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家莊大廳中,李亦傑撲通一聲跪倒,道:“原莊主,與您的賭約,確是我輸了不假。我曾親口答應過您,唯有接下您十招,才夠格詢問雪兒消息。這一次,或許我要言而無信了。在下生平最重守約,或許這是我唯一的一次賴皮。但在感情麵前,誰又能全身而退?如今我跪在這裏請求您,若您執意不允,我不說跪死在這兒,但您走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這不是威脅,隻是一個癡情人發自肺腑的懇求。痛失所愛的滋味,您懂得麽?那就像是一個人活生生的入了土,從此世間對他而言,就像一座冷血的冰窟。您是世外高人,或許不能理解俗世之人的感情,但我們同樣目睹朝升月落,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在身上,您是否會感到暖意?夜晚寒月初霽,冷雨如刃,您是否會感到寒冷?每一個人,來到這世上,無論生命的產生是歡喜也好,悲哀也罷,他都有權利活著,活著感受世上一切的愛,擁有一切的溫暖。請您推此及彼,當您暖和之時,是否希望旁人同來分享?如果有一位年輕的女孩子,在您力所能及,卻又見死不救之下,從此躺在了冷冰冰的墳墓裏,再也見不到陽光,身體再也得不到一絲暖意,您是否會為她悲傷,為她惋惜?她的親人、朋友在這裏請求您,體諒生命中的一點溫情,別讓一朵本應盛放的鮮花,過早凋謝。”


    原莊主冷哼一聲,道:“能有一座墳墓,已好得很,世上另有不少造孽彌深之人,死後亦無葬身之地。何況生老病死乃人之常事,這同是世間進展的規律。你們的仇家一朝得勢,風光無限,百年後也就死了,同樣化作白骨一堆,卻不分誰比誰的富貴。各人之間,平等相待,唯一的分別,便是早死晚死的差距。你現在救得她,將來仍抵不過生離死別,得而複失,才是最深切的悲哀。年輕人未曾見慣生死,不妨先從此時,逐步適應起來。日後你要經曆的,還不知另有多少次,難道都要這般哭哭啼啼,尋死覓活?”


    李亦傑正色道:“不是的,浮生倉促,緣分交錯,當真是連一絲一毫都難以握住。人海茫茫,相識即是千萬分之一的巧合。便算最後終將消散,留不住一粒塵土,可每當年華已逝,憶及所曾擁有的一切,仍是最值得心動的美好。凡是身旁的每一個人,我都用了最大的感情去珍視,去挽留。原莊主,憑您易如反掌之事,便能使世間的某處更多些歡笑,一對有情人喜得團圓。感恩之心就像種子,無本無源,隨處散布。當你播種下它後,一點一滴的暖意滋潤就可讓它生根發芽,來年開出一地善意的花,此中芬芳,是您,是我,是每一人都有份共享。或許您手眼通天,從不奢求任何人的幫助,亦不願迴饋於人。然而在晚輩看來,行善不單積德,更是身處世間的一種責任,與生俱來。古語有雲‘飲水當思源’,能來到這世上,看春暖花開,看興衰榮辱,創造出一份獨屬於自己的精彩,何嚐不是一種奉獻,這又何嚐不需要對造物主感恩戴德?”


    原莊主冷冷道:“你很會給人說教,我不知這是否同你坐久了武林盟主的位子相關。年輕人,我隻能說你的閱曆太淺,未曾見過世間百態、坎坷滄桑。生命混沌初開,在你的人生中,至始至終陪伴你的,隻有自己。過於相信旁人,得到的隻有背叛。僅當你真正強大起來,才能令萬民仰視,無人敢逆!不要怨怪你的仇家,若不是你自己不如人,他又怎有資格來得罪你?某種方麵而言,他不僅不是你的絆腳石,反而應該感謝他,是他令你見識了自己的不足,有所長進。”


    李亦傑想起當初的自己不過是個華山派小弟子,碌碌無為,僅以練好一式劍招,得師父讚揚,即可算作當日之美事,足以向其餘師兄弟吹噓良久。那時的日子雖空虛,卻也踏實。


    雄心抱負越為高遠,達成時才需為此付出更多心血。日後若不是遇上江冽塵,為替世間除掉這狂傲魔頭,勤於練武,苦心鑽研,絕不會有今時成就。


    但在他心裏,齊集一身的榮耀無非是些空虛的光環,並不能帶給他真心的快樂。多少個夜晚,在黑暗中獨自醒來,便要黯然神傷。多希望一切迴到原點,自己與南宮雪仍是在華山之上,那兩個僅見得一片井口天空的小弟子。


    原莊主見他久未開腔,隻道這年輕人已給自己說服。他久居於世外之地,莊中家仆都拿他當做老爺敬重著,那自是說一不二,一唿百應,無人敢駁。似此番滔滔不絕,與人暢談人生至理,還是前所未有之事。心下頓感酣暢淋漓,對李亦傑的印象也登時上升幾分。


    他向無世俗偏見,小輩與長輩頂嘴,在他看來不是什麽不可饒恕的罪過。但須言之成理即可,最惱的是刻板拘泥,全無己見。他固是嚴師嚴父,卻不是個封建不通的老古板。原翼心性如此飛揚跳脫,極大一部分是繼承了家父真傳。


    李亦傑氣塞聲吞,默然許久,才道:“您說處世須見百態,那麽各般黑暗、虛妄,都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片麵,不能以偏蓋全。世上但須尚存一星半點的美好,仍有人心存光明,那麽天下就還有救,還值得我們為之拚搏……”


    原翼上前一步,動情道:“爹爹,孩兒自幼好強,從沒求過您什麽。今天是我第一次懇求您,幫李兄一迴吧!我親眼看著他們曆經磨難,好不容易才一步步走到一起,未等品嚐愛情的喜悅,就要匆匆生離死別。緣分要去,連一時一刻都不會多待。您懂得別離之苦,天人永隔,從此再不相見,又何必讓旁人再來體會一次,毀去一對大有作為的年輕人一生幸福?何況雪兒是在大婚前日給人劫去,如此行事,大違俠義道之根本,有識者必共討之!”


