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鳳儀遙遙見梅文俊焦急的模樣不覺好笑,“這幾天,我故意把你們分隔,倒真把他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了。”


    蘇思凝不答話,也不轉頭去看梅文俊。


    蘇鳳儀淡淡一笑,漫不經心道:“我昨天召見了他,對他說,要留你下來,和我做伴。”


    蘇思凝低低“啊”了一聲。


    “他急得就差沒衝上來和我拚命了。我把他罵了一通,說他待你不好,留你下來,倒還罷了,若是不留,我就寫份本章,奏給父皇,說使臣對我無禮,國主必定大為惱怒,兩國邦交隻怕有礙。”


    蘇思凝惱道:“你怎麽這樣壞心眼,這不是要他的命嗎?好端端的,拿這種事來嚇人。”


    蘇鳳儀一笑,“我給你出氣,你倒不高興了。”


    蘇思凝惱了,瞪她一眼,也不說話。


    蘇鳳儀笑道:“他倒是硬氣,情願迴去蒙冤被斬,也不肯把你留下來,可見待你還是真心的。”


    蘇思凝冷笑一聲,“是嗎?”


    蘇鳳儀輕輕一歎,“小時候,別人無論怎樣薄待你,你都不放在心上的。”


    蘇思凝淡淡地道:“那些人,不是我的丈夫,那些人,不是梅文俊。”


    蘇鳳儀柔聲勸道:“少時,我們見家人爭來鬥去,倍覺好笑,我們無欲無求,反能超身事外。人有的時候,不能求得太多,否則隻能自招煩惱。”


    蘇思凝明眸如水,凝望著她,“你隻會勸我,為什麽自己卻一直自招煩惱,不得開懷?你求的,是不是也太多呢?”


    蘇鳳儀為之語塞,默然良久,終是一歎,“罷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緣分,你我都各自珍重吧。”


    蘇思凝也被招起離愁,輕輕歎息,過了一會兒才問:“這一次迴去,二叔二嬸那裏,你有什麽交代嗎?可要我派人多加照顧?”


    “用不著了。”


    “什麽?”


    蘇鳳儀笑道:“當年蘇家獲罪,因為我曾封公主,所以爹娘被從輕發落,如今我已貴為一國之後,我那位從沒見過麵的父皇大人該給的麵子還是會給的,相信很快爹就會被赦迴來,封一個沒有實權的清閑爵位,享受富貴。你放心就是,有空啊,還是……”她的目光遙遙一掃遠處,急得就差沒抓耳撓腮的梅文俊,竊笑一聲,“多想想你自己吧。”


    蘇思凝又氣又急,又羞又惱,啐她一口,再不搭理。


    扶餘皇後沒有在宮門止步,而是直送漢使至碼頭。扶餘國主,對此也沒有任何阻止的意思。對於妻子種種違法背禮,不符國母風範的行為,這位高高在上的君主,總是用一種異樣憐惜和深情的目光凝視著她,任她作為,絕不幹涉。


    縱然一直相攜走到最後,登船的那一刻,兩人終究還是淚灑衣襟。


    蘇思凝一直站在船頭,大船遙遙往天之盡頭行去,她卻隻是憑欄遙望那注定永世分離的手足骨肉。


    直到那人影,遙遠得再難分辨,她的眼淚,才無聲地墜入碧海。


    有一個溫暖的臂膀在身後把她圈住,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想哭,就哭吧。”


    於是,她放聲痛哭,依偎在他的懷中,哭出所有的悲傷、所有的不舍、所有的委屈。


    從來不知道,原來她這樣期盼著有一個肩膀,能讓她在想要痛哭時有所依傍;原來她這樣渴望有一個胸膛,能讓她在悲傷無力時,支持著她繼續去走未來的無盡歲月。


    從來不知道,原來他的手臂這樣有力,他的胸膛這樣溫暖。


    文俊、文俊……使團入京,麵聖交旨之後,梅文俊和蘇思凝重又迴到了家鄉。自然是滿城官商士紳都隆而重之地歡迎,梅家又是連開歡宴,來往賓客如雲。隻是有一位故人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水月庵中,再也沒有柳湘兒的蹤跡,隻留下了一封她臨行前拜托轉交的信件。


    她已經成親,跟著她的夫婿離去。不知歸於何方,不知去往何處。留下的,隻有真誠的祝願。


    看過書信,梅文俊和蘇思凝都是長久地沉默。


    很久很久,蘇思凝才道:“湘兒在水月庵中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她把附近沒錢讀書的窮孩子聚起來,教他們識字,如今湘兒走了,我想代替她教導這些孩子。”


    梅文俊眼神微微一動。要教導窮孩子,辦個義塾便是,又何須梅家的少夫人親自拋頭露麵呢?她要的,無非是避開他,不用和他在家中日日相對罷了。


    他笑一笑,點頭,“這是好事,你想做就做。”


