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開鸞鏡,望著鏡中人兒蒼白的臉容,似乎在那久遠的前生,自己還有著花一般嬌豔的容顏,在花間撲蝶戲螢,在柳下,寫詩作畫,嬌憨天真,渾不知世事險惡。怎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已經憔悴蒼白得,如同一個鬼魂了?


    “小姐,你喜歡什麽發式?”


    “小姐,你瞧這胭脂的色澤怎麽樣?”


    “小姐,我已經叮囑了綢緞莊,帶上好的料子來讓你挑選,你都一年沒做過新衣裳了,姑爺快迴來了,當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個漁家女又算什麽?”


    凝香在身旁轉來轉去,手忙腳亂,說個不停。


    蘇思凝卻隻怔怔地望著鏡子發呆,她曾是花一般嬌豔的少女,懷著那麽多甜美的夢想,嫁到梅家。然後,為他守了一年的寡。從此總是一身縞素,不戴首飾,不著脂粉,整個生命,成了一團死水。可是,原來,他竟然沒有死……


    凝香輕輕放下她的長發,為她梳理,一心一意要把她的小姐打扮成天仙,“小姐,你長得這麽漂亮,又這麽有才學,等姑爺迴來……”她語氣一頓,忽地低低驚叫一聲。


    “怎麽了?”蘇思凝輕聲問。


    “沒什麽?”凝香急急把梳子往身後一藏。


    蘇思凝淡淡一笑,她知道必是凝香看到了她頭上的白發。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可歎她年未滿雙十,卻已憂思成病,多少迴天明醒來,枕上落發縷縷,其中竟有斑斑星霜。小小凝香,又何必如此好心加以隱藏。


    看著鏡中人的笑,凝香不覺心酸起來,“小姐,姑爺迴來了,姑爺還活著,不管怎麽樣,都是喜事啊。”


    是啊,是好事啊!蘇思凝悠然一笑。她為他青絲變白發,她為他夜夜淚痕深,她為他堂上奉翁姑,她為他苦苦守家業;而他,觀滄海,擁美人,足足一年之後,才寄來一封家書。果然是好事啊。


    “小姐……”凝香還想再勸。蘇思凝卻已道,“凝香,我想過了,明天就對爹娘提你和梅良的喜事,盡快為你們操辦。”


    凝香一怔,“姑爺還有十幾天就迴家了,這個時候,迎接姑爺最重要。”


    蘇思凝淡淡道:“這一番生生死死,已叫我看透人世無常,誰知道十幾天後又會發生什麽事呢?趁著這一切我還做得了主,先安頓了你們才好。”


    凝香心中一震,失聲道:“小姐,姑爺迴來後,你想幹什麽?”


    蘇思凝看向鏡中,那了無生氣的眼,“我也不知道。”


    凝香顫了一顫,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道:“小姐,你都苦了這麽久了,眼看著好日子來了,可千萬不要一時想岔了。自古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那不過是個漁女,哪一點能和你相比?隻要姑爺看你一眼,自然就知道如何取舍了。”


    蘇思凝隻是搖頭,不,凝香,你不明白,無關漁女,我隻是累了,隻是倦了,僅此而已。


    蘇思凝次日向梅老爺梅夫人提起凝香和梅良的終身大事,梅氏夫婦自然不會駁迴的。本來打算等梅文俊迴來,再安排他們的事,但蘇思凝堅持要盡快把婚事辦了。


    於是,在梅家上下都為了迎接少主人歸來而忙碌的時候,凝香和梅良的婚事,略顯倉促地完成了。為了獎勵梅良多年來的服侍功勞,也為了給兒媳麵子,梅氏夫婦厚賞了梅良許多財物。


    蘇思凝雖不得叔嬸喜愛,但畢竟是嫡係正枝的小姐,大家族的氣派不能減,出嫁的時候,帶了價值不菲的嫁妝,手頭頗為寬裕。她出錢直接為凝香置了一處小房產,又把她和梅良的賣身契燒了,還他們自由之身,以後隻算是梅府的雇工而已。梅良感激涕零,凝香卻覺有些心寒膽戰,總覺得,自家小姐如此周到貼心的安排背後,有一種決然的陰影。


    隻是這樣的忐忑猜疑,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梅府中,實在不敢表達出來,隻能提心吊膽地苦苦等待。終於,梅文俊迴來了。


    梅府所有人,都遠遠迎了出去。


    梅老爺和梅夫人,激動得走路都走不穩了。


    蘇思凝跟在公婆的身後,遙望著遠方。曾經那人夜夜入夢來,曾經在心深處,一筆一畫,寫下他的名字。而今,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激動和狂喜,隻是靜靜地跟隨著,依照著她的身份,理所當然地微笑。


    那一騎一轎,似乎是從遠方的天之盡頭而來。是太陽太耀眼吧,所以蘇思凝悄悄低下頭,是不能直視陽光,還是,不願在這應當歡喜的瞬間,讓人看到淚痕?卻已無人知道。但她再一次抬起頭來時,臉上依然是得體的微笑。


