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冽塵目光微微一動,似乎瞬間閃過些溫情,遂道:“稍許聰明些,或許足以自保。但作為女人,過於聰明,不是什麽好事。”南宮雪全不留情,道:“就像沈世韻一樣?”


    江冽塵眉頭擰緊,狠瞪她一眼,終於忍下了出手動粗。南宮雪冷笑一聲,走在他身旁,毫無俘虜之象,大搖大擺,直要令看客顛倒了尊卑。實則南宮雪昨晚經他一嚇,滿懷嫌惡,如今也不過強充堅忍,好掩飾無處不在的畏懼。


    兩人經一路跋涉,並算舟車勞頓,這天終於到達祭影教舊址。四下裏空無一人,連高飛的鳥兒也嫌此處太過荒涼,枯萎的枝頭不見盤踞。


    南宮雪輕歎道:“寸草不生,滿目瘡痍……這,真令人難以置信,這竟然就是過往江湖中罪惡的大本營。時局變動,幾易寒暑,一至於斯。”仰望幾處硝煙下的窪地,幽幽吟道:“悲哉人道異,一謝永銷亡。簾屏既毀撤,帷席更施張。遊塵掩虛座,孤帳覆空床。萬事無不盡,徒令存者傷。”


    江冽塵不耐道:“少來虛情假意,顯擺你那幾句酸詩歪詞。我教地底亡魂,沒有一個會領你的情。這就讓你睜大了雙眼看看,你們正派中人自負英豪俠義,洗掠之處,倒比給我們滅了門的山莊更為慘烈。你主張眾生平等,那麽依你之見,究竟是誰造孽更甚,誰更該死?”


    南宮雪輕聲道:“我不知道,照理說來,他們是魔教中人,本應死有餘辜。然而螻蟻尚自求生,渴望活下去是沒有錯的,即使為此不擇手段,那也仍是他的本能……我從沒說過,名門正派行事就一定是對的,隻是,雙方為何非要敵對,為那一點蠅頭小利拚得你死我活?就不能和睦相處,平等分配?”


    江冽塵道:“說的盡是廢話!你也懂得是蠅頭小利,雙方人數眾多,不下幾次,就該分得精光。那不如由強者掌權,將大頭盡握於手,好過旁人兀自爭奪,永無寧日。”南宮雪張了張口,最終卻想不出該以何話辯駁。


    江冽塵不再接話,舉步上前,來到一塊殘缺不全,周邊雜草叢生的木牌前。南宮雪似是心中有所預感,不用他招唿,緊跟著走上前。


    江冽塵覺出她就站在身旁,仍有些微微瑟縮,冷笑一聲,道:“或許你覺得他生前很威風,家喻戶曉,名動江湖。怎知世間浮華,盡是過眼煙雲。到得身故,終究是歸於黃土,連一塊完整的墓碑,都沒有人來給他立。這裏不是衣冠塚,什麽都不是,他消失得幹幹淨淨,沒留下一點痕跡,比他來到這世上之前,不會多帶來一星半點。一個人無知無覺,匆匆而生,倉促而死,由不得自己半點意願。你說,這樣的生命,以如此卑微的方式存在、消亡,是不是可悲得很。”


    南宮雪自然知道其所指是暗夜殞。自那日魔教血戰後,似乎每聽江冽塵提及殘煞星,都僅以“他”代替,或是對這位他唯一視作兄弟之人,仍存些許難以麵對的愧疚。附和道:“是啊,因此我才不明白你們這些人,不斷追名逐利,到底有何意義?還不是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我想……殞公子他泉下有知,看到你這樣念著他,也一定是欣慰的。”


    江冽塵脾氣翻覆不定,前一刻尚是滿懷柔情,此時不知又經哪一句觸了忌諱,語氣忽轉暴怒,道:“別岔開話題!死者對兇手念念不忘,最多是想向他複仇而已,有何欣慰之說?你嘴裏最好給我收斂著些,連本座都要避及名諱,你算什麽鬼東西,憑什麽稱他生前之號?我現在帶你到此,不是讓你繼續說教,而是要你在他的墳前,將所有罪過,一條一條的都說出來,不準遺漏,請求他的寬恕,不然,我要你死得比他更慘。跪下!”


    南宮雪斜過視線,毫不避諱的狠瞪向他,道:“對不起他的人,是你,不是我,應該心虛的人,現在反而正在侃侃而談,將自己稱為最大苦主!我沒有錯,我不跪。”


    江冽塵冷冷的道:“在這個問題上,你沒有選擇的餘地,你知道為了維護他,我什麽都做得出來。假如你敢有一句不敬之言,本座甚至可以不顧最初的計劃,當場解決了你。最好別給我囉嗦,再問最後一次,你到底認不認錯?”


    南宮雪目光凜然,毫不畏懼的與他對視,道:“你口口聲聲,說著要讓他一路好走。試問你在墓前,一再驚擾他亡魂,又怎能讓他安息?對他,我有的是敬重,是憐憫,是感激,就是沒有愧疚。”


    江冽塵怒道:“他不需要你的憐憫!本座所要做的,正是給他討迴欠缺的公道。”見南宮雪仍然一臉輕蔑的斜眼看他,那神情就如同在看一個病入膏肓的可憐人,心頭大怒,道:“好,你不跪,你很硬氣。那本座就打到你聽話,且看你的幾根骨頭到底有多硬!”提掌便在南宮雪脊梁斬下,橫腿在她腳腕一掃。南宮雪背心如同被折成兩段,頭頸後仰,腳腕酸疼,終於撲通一聲跪倒,真如悲痛欲絕一般,整個人俯伏在了墓碑前。江冽塵一手抵住她後頸,道:“在他麵前,你本來就該下跪。如此不夠,繼續給他磕頭,快點!”


