥在四方休息的狗兒,歎道:“它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接過沈牧遞來的米酒。


    沈牧拔起壇塞,痛喝兩口後,喘著氣道:“好酒!”


    徐子陵道:“我們把狼肉留下,你說它們可吃得多少天?”


    沈牧目光落在被狗兒吃掉四分之一的狼餐,道:“該可多捱兩天吧?唉!給你說得我心中難過,我們改吃隨身攜帶的幹糧吧!狼肉全送給它們好了。這群狗兒就像我們兩兄弟般,不會因爭食而打鬥,真難得。”


    徐子陵道:“若隻是一大塊肉,它們說不定會爭吃,讓我把狼肉割開平均分配,好減少它們的磨擦。”


    沈牧露出深思的神色,瞧著徐子陵刀起刀落為狗兒作安排,心中湧起深刻難言的感覺,把酒遞給徐子陵道:“你這招對人來說並不管用,否則李世民就不會攻打宇文化及,突厥人也不用覷覦中原這塊大肥肉。”


    徐子陵痛飲兩口,道:“因為人的思想複雜得多,其欲望更是層出不窮,永無滿足。即使世外高人,亦不過因別有懷抱理想,非代表他們一無所求,不作他想。”


    沈牧道:“陵少又如何?”


    徐子陵坐下苦笑道:“現在我最渴望的,就是避開眼前所見的苦難,不用去想狗兒將來的命運。無論狗兒遇上的是宇文化骨的敗軍又或逃難的饑民,都注定不能活命。不過縱使我的人能避開,心卻避不開。”


    沈牧似乎有話要說,卻沒有說出來。掏出楊公卿為他們準備的幹糧,遞給徐子陵。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餓!”


    忽地雙目精芒一閃。


    沈牧同時生出警覺,兩眉上揚,沉聲道:“何方高人大駕光臨,請現身相見。”


    一陣長笑聲在村後的林木間響起,隻聽有人道:“寇兄徐兄果然名不虛傳,小弟一向自詡精於潛藏匿隱之術,仍瞞不過兩位。”


    眾犬此時才頸毛聳豎,喉嚨“胡胡”作響,徐子陵連忙喝止,一人悠然從林木間走出來,予人勇猛堅韌的剽悍感覺,膚色黝黑,容貌樸實,若不是雙目電芒爍閃,顯示出高明的功力,就與道地的農民無異。


    不知因他悠閑的姿態,還是徐子陵的喝止有效,眾犬停止咆哮,斂止戒備的狀態。其中兩隻趨前嗅他,來人露出微笑,探手輕摸它們的頭,欣然道:“都是又乖又馴的狗兒,給遺棄在這裏太可憐哩!”


    他的表情說話均有種發自真心的味道,使兩人對他生出好感。


    沈牧道:“兄台坐下再說。”


    那人在篝火另一邊盤膝坐下,道:“小弟張金樹,乃燕王高開道座下的衝鋒小卒。”


    沈牧和徐子陵想不到會在此處遇上高開道的人,均感愕然。更從此人的談吐風度上認定此君非是小卒而是權臣大將。


    高開道是滄州陽信人,在北疆與“鷹揚雙將”劉武周和梁師都齊名,武功高強。隋末時聚眾起義,先後攻取北平、漁陽等郡,自立為燕王,建都漁陽。由於北連突厥,所以竇建德聲勢雖遠勝於他,仍不敢對他輕言用兵。


    張金樹接過沈牧遞給他的米酒,“咕嘟咕嘟”的大喝幾口,放下酒壇歎道:“不知是否因是少帥請喝的酒,飲來特別夠味道。”


    沈牧笑道:“好酒就是好酒。”


    見他仍不忘撫摸坐到他旁的狗兒,點頭道:“張兄很愛惜狗兒啊!”


    張金樹目注狗兒,射出愛憐神色,道:“小弟自少就對牲畜深有喜愛,樂與它們交朋友,所以見到兩位為狗兒費盡心思,心中感動,忍不住走出來和兩位說話。”


    徐子陵道:“張兄確是潛蹤隱跡的高明人物。”


    沈牧卻道:“聽張兄口氣,本不願與我們交談見麵,不知何解呢?”


    張金樹道:“我正在武陽作客,聞風而至隻是想一窺兩位過人的風采,本無意卷入兩位與宇文家的爭端去,可是見到兩位如此善待狗兒,曉得遇上同道中人,哪還有什麽顧忌。”


    沈牧哈哈笑道:“來!喝酒。”


    三人輪番痛飲,暢快異常。


    張金樹舉袖拭去肩邊酒漬,目注竄閃不停的火焰,道:“兩位今趟平白幫了宇文士及一個大忙。”


    沈牧忙問其故。


    張金樹道:“宇文士及正動腦筋看如何能體麵地投降唐室,兩位卻於此關鍵時刻大駕光臨,宇文士及當然是求之不得。”


    徐子陵聽地說話有趣,笑問道:“什麽是有體麵的投降?”