    遠方的人,已經近了。她終於看到了梅文俊,看到了她的丈夫。


    她從知道他的名字開始,就在心中無數次幻想他的樣子;她還不知道他的長相身形,就已經悄悄地在為他繡荷包、縫腰帶。但卻在嫁給他一年多之後,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


    他果然就像以前很多人說的那樣,年輕俊朗,英氣十足。他騎著馬,逆著陽光而來,陽光就像在他身上鍍下的炫目光輝,映出那百戰沙場,磨煉出來的烈烈英風。那些纓胄世族中,見不到的男兒氣概。坐在馬上的時候,像是天地間所有的光彩都到了他身上,躍下馬來時,像是青鬆般蒼勁有力,他大步而來,遠遠拜倒,動作幹淨利落。蘇思凝從來不知道,竟然有人可以這樣,連下跪都跪得這麽有氣勢,這麽英氣四射。


    梅家夫婦卻不曾有她這麽多的感想,一見愛子,已經是撲了過去。梅夫人抱著梅文俊,痛哭失聲;梅老爺在旁相勸,勸了兩句,也是老淚縱橫。梅文俊亦是傷感落淚,哭道:“兒子不孝,讓爹娘憂心了。”


    “迴來就好、迴來就好。”梅老爺反反複複隻會說這一句。


    梅夫人泣不成聲,好一陣子才稍稍平複心情,抹著淚道:“兒啊,最為你傷心的,可不是我們啊。”說著把他拉起,將他推向蘇思凝,“快看看,你的媳婦。”


    梅文俊也是在成親一年多之後,第一次見到了他的妻子。


    對於妻子的容貌,他從不曾做過過多的猜測,也從不曾有過太多的期待。自梅家和蘇家定親,一個小小武將,娶到世家大族的小姐開始,他就承受了太多的壓力和非議。


    “行啊。文俊,看不出來啊,你們梅家什麽時候攀上蘇家了?”朋友似羨似妒的笑語。


    “梅老哥,有這樣的老婆,以後前程不可限量啊,有好處,記得提攜老兄我啊。”親戚似笑非笑的恭喜。


    “真奇怪,這梅家有什麽好,堂堂蘇家的小姐怎麽就願意下嫁呢?”


    “沒準是長得太醜,門當戶對的嫁不出去,隻好找個官小職卑的了?”


    “我看是沒準有什麽醜事呢!誰不知道蘇家仗著家大勢大,胡作非為,蘇府除了門前的兩個石獅子就沒有幹淨的地方。沒辦法,隻好嫁個官職小、不敢追究的人了。”


    “可憐梅文俊那小子,隻怕還沒娶老婆,帽子就綠油油呢!將來,有這麽個娘家有權有勢的老婆,別說娶妾,稍微玩樂一下,隻怕都沒機會啊。”


    這是旁人背地裏竊竊的私語。


    在世人看來,無比羨慕的高攀,於梅文俊而言卻是莫大的羞辱。在定親之前,他是小城裏人人佩服的英雄。他年少英武,他軍功無數,他憑自己的能力,為梅家掙來了榮耀和官爵。


    長輩們誇他年少有成,平輩們敬他如兄如師,晚輩們以學習他為目標。定親之後,他沒有了名字,沒有了身份。他成了蘇家小姐的丈夫,蘇家的女婿。他沒有了奮鬥目標,沒有了成就,反正,娶了蘇家的女兒,升官發財太容易了,他自身的能力,還有什麽重要的?


    在他心裏,他的妻子,隻是個麵目模糊的女人,隻是壓在心頭的巨石,隻是籠罩頭頂的陰影。直到這一刻,這個人才忽然鮮明起來,真實起來。


    就在這毫無防備的一抬眸間,他看到了她。那女子就這樣站在陽光下,並不曾特別費心地裝扮自己,淡淡脂粉淡淡妝,卻忽然間,讓漫天的陽光變得黯淡了。


    梅文俊忽然想起了詩文裏,對美人的描述:美如秋水、目似遠山。那些極盡美麗的字眼,原來真的自有來曆,原來真有人,可以美得如詩如畫。


    他第一次見到她的容顏,是在一片燦爛陽光下,他卻覺得有一道驚雷,直劈在心間,猛然一震,忽然間,讓他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喚醒他的,是一個略帶顫抖的聲音:“文俊。”


    梅文俊心中一驚,急急迴身,身後小轎,轎簾已經掀開,露出一張清秀美麗卻滿是惶恐的臉。


    梅文俊忽地扭過頭,不再多看蘇思凝美麗的容顏,大步走到轎前,伸手握住那女子的手,把她從轎中牽出來。他握得是那麽的緊,仿佛想要握住這一刻,他忽然紛亂的心緒。


    “爹、娘……”他不敢再看蘇思凝的眼,沉默了一會兒,才有些艱澀地說,“娘子,這是湘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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