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程願才完全沒想過要多做些什麽幹預,與其纏繞在病床間,惶惶不可終日地去等待一個必定死亡的結果,還不如抓緊時間多做一些讓自己愉悅的事。他也無法接受這種希望一次又一次破滅的絕望之感,這種時刻,人一旦對生有了期待,便是痛苦的開始。這些程願都明白,所以之前他並不想給自己找事,也更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讓別人陪同他一起麵臨這種無盡的折磨。但現在……試一下吧。不過程願知道從現在開始的每一步,或許每發生一件事都會是打斷他這個決定的理由,他現在就像一個搖搖欲墜的天平,容不得一絲半點的傾斜。程願走出墓園時,時間還不到十點。他坐進車中,拿出手機看了眼,正好發現許時懸給他發了條消息。【xu:[圖片]】【xu:疼死我算了。】發的是許時懸正在抽血的圖,程願嘴角微翹了下,明白這人是擔心他今天來墓園,所以特意給他打個岔,他本身不是怕疼的人。程願手指動了動,直接給許時懸撥了個電話過去。許時懸很快接起,一開始還能聽見孟呈的的聲音,沒一會兒孟呈的聲音也消失了,他應該是找了個安靜的地方。許時懸輕聲喊:“喂,寶貝。”其實許時懸不常這麽叫他,每次這麽喊的時候,或多或少都帶了一點擔心,像在一點一滴地哄他。“嗯。”程願少見地應了一聲,“你檢查幾項了?”“六項。”許時懸看了看單子,“還得一個多小時吧。”這家私人醫院的體檢中心他們公司包了一周,人倒不多,隻不過礙不住項目多。“你呢?”許時懸問,“要我迴去陪你吃午飯嗎?”“不用了。”程願說話間進行了一點小小的隱瞞,他說,“我才出發呢。”許時懸聞言沒有多提,應道:“好,那我晚上下班早點迴去。”“嗯。”程願笑了笑,掛斷電話之前忽而又喊了一聲他的名字,“許時懸。”喊完他一時沒說話,好像隻是想從這個稱唿間獲得一點力量一般。直到許時懸笑著迴他:“怎麽了,想我了?”程願隻是笑,他透過車窗看著外麵漸漸當空的朝陽,輕聲說:“晚上給你燉個鯽魚湯,補補血。”“好。”掛斷電話之後,程願唿出一口氣,踩下油門,直接將車開往了市區。迴城的路很順,隻在醫院門口時堵了一小會兒。程願把車停進停車場,熟門熟路地往門診大樓去了。當初他爺爺就是在這家醫院,多年過去也沒什麽變化,所以程願還算熟悉。醫院門口不論寒暑,一年四季每時每刻似乎都是那麽多人,來來往往的蒼茫人群,好像這世間總有人囿於各種各樣的病痛,不得解脫。程願又想起了爺爺最後的那段時間,虛弱無力地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儀器,有時候程願都覺得,他是不是不該如此執著地要強留下爺爺受這折磨。可每當爺爺清醒一點,那雙蒼老卻慈愛的眼睛看向他時,他都自私地希望爺爺能再久留一點。程願站在門診大樓下,腳步停頓下來,眉眼間露出瑟縮,他有些想轉身迴去了。明知沒有希望的事,他何必要再次嚐試,再一次體悟失望的苦果呢。但最終,程願還是腳尖向前,逼迫著自己一步一步進了大樓。最後隨著索引,上到了預約所在的樓層。隻不過此處看病的人頗多,他來得又晚,隻能先去導航台簽完到又開始等。程願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看著屏幕上他預約的專家科室一個個地叫過號去。程願莫名有些焦躁。他捏著手中的簽到單,長長一條的單子都被他搓揉出了褶皺。身邊忽而來了兩個相互攙扶的老人,程願趕緊起身讓了座,得到對方連聲道謝。但程願覺得這些聲音似乎都有些遙遠,像耳膜之外隔了一層潮水,外界的一切都像隔了一層。行色匆忙的病人家屬、忙忙碌碌的醫生護士、一直叫不到的排號……程願置身如此環境,感覺每一口唿吸都是搶奪而來。他將簽到單放進口袋,轉身走出了等待區。他漫無目的地往前,不小心走到了同樓層的彩超區,有人正在打印片子。程願眨了眨眼,輕歎一口氣,想著還是轉身迴去繼續等著吧。可就在此時,身後忽然有人不太確定地喊了一聲:“程願?”程願聽著聲音迴頭,目光落到了打印機旁,對方手中拿著幾張影像學片,臉色蒼白疲累,麵上還有未刮的胡茬,愁眉苦臉的模樣看起來疲憊到了極點。居然是……程海?爺爺的兒子。即便程願從小到大都沒見過程海幾次,每次見到,對方也總是惡言惡麵的不耐模樣,但他還是一眼便認出他了。