    蘇思凝料不到他這樣好說話,不覺一呆,方道:“爹娘向來疼愛我,未必會攔我。但是,梅家到底也是有頭有臉,我若是日日出來教一群孩子,其中有男又有女,隻怕會有些非議。”


    “你隻管做你喜歡的事就好,那些閑話不用理會,有人要敢對你惡意誹謗,我自有辦法來對付。”梅文俊微微揚眉,刹那間,竟似有劍氣升騰。


    蘇思凝深深看他一眼,不再說話。這男子,就這樣寵縱著她,由著她做不合禮法的事,由著她用她的方式,將他推遠。而他,隻是默默地用他自己的力量,給她庇護,為她撐起一片可以帶來自由的天空嗎?


    蘇思凝在水月庵外,圈了一塊地方,建起幾方屋舍,真的開始教導當地的孩子讀書識字。看那些童稚的臉孔,明亮的眼睛,聽著朗朗讀書聲,什麽憂煩愁慮,都隨風而去。


    數日之後,在她書舍對麵,開始有人興工弄木,用大青磚鋪出一大片平整的地方,又開始放上沙袋,石擔,木刀木劍。


    蘇思凝怔然出房,不知出了什麽事。


    卻見梅文俊正在監工,見她出來,笑吟吟地迴首招唿。


    蘇思凝愣愣地問:“這是怎麽迴事?”


    “沒什麽,我覺得孩子們學文識字明理是好事,但也該強身健體,學習武功才好。你既然在這裏教他們識字,我就教他們練武好了。”


    蘇思凝張口結舌,“你、你、你是將軍,你還有軍務,你怎能這樣不務正業,你……”


    梅文俊微笑著道:“海疆幾股大的匪患都平定了,海上諸國也都向中原稱臣,數年之內不會有大海戰。與其在軍中白拿朝廷俸祿,不如在這裏多做些有意義的事,多幫些人。這些孩子,將來未必不能出幾個能為國為民出力的英傑之士呢。”


    蘇思凝怔怔望著他,她想罵他瘋狂胡鬧,想罵他胡作非為,想一巴掌打醒這個隨便把前程官爵輕擲的男子;但最終卻隻是轉過頭,逃一般地迴到她自己的書舍。


    於是,城郊的這一小片地方,漸漸有了無數孩子聚集。


    每天朗朗的讀書聲,和練武的唿喝聲,此起彼伏。孩子們很自然地分做兩班,輪流在兩處上課。


    她在房中,教導大家執筆寫字;他在場上,指點孩子們拳腳步法。她從來不出來與他說話,他也從不去打擾她。


    隻是有的時候,在孩子們低頭寫字時,她會輕輕放下手中書冊,從窗外去看,那男子帶著一群小孩子一招一式練習的樣子。然後,在他感應到目光,轉頭望來時,立刻低頭看書,假裝什麽也沒有做。


    有的時候,他會在孩子們自由練習時,靜靜從窗口凝視她教孩子們讀書時溫柔文靜的容顏。然後,在她警覺望來時,更加深情地凝視她,直到她臉上發紅,手足無措地轉過目光。


    時光就這樣,像水一樣流過。


    “怎麽迴事?”蘇思凝張口結舌,她出門教書,才一個白天,怎麽傍晚迴來,家就變了樣?


    梅府門前,宴席擺得整條街都塞滿了,所有的行人,隨時可以入席吃喝。隔得老遠,就聽得喧天的鑼鼓,震耳欲聾。高高搭起的戲台,居然有七八個,四麵八方都有人潮向梅府匯集過來。


    蘇思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思凝,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蘇思凝驚訝迴首,梅文俊正微笑凝望她。


    她愕然道:“你瘋了,這樣炫耀,這般奢華,你……”


    梅文俊輕輕道:“我知道,你想在生日的時候有知己陪伴,我卻是個逞勇匹夫,不敢稱是你的知音人。我也不懂太多文雅之事,我能做的,隻有這些俗事。我隻是想,讓你的生辰熱鬧一些,我隻是想要告訴所有人,今天,是我夫人的生辰,就算被人笑做淺薄,也算不得什麽!”


    他忽然有些控製不住地上前一步,伸手搭在蘇思凝肩上,那樣有力的眼神,直刺入人心深處,“思凝,我就是這樣發瘋,我就是想要為你這樣炫耀胡鬧一迴;思凝,我隻是想給你一個世俗的、熱鬧的、淺薄的生辰;思凝,我……”他忽然間說不下去,隻覺滿心都是酸楚。


    很久很久以前的同一天,蘇家的某位少爺為自己寵愛的小妾賀生辰,請來了三家戲班子,擺開了無數宴席,卻沒有人記得,蘇家有一位小姐,也正值芳辰。她隻能在桃花樹下,以茶當酒,自敬自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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