    南宮雪道:“人與人皆是平等,你甘願自絕於世,旁人無可奈何。但你……又憑什麽來做他的主宰?這個頭磕下去,隻會褻瀆我與他的交情,同時也不異於當麵侮辱,我不磕……我不磕!”


    江冽塵道:“本座倒要看看,你到底磕是不磕。快點!”一時間無數拳腳猶如狂風暴雨一般,落在了南宮雪臉上身上。南宮雪背部立即暗生出大塊烏青,嘴角淌下血水,又經幾番重擊,腦袋終於忍不住向前一傾。與此同時,忽然大聲哭道:“殞堂主,殞堂主,我知道你與他不同,你渴望轉變,最終卻是有心無力,對不對?以往你在世之日,也不會忍見我受這等侮辱,其實你實在很善良!一切的一切,隻恨生不逢時。我敬重你,在我危難無助之際,你給我的關心,我一輩子都記得!如果再有機會,我定會主動來照顧你,陪伴你,讓你孤獨漂泊的心,能得到溫暖。你在下麵還好麽?瞧我真是明知故問,你身手那麽好,在小鬼群中,一定又是老大,對不對?可是不僅如此,你要記得好好照顧自己,別再為了一個女孩子,拚起來就不要命……傻瓜,她們再重要,都沒有你自己重要。綠葉妝點紅花,可它們永遠隻是紅花的陪襯,紅花不能但為給綠葉養料,而使花瓣枯萎!現在的你,應該與楚姑娘相見了吧,你們在陽世不能相愛,屢經坎坷,幾度波折,是否能認清彼此真情?有愛人的陪伴,地府也是天堂。一花一葉,一言一語,都有你們愛的溫暖。世人麵前,我也定會努力為你正名,讓名門正派的師長前輩都知道,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好人,不是魔教的大魔頭!隻恨……隻恨害你的兇手,那位自稱是你兄弟,卻處處在糟蹋你的人。你能容忍他在你墳前大肆破壞?我可以給你磕頭拜祭,獻上花草無數,淚濕衣襟……隻是,那不是愧疚的淚,也不是贖罪的禮,是我們作為朋友,跨越墓碑,超越生死間隔,靈魂得以平等相待的朋友,為你獻上的一份心意。那個人,他是永遠不會懂的!蒼天哪,你為何不能降下神跡?當真要我給你磕頭麽?如果是你的意思,我就磕。但出於他淫威強逼,即使一頭撞死,我也絕不低頭!”


    江冽塵初時聽她喚出暗夜殞之名,著實一愣,而等她說過幾句,心頭愈生慌亂,按下的手掌一寸寸抬了起來。正在此時,兩人同時看到,原本雜亂推積在墓碑前,根根下垂的荒草,忽然無風自飄,猶如挺立而起,向世人顯示一股殘存的蓬勃生機。南宮雪淚眼模糊,道:“我知道,這就是你的暗示,你要我不要磕頭對麽?果然,你是聽得到的……”


    江冽塵實不甘就此輸給南宮雪,一巴掌扇在她頭頂,喝道:“裝神弄鬼,一派無稽之談!他分明早已死了,要是還有靈魂,為什麽不來跟我說話?難道他還在記恨我?”


    人在急切渴望之時,寧可捕捉到的一點希望再荒謬,也甘願相信。訓斥了南宮雪幾句,忍不住轉頭四麵張望,輕聲道:“殞兄弟……是……是你麽?你當真能夠顯靈?你聽我說,當初我不願你淪為正派中人的工具,不得不然,但由心而論,即使你背叛我長達六年,甚至率眾徹底毀了祭影教,我也從沒怪過你。我不恨你,你也不要恨我,就算咱們扯平了,成不成?我早已打定主意,會替你報仇雪恨。不如……我就在你的墳前,將你的仇人一一抓來殺死如何?今天就先從這個女人開始——”


    南宮雪聽著他語無倫次,幾近瘋癲之語,神情冷淡地道:“在他墳前大開殺戒,你想讓鮮血弄髒他的墓碑不成?你既然覺得我與師兄身份卑賤,形同螻蟻,就算盡數殺了,又怎能償得起他的命?”


    江冽塵道:“閉嘴,憑你們二人,當然是微乎其微。我兄弟的命,本座要全天下之人來償。我就將這場血的盛宴,作為供奉給他的祭奠!”南宮雪叫道:“如此行事,不但償不完你的悔恨,更會增添他的罪!你要讓他到了地下,仍要為你這個無情無義的兄弟而備受折磨?”


    江冽塵全身一震,單膝軟倒,也跟著跪了下來,雙手艱難地扶住墓碑,低聲道:“別聽那個女人胡言亂語,你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兄弟,更是我唯一的朋友。為你,就算與舉世萬民為敵,我也在所不惜。你得不到的,我一定會為你討迴來。你的仇,有生之年,我必然要報!”說著話時,眼神略微斜向身旁,瞟向南宮雪。


    南宮雪淡漠的轉過頭與他對視,冷冷的道:“你恨我,難道我就怕了?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真心想要的是什麽。你隻會給他些一文不值的虛妄榮華,就敢自稱待他很好?一個夠格的朋友,會真正關懷著他,冷暖愛恨,無不體之如己。以他的悲歡,猶為自身喜怒。最起碼,絕不會將他的死因強加他人,更不會拿他當幌子,來做你野心膨脹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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