程願礙於程樹生的麵子,沒有轉身就走,反而是應了一聲:“程叔叔。”程海這幾年也不知道經曆了什麽,眉宇間已經沒有當年的銳氣,看見程願也不再是針鋒相對的模樣,他拖著步子走到程願麵前,有些局促地問:“你、你怎麽在這兒?”程願攥緊口袋裏的排號單,下意識揚起笑容,讓自己看起來很好很健康的模樣,無中生友道:“陪朋友檢查一下身體。”“哦哦,這樣。”程海攥緊手中的片子,“我來給我兒子拿片子。”話一說完,程願還沒來得及問他兒子怎麽了,對方就好像是情緒突然找到了一個出口似的,一個大老爺們兒,眼圈竟突然紅了起來。這搞得程願就相當尷尬了。醫院人來人往,程願總不能扔他在這兒獨自崩潰,沒辦法,他隻能連忙帶著人去了樓下一個咖啡廳稍微坐一下。三言兩語間,他便聽程海交代了他這幾年的經曆。原來是他兒子前幾年忽然患上了運動神經元疾病,花了很多錢跑了很多醫院,還是沒有辦法阻止肌肉萎縮,現在已經影響了肺功能,正躺在住院部接著唿吸機。醫生說……估計沒什麽希望了。甚至在交談的時候,程願還聽到住院部的人給他打電話催他繳費。程海說起這些時,脊背佝僂著,整個人的氣勢好像一下子從脊梁上被抽幹了。程願有些唏噓,但一時間又實在很難說清他的心情到底是什麽。程海當初結婚的時候是入贅到燕城一戶人家的,他大約是從小就怨程樹生沒本事,覺得他長大了也隻會拖累他,所以總是嫌棄程樹生累贅。但其實程樹生並不和他住一起,隻偶爾逢年過節的時候來燕城看看他。那一年是元宵節,也是程海和程樹生又一次爆發了矛盾,但程樹生並不是天生就要受氣的人,歎著氣離開,這才在燕城火車站撿到了彼時被偷偷遺棄的程願。之後程樹生就基本沒有主動去過燕城了。程海倒是迴過滿星島幾次,但每迴見著程願他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總是罵程樹生替別人白養孩子,有那錢沒處使不如多給他攢攢。還好他迴來的時候不多,程願爺孫倆就當他不存在,開開心心過自己的生活。後來程樹生生病,程海也沒出現過幾次。而程願那時雖然話少人悶,但他知道程海對程樹生治病的錢也就是江如藍給的那筆錢是起了心的,幾次三番探問無果這才作罷。不過他估計始終認為老爺子就是偏心程願一個外人,所以最後在程樹生去世之後,他才泄憤似的,直接將滿星島的房子變賣。沒想到世事輪迴,他如今居然落魄成了這樣一副境況。隻不過不該報應在他兒子身上。他見過那個小男孩,挺乖的。而爺爺雖然從來不說,但程願知道,血脈親緣,爺爺一直都是惦念記掛著他們的。程願垂下眼眸,淺淺唿出一口氣。算了。程願笑了笑說:“會好的。”雖然誰都知道是安慰的話,可程海說完聽完,心中還是好了許多。他抬手抹了一把臉,直視向程願,又說了一些從前他未曾說過的話。“程願,以前的事……對不起。”程海說著又哽咽了起來,“但我知道,我最對不起的人是我爸。”程願也聽不得有關爺爺的事,而且他和程海委實沒那麽多衷腸可訴。他便隻是說:“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滿星島隨時都在,你隨時可以迴去祭拜。”程海泣不成聲。程願實在看不下去,推了幾張紙給他。待他再度平複下來,程願主動起身,想說要不今天先撤?我去給你把費繳了吧。不過他的話還未及出口,程海忽又冒出一句話,把他給釘在了原地。“雖然現在這話說起來馬後炮,也為時已晚。”程海忽而看著他,頗感愧疚地說,“但六年前一開始我真沒想過要賣滿星島那房子的。”程願迴頭看著他。“是一個女人找到我,額外給了我二十萬。”程海迴憶著,躊躇著看他,“對方的意思,是想要你無家可歸……”第59章 “什麽?”滿星島的房子一直是程願心裏的一塊創傷和遺憾,那裏承載著他和爺爺全部的迴憶和過往,但他沒有能力保存下來。也確實是從這個房子的歸屬一度消失開始,程願沒了容身之地。這件事也差一點成為當時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可除此之外,他除了認為是程海心有不忿故意為之以外,程願從未曾做過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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