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冽塵道:“你總是對我兇什麽?自我出道以來,直至橫行江湖到今,還沒幾人敢命令我。你想一次補足?”上官耀華道:“你既然說了,我有得罪你而不死的特權,不用也是浪費。喂,你就不覺得,我現在對你比當初好了不少?還不知足?我說,這話倒真不像你說得出來,活像個受虐待的小媳婦向夫家抱怨。”


    江冽塵啼笑皆非,嘴角顫抖了兩下,道:“虧你想得出來。”上官耀華還不忘他的“毛病”,即使眼下印象有所改觀,也不敢對他太過禮敬,時不時還得逞逞威風。而對於能否護得南宮雪平安,心裏總不免沒底。


    又向前走了許久,林間山風唿嘯,偶爾見得幾隻野兔,在縱橫而起的樹根前蹦跳而過,隻一閃就不見了蹤影。


    上官耀華心道:“有些人苦練了一輩子的武功,最終的輕功造詣,怕還不及這隻野兔。野獸隱蔽能力極強,既是天性本能,也是生存所必需。但願阿雪久居江湖,也有一身隱蔽的好本領。”但她若當真本領出色,也不該給王府幾名下人輕易探得形跡。這一點他卻是並未想到。


    上山本就消耗體力,再加之他為了南宮雪,一路憂心忡忡,走不了幾步路,就已是滿頭大汗,表情疲勞間又參雜慌亂,簡直比誰都心急。江冽塵看在眼裏,心中也為他這異狀不解,同時盤算著他何至於如此。這兩人都是一時半刻也停不下算計,麵上平靜淡然,心思早不知轉到哪裏。


    又過幾個時辰,上官耀華累得渾身脫力,靠在一棵樹上休息,心道:“連我也覺得苦不堪言,阿雪隻是一個女孩子,她又怎能受得住?”


    耳邊聽到嘩嘩的流水聲,似乎近在咫尺。恰是滿身、滿臉的汗水密布,整個人就如在大雨裏淋了一番,正盼著好好洗一把臉,即使能提提神也好,放眼望去。這一看不要緊,卻看得他眼珠子都幾乎瞪了出來,險些便是一個跟頭滾落下去。


    隻見前方正是一條小溪,這還不奇,奇的是溪邊跪著一個女子,挑一個橫扁擔,兩側各掛一個水桶,此時正將一桶攤在河邊,靜靜舀著水。這女子穿一身寬大的青袍,襯得裹在其中的身軀更顯瘦弱,頭上也包了一個粗布頭套。等將兩個水桶都盛滿,隱約見她露出個動人的微笑,半抬起頭,橫過衣袖擦拭額前汗水。分明就是失蹤數月的南宮雪。


    上官耀華頓時心都快跳了出來,餘光戰戰兢兢的一瞟,幸而江冽塵尚未覺察。但要指望著她趕在此前離開,總覺仍有困難。一邊眼角始終掃向身後,同時蹲下身,緩慢將一粒小石塊抓在手中。趁著江冽塵視線盡集於旁處,連忙用力將石子拋了出去。


    那石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啪的聲落入水中,激起薄薄一層水花,有幾滴還正落在南宮雪臉上。上官耀華一邊心驚膽戰的去瞧江冽塵,還要趁著空檔轉頭察看。過不多久,連頭都暈了起來。就盼著南宮雪能看懂暗示,立即離開,躲過一場危機。


    然而天不遂人願,南宮雪不僅見到水中漣漪,也見到了那顆石子。隻當是附近有頑童在拿她尋開心,順著來路望去,剛巧見到上官耀華靠在樹後,臉上憂悶盡顯。她隻知荒野中一事,卻不知其後多方生變。此時又驚又喜,喚道:“程公子?是……是你麽?你沒事了?”


    上官耀華急努嘴示意,同時配合手勢,道:“走!快走!”但山風猛烈,水流聲嘩嘩作響,他又不敢鬧出動靜過大,隻在唇齒間擠出細微聲音。兩人還隔著段距離,早已掩蓋淨盡。南宮雪一時聽大不清,竟還主動上前幾步,問道:“你說什麽?”


    上官耀華急得欲哭無淚,正想再多作手勢,忽覺身旁一陣疾風掠過。抬手一扣,卻截了個空,眼睜睜的看著江冽塵閃身到了南宮雪麵前。無奈隻得隨著奔行下坡,一路追趕。


    江冽塵出手毫不容情,幾個殺招連珠炮般向南宮雪攻了過去。南宮雪尚未及招架,臂上受到重重一擊,劇痛之下腕上無力,水桶脫手滑落,淌了滿地濕滑。江冽塵一腳將水桶踢開,攻勢絲毫不停,一招緊似一招。南宮雪一起始就落下風,招架間極是無力,被逼得一步步向溪水中退去。


    江冽塵連環幾指戳出,南宮雪肩頭挨了一銼,立時見血。向後跌倒時褲管踏入水中,直洇到腳腕。這時節溪水極冷,南宮雪驀然一個激靈,意識也清醒不少,提起內功,一躍出了水麵,引著他轉向林中。


    在江冽塵而言,不論何處,都不過是貓戲老鼠,場地倒也由她。不料南宮雪到得樹旁,胡亂抵過幾招,忽而旋身提腳,蹬中樹幹,滿樹上葉子簌簌而落。江冽塵置身其中,一時隻顧得掃開葉子。南宮雪趁此機會,轉身向林中便逃。