    張金樹道:“體麵的厚薄,由投降後得官的高低而定。”


    兩人恍然而悟。


    沈牧皺眉道:“想不到宇文士及會出賣家族!這麽一來,魏國西麵的防線勢將全麵失守,宇文化及隻有逃迴許城等死一途。”


    張金樹壓低聲音道:“宇文士及不僅沒有出賣家族,還是為家族作出最佳的抉擇。”


    兩人聽得一頭霧水,旋又醒悟過來。


    張金樹確有非凡的洞察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現今宇文化及的魏國四麵受敵,絕無幸理,與其整個家族隨魏朝覆亡,不若由其中身份特別的宇文士及向唐室投誠,那宇文閥仍可繼續風光下去。


    在眼前的情勢下,宇文士及肯定可以向李世民換迴優厚的投降條件。首先他乃煬帝的女婿,與李家有親戚關係,其次是唐室急於在竇建德大軍南下前攻取魏地,宇文士及拱手讓出武陽這西線最重要的大城,自然受到歡迎,最後加上沈牧和徐子陵這另一份大禮,更是**遇上色鬼,一談便攏。


    至於宇文化及,則注定戰死的命運,皆因身負弑煬帝奪位的包袱,絕不容於李淵這類起兵時打著扞衛隋室旗號的隋朝大將。且李家一向與宇文閥明爭暗鬥,嫌隙甚深,宇文士及因是駙馬爺才能置身事外,投降亦較易為李家接受。


    宇文士及的降唐,該是取得宇文傷、宇文化及暗中同意的。


    沈牧沉吟道:“請恕小弟交淺言深,張兄今次到武陽來,是否有特別的任務?”


    張金樹愛憐地瞧著迷醉在他的輕撫下的狗兒,淡淡道:“小弟是奉燕王之命,到來看看唐軍的形勢。”


    沈牧聽得差點抓頭,皆因弄不清楚他這話的含意,可是因事情牽涉到高開道的策略,隻好按捺下好奇心,不再追問。


    徐子陵想起一事,順口問道:“塞外的形勢如何?聽說頡利和突利大興幹戈,張兄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張金樹道:“雙方確打了幾場硬仗,突利還占點上風,但主動卻在頡利手上,因為突利實力上始終差頡利一大截,無力擴大戰果。照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頡利會請出畢玄擺平此事,平息內哄分裂。唉!我們剛夾在中間,深切體會到什麽是叫左右做人難。”


    沈牧皺眉道:“燕王難道不曉得突厥人對我們有虎狼之心?”


    張金樹歎道:“曉得又如何?邊塞四支部隊,不論是劉武周、郭子和、梁師都又或我們燕軍,首要是求存。若開罪突厥人,被他們大舉來犯,突厥精騎的鐵蹄踐踏下,城市會變成廢墟,農村將化成荒地,誰敢冒這個險。”


    沈牧道:“突厥軍這麽厲害?”


    張金樹道:“突厥人在馬背上長大,他們的驍勇善戰是與生俱來的,又遠比我們漢人團結,作戰時的聯手配合如有神助,來去如風,一千人的兵力足可抵我們漢軍萬人之眾,若非北疆有高山長城阻擋,中原恐無半寸安樂的土地。”


    徐子陵道:“剛才張兄說若頡利收伏不了突利,會請出畢玄說服突利雙方和好,張兄認為突利肯否接受?”


    張金樹道:“怎會突利不接受?東突厥東有高句麗和契丹,西有薛延陀和迴紇,近年都是聲勢大盛,假如頡利和突利苦戰不休,首先遭殃的將是力量比頡利薄弱的突利,迫於形勢下,突利隻有見好就收一途。”


    沈牧乘機問道:“今趟宋金剛偕突厥人進侵太原,張兄對勝負有何看法?”


    張金樹斷然道:“如正麵交鋒,即使李世民也要吃敗仗。”


    徐子陵和沈牧聽得麵麵相覷。


    張金樹微笑道:“兩位勿要怪小弟說得武斷,這確是由衷之言。不過戰爭千變萬化,並非一兩場交戰可決定最終的戰果。宋李之戰將是對李世民最大的考驗,希望他可以過關,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兩人聽得啞口無言,更不明白張金樹內心的想法,照道理他不該希望李世民獲勝的,但聽他口氣又似非如此。


    張金樹壓低聲音道:“不知是否因大家都是愛護狗兒的人,所以小弟對兩位有一見如故的感覺,這才不怕坦言直告,北疆諸雄中,除梁師都外,被突厥利用者誰非懾於其淫威,更曉得若突厥大軍真的南下,中土將是生靈塗炭,大禍臨頭,沒有人能幸免。小弟今趟奉命來作旁觀者,正是要對唐軍的實力作出判斷。”


    沈牧心中一懍,暗估到高開道有降唐之意,關鍵在於李世民能否擊退突厥人借劉武周和宋金剛的間接入侵。


    高開道這種心態代表部分勢力較次的割據群雄的心態,就是在大唐軍兵臨城下,趁有資格講條件前先一步投誠。


    徐子陵奇道:“為何隻有梁師都希望突厥入侵,劉武周和宋金剛竟不被算在內?”


    張金樹道:“在北疆諸豪中,以梁師都與突厥人關係最密切,兼且梁師都有突厥人血統,他早把自己視為突厥人而非漢人。”


    頓了頓續道:“至於劉宋兩人,若有選擇,會待唐軍攻打洛陽時才發動攻擊,好收漁人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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