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文俊慘然無語,又想起那書冊中無限深情的話語。


    “從此之後,願做比翼之鳥,並蒂之蓮。為君理家業,為君奉父母,願我夫婦永和諧。”


    他不堪重負地閉上眼,伸手把柳湘兒牢牢抱住。那天地間至真至美的女子,已然從此錯過,縱椎心疼痛,卻連痛哭的權利也沒有。他已負了如斯美好的女子,再不能傷了另一個無辜的女人。


    他聲音有點嘶啞地開口:“湘兒……”


    他想說什麽?是溫柔的安慰,還是永不相負的誓言,都已無人知道了。因為此時,外麵傳來驚慌急促的腳步聲。


    “少爺、少爺。”梅良跌跌撞撞地衝進來,“你快跑啊,官兵什麽都知道了,他們說你臨陣私逃,要來抓你。少爺,老爺夫人在前院周旋,拖不了多久了,你快跑。”他麵無人色地一口氣說完。


    柳湘兒雙腿一軟,幾乎倒地,但她用平生少有的意誌命令自己振作起來,拉住梅文俊,大聲說:“快走。”時間匆忙,來不及收拾銀兩,她拚命地去拔自己頭上的釵環,指尖被釵尖刺破,猶自不知,又去摘耳環,一時摘之不下,她一狠心就要硬拉。


    梅文俊及時按住她的手,目光溫柔地望著她,“世人都當我是為了你逃婚,才在陣前假死私逃,我走了,你就要被入罪了。”


    “這個時候,你就別耽誤了,快走吧。”柳湘兒急得淚落不止,把手裏的金飾拚命塞到他的手中,“我一個弱女子,誰會為難我。”


    梅文俊微微一笑,凝視她焦急的麵容,“湘兒,對不起,我想要照料你,最終卻累了你、負了你。”


    柳湘兒被可怕的恐懼抓住了心髒,驚惶地看著他,“文俊……”


    梅文俊忽地朗聲一笑,“大丈夫於世,豈能讓弱女子為己頂罪?”他忽然猛力把柳湘兒抱入懷中,然後鬆手,大步離去。


    柳湘兒尖叫著撲上去,卻趕不上梅文俊的速度。


    梅文俊快步向前走去,身後柳湘兒撕心裂肺地大叫。恍惚間仿佛是一年多以前,他在洞房之夜離開,那滿心歡喜的女子,如雷轟頂,在身後悲哀地唿喚,而他,始終不曾迴頭他仰頭,看無盡蒼天。原來,在那至高之處,真有神靈,俯瞰人間一切,要他為這一生負盡的兩個女子,承受報應。


    柳湘兒就算是跑步,也追不上梅文俊的步伐,等她跌跌撞撞,趕到大門前時,梅文俊已被官差上了鎖銬就要押走,梅氏夫婦死死拉扯著不放,大哭大叫。


    四周的仆役下人們,也是哭叫成一片,人人驚惶萬分。


    柳湘兒尖叫著撲上來,也想要用她微弱的力量,拉住她這一生最重要的男人,卻連梅文俊的衣角都還沒有碰到,就被梅夫人推了開去,“你還過來做什麽?都是你,把我們梅家害成這樣。”


    柳湘兒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推倒在地,怔怔地發怵。


    梅老爺也哭得老淚縱橫,“是什麽人與我們梅家有仇,要到官府把我們往死裏告?這是要毀了我們全家啊!”


    柳湘兒全身一顫,忽地大喊起來:“是她,一定是她,是蘇思凝,就是她!她早就預謀好了,帶上她的嫁妝脫身走掉,暗中懷恨在心,就去官府告文俊。”


    眾人的哭喊聲為之一頓,仔細想一想,在蘇思凝帶著她所有的嫁妝財產離開之後,發生此事,的確她的嫌疑最大。更何況,若以仇恨而言,最恨梅文俊的人,就是她吧。


    就連一直喜愛蘇思凝的梅老爺、梅夫人也是一怔之後,訥訥無言,竟不敢說一聲,不是她。


    “不是她!”清朗的聲音斬釘截鐵地響起來,無一絲一毫的懷疑,沒有半分猶豫。


    眾人全都不敢置信地看向梅文俊。


    身披枷鎖的梅文俊,此時,神色仍然是平靜的。他凝視著自己的父母,“思凝是天下最好的女子,爹、娘,你們喜愛她,沒有錯,告發我的,一定不是她。請千萬不要懷疑她。”語聲一頓,他對著二老跪下,長枷在身,沒法磕頭,他隻是苦澀地笑笑,“兒子不孝,違反軍規,不能再侍奉膝前了。湘兒也是苦命女子,一切禍事,皆是兒子自己闖的,不能怪責於她,求你們二老看在兒子的麵子上,憐她孤苦,照料於她,也讓她能代替兒子盡一番孝道。”


    梅氏夫婦哭作一團,哪裏答得出話來,柳湘兒隻會一聲又一聲地叫他的名字,再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麽。


    梅文俊挺身站起,對左右的官差道:“走吧。”也不用旁人拉扯押送,轉身便行。身披幾十斤的枷鎖,卻是大步流星,連幾個官差都差點追不上他。


    梅氏夫婦依舊踉踉蹌蹌地追過去,而柳湘兒,卻隻是發出一聲痛楚莫名的慘叫,昏死過去。


    “嬸娘,凝香今兒出門,看到廣源祥新出了幾式點心,甚是好看,我讓她買了些迴來,您嚐嚐可還入得口嗎?”