    原莊主這時才微微有所動容,道:“奪妻之恨,固不可赦!成全了那一對奸夫淫婦,卻要遭舍棄的那人,獨自養育她遺留下的骨肉,又是何等淒慘……”腦中不知想到了什麽往事,麵龐剛毅的線條稍顯柔和。


    兩人本道事有轉機,方欲接口,原莊主忽又麵色一沉,片刻前的柔情滿懷仿佛隻是另一個全不相幹之人,冷冷的道:“身為男兒,連自己的妻子也保不住,還有何資格向他人訴苦乞憐?何況那種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女人,失去了也沒有什麽可惜。既無家道牽絆,便可專心成就一番偉業,令萬世仰目。”


    南宮雪分明是為人擄去,不知他怎會說出“奸夫淫婦”“水性楊花”之詞。李亦傑心中憤憤不平,絕不允許有人辱及南宮雪的清白名聲。正想張口分辯,原翼忽而若有所悟,抬手攔住了他,道:“爹,我答應您,隻要您這次肯出手救南宮姑娘,從此以後,我必將收起一切心思,留在莊中,專圖振興家族。在您身邊,您要我習武,我就習武,成為一切您所希望的樣子,再不奢望什麽由己自主。反正這條命是您給的,為您而活,即是迴報於您,盡人子之孝。”


    原莊主眉峰一挑,道:“此話當真?你真的願意接我的班,成為山莊的繼承人,從此清心寡欲,再無俗世情緣?說話前可要仔細盤算清楚,如此一來,世間的許多樂趣,你就再也享受不到了。”原翼道:“一言既出,誓無反悔。”


    原莊主哈哈大笑,道:“很好!從前你為了追求自我,不知與為父起過幾次衝突。如今全因兩個不相幹的外人,竟要放棄你的掙紮,迴來做我的乖兒子?哈哈哈,這份自甘奉獻的傻氣,真不愧是我原某人的兒子!”


    李亦傑不知他此言是褒是貶,看原翼神情似有不甘,整個人被一身哀愁之氣層層包裹,仍要佯裝著滿不在乎,心裏好似被重重捶了一拳。


    他李亦傑可以無能,可以渾渾噩噩,一無是處,卻不可因這份無能,害了身邊的朋友,果斷截口道:“不成,原公子,你的好意,做兄弟的心領了,卻絕不能讓你為我,放棄自己一直以來的理想。原莊主,若我請求代替令郎,賣身為奴,一生一世為山莊出力,能否做為一個交換的條件?”


    原莊主對李亦傑又是另一副態度,道:“做人不要太過自滿,以為當你做出一點犧牲,所有人就都得遷就你。容老夫自誇一句,我原家莊上下,人才濟濟,小小一座莊園,實力甚至不亞於你們中原的整座武林盟!並不稀罕你這樣的家仆,你也沒資格以此相商。”


    見李亦傑仍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原翼也可憐巴巴的看著他,哀求自己的父親不要如此無情,終於被這兩位小輩身上獨有的一種精神所感動,放緩了語調,道:“老夫倒有個折中的法子。你是中原的武林盟主,大大小小是個官兒,總算位份不低。原家正好有個女兒,比你小著幾歲,許配與你,也不算委屈了你。等做得我的女婿,咱們自家人之間,還有什麽話不好商量?你今日與她拜堂成親,明日我就替你去救那個女娃子。七煞小子再敢與你武林盟作對,就是同四大家族過不去,由我們出麵,負責替你擺平他,你看如何?”


    原翼臉色越來越僵,麵上逐漸浮顯起一種極其古怪的神色。而若未看錯,壓在肩上的重負卻如陡然間輕了許多,笑眯眯的瞧著李亦傑,隻等他的答複。


    李亦傑在原莊主開口前,怎樣也料想不到,他要說的竟是這一迴事。能成為四大家族的乘龍快婿,在許多人眼中都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妙在他正是武林盟主,與原家小姐門當戶對,任何人聽來,都要稱這是一段錦繡良緣。


    然而李亦傑用情專一,既已認清心頭所愛,一應威逼利誘,都無法再動搖他分毫。連一眨眼的工夫都不曾考慮,脫口道:“承蒙原莊主垂青,晚輩實是受寵若驚。然而草莽之流,攀不上枝頭鳳凰,先不說委屈了你家小姐,況且我與雪兒早立白首之盟,約定一生一世,不棄不離,不負不怨,長相廝守,永結同心。我二人已認定了對方,誰也無法動搖這份信念,無論生死,都要在一起。請恕晚輩不識抬舉,不能娶您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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