    “廣源祥的點心出了名地貴,何必去破費那個錢啊?”蘇夫人驚異地道。


    “比起嬸娘以前的用度,這又算得什麽?思凝無能,隻能做到如此罷了。”蘇思凝淺淺一笑。


    蘇夫人卻沒來由地鼻酸了起來。這個大伯留下來的孤女,她與丈夫從來不曾多花過心思關注,無非是扔在園子裏,按月撥出一筆錢,任她自生自滅罷了。就連撫養她,為的,也不過是蘇氏家族的臉麵,而絕非兄弟之情。等她年長之後,刻意將她許配給一個低微的武將,為的,不過是不願置備與豪門大族聯姻所必備的奢華嫁妝。


    想不到,家遭大難,親友飄零,知交絕跡,困於生計之際,那曾被薄待了十餘年的女子,就這樣忽然出現,笑盈盈地喚她嬸娘,要報那菲薄的養育之恩,要還那幾乎不曾有過的骨肉之情。


    她把當年家族給她置辦的嫁妝全都換成了銀兩,先是為茅屋瓦舍安身的她們買了一處不大不小的院落,又在街麵上買了一處月月可收一點租金的小店鋪租出,以備幾個長年享受富貴,全然不知如何賺取生計的老弱婦人日常生活。又見她們破衣襤衫,便為她們選衣料,置新衣。眼見她們食用粗劣,不但親自下廚為她們做菜做飯,連這樣的小點心也注意周到。


    可是,蘇夫人很清楚,蘇思凝的嫁妝和普通人比起來確實還算豐厚,但相比別的蘇家小姐出嫁,卻是非常簡薄了。就那些嫁妝,也是為了蘇家的顏麵,不得不備辦的。當年操辦此事的就是蘇夫人自己,那筆嫁妝,她也曾克扣再克扣,如今這買東又買西,還能剩下多少銀子給她一個女兒家傍身啊?


    每思及此,蘇夫人都懊惱悔恨不已,“思凝,你也別太為嬸嬸費心了,你這番心意嬸嬸領了,以後也不要這樣花銷。我們已是貧賤的身份,便該安於貧賤,以前那些富貴奢華,想多了,不過添些無謂的煩惱;再說,你這樣把嫁妝都花光了,梅家那邊,怕也不會高興。”


    蘇思凝淡淡地笑,“嬸娘不必為此操心,梅家素來忠厚傳家,知道我來探望嬸娘,不但不曾阻止,還張羅著要為我備辦銀兩禮物。”


    “說起來,你在我這也有一個多月了,思凝,你什麽時候迴家?時間長了,梅文俊應當會思念於你吧。”


    蘇思凝依然微笑。迴家,她的家,又在這世間何方何地何處?“嬸子,我出門之前,文俊就叮嚀我,要多陪伴嬸娘一些時日,你就不要為我操心了。”


    “可是,你這麽久不迴去,萬一家裏出事了……”


    蘇思凝不覺一笑,“家裏能出什麽事?”


    “家裏出事了、家裏出事了,少奶奶,家裏出事了。”門外忽傳來驚慌的叫聲。


    蘇思凝霍然站起,走向門畔。


    大門外,梅良滿麵風塵,氣喘籲籲地跑來。人還沒走到,就腳一軟,趴到地上痛哭起來,“少奶奶,家裏出事了。”


    蘇思凝急趨而近,“怎麽了?”


    “不知道是什麽人向官府告發了少爺,官府說少爺是逃兵,要捉他迴去正軍法。”


    蘇思凝心中一凜,軍法無情,陣前逃離者斬。就算是普通百姓,也明白這一條的。雖然梅文俊不是為了怕死而逃,而且,他也是等戰場上勝局已定後才離開的,但是,以軍法而論,仍然是戰場私逃之罪。


    “什麽人與我們梅家有這樣的仇,要如此害我們?”


    梅良抬頭看她一眼,臉色略顯古怪。


    蘇思凝先是一怔,繼而一震,“你們以為是我?”


    梅良低下頭,“有人傳言是少奶奶。”


    蘇思凝慘然一笑,是啊,她受欺騙、被冷落,連正妻的地位都因平妻而動搖,她又拿了她全部的嫁妝遠離梅家。這個時候,梅家出事,最大的嫌疑者,隻有她了。


    “爹娘也這麽以為嗎?”


    “老爺夫人沒有這麽說。”梅良低聲答。


    蘇思凝輕輕一歎,沒有說,但也沒有反駁吧。


    一旁凝香氣得跺足大罵:“這都是些什麽人,小姐的為人,就這麽讓人信不過嗎?”


    梅良急道:“可是,少爺大聲說,絕對不會是少奶奶的。”


    蘇思凝全身一顫,一時不覺惘然,“什麽?”


    凝香冷道:“少爺?他不帶頭罵幾聲就好了,還敢指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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