    那葉子雖不會傷人,但一片片落在身上,外及阻礙視線,實是令人厭煩已極。江冽塵好不容易才將葉子拂盡,再看南宮雪已失卻蹤影,卻還大致記得她逃跑方向。為此惱怒更甚,一路直追,同時以細微腳步聲分辨,探尋路徑。


    南宮雪在山中待的日久,對此中地形極為熟悉,利用其便,本已將他遠遠甩在身後,但兩人功力懸殊,卻最終還是逃不過。見他沒一會兒就追到身後,大驚失色,一路上扯足藤條,向後狠甩,能阻得他一時便是一時。江冽塵追趕時不斷有藤條撲麵,再耐不住,提指橫掃。霎時數裏之內的藤條盡皆炸為飛灰。


    南宮雪全力奔跑時,還得時常轉頭留心身後狀況,同是耽擱速度。再跑不了多久,江冽塵抬袖一張,一道黑色軟帶朝前激射,在樹幹上彈得幾彈,牢牢纏在南宮雪頸上,套作一圈,隨後抽手迴拉。南宮雪猛覺頸間一緊,隻來得及雙手扯住線圈,以防窒息而死。此時雙腳離地,幾乎是被淩空拽了迴去。相近時江冽塵一掌擊出,正中南宮雪背心,同時撤去軟帶。


    南宮雪隻想劇烈咳嗽,忽覺肺腑間劇烈震蕩,一口鮮血險些噴薄而出,強自忍下,同時連咳嗽之感也已散盡。隻剩得滿身不適,身子內部就如同散了架般。


    江冽塵冷笑一聲,道:“還想逃到哪裏去?就算你躲進深山老林,最終還不是落到了本座手裏?”雙指隨意一甩,一道指力橫貫而出,將南宮雪發上頭套掀落,散下一蓬烏黑的秀發,稀稀落落的披了滿肩。


    南宮雪看著垂到眼前的長發,深吸一口氣,道:“我已決意退出武林,從此再不問江湖世事。閣下又何必一再苦苦相逼?”


    江冽塵冷冷的道:“荒謬!你我之間欠下的債,豈是你輕飄飄一句‘退出武林’所能了結?逼著我親手殺了我的兄弟,此事元兇是李亦傑與沈世韻兩個賤人。但當日圍攻我祭影教,別忘了你也有份,同樣脫不得幹係。本座記得一清二楚,一個都別想逃過!任你躲到天涯海角,本座也能一個個去揪了出來,給他償命贖罪!”


    南宮雪毫不畏懼,抬起手背抹淨嘴角血跡,道:“倒是我要奉勸你,做人不要太自以為是了。我會選擇歸隱山林,為的不是逃避,更加不是怕你。你不過是個認知不清,隻識一意孤行,最後不幸走上歪路的可憐人而已。在我,最多是心懷同情,感歎你的偏執引發悲劇,引以為戒。卻又何必要怕?”


    江冽塵大怒,一手狠掐在南宮雪頸間,一字字道:“本座不可憐!本座之能冠通天地、曠絕古今,誰也無法與我並足比肩。我有什麽可憐?反倒是深深恨著我,苦苦練武,卻始終無能超越,也殺不了我的你們,在本座眼裏,才真正應該為自己的短淺自哀自憐!”


    南宮雪搖頭道:“你會殺殞少帥,完全是因一己執念造成的瘋狂。事後你不但不肯承認後悔,更連真正的錯誤也不肯、不敢承認。於是你大開殺戒,遷怒於人。心裏所想不是贖罪,而是將罪孽轉嫁他人,給你提供一個可以去恨、去報複的對象。真是可憐而又可笑,這種行為,就像一個三歲小孩摔倒在地,不考慮自己行走不慎,卻盡在責怪那塊地的過失一樣。孩童之心尚可諒解,但你……早已不是小孩子了,這二十多年,難道都是白活了?你的認知,仍然隻停留在三歲階段麽?天下間眾生平等,苦樂相與,你又有何資格妄稱世間至尊?你若是連自己都不敢麵對,就永遠都隻能是現在這副樣子,總也不可能有所長進!”


    江冽塵恨聲道:“本座是什麽樣子?你說!”同時手上連連加力,立即將她雪白的脖頸掐得瘀紫。


    南宮雪被迫著仰起了頭,眼神卻仍凜然無畏,道:“卑鄙無恥。齷齪不堪。”


    江冽塵眼神一轉,突然甩手將她放開,道:“隨你去罵,也隻能是些無謂虛詞,任何人都動不了我,這是不爭的事實!他的仇,要用你們這些罪人的性命來償。至於我的恨,要用鮮血來祭奠!”


    南宮雪冷笑道:“不錯,近月間你狀若瘋狂,我即使隱居在深山之中,仍時有聽聞閣下在各地連犯大案,手上早沾滿了數不清的血腥。聞之令人寒心齒冷!天下間竟有人涼薄至此?”


    江冽塵出了片刻的神,才道:“我並非尋常之人。本座就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口中的神、魔!我身上的確早已血債累累,自幼如此!是以我的罪孽,生生世世得不到救贖。本座也從未想求得你們的寬恕。”


    南宮雪輕輕搖了搖頭,道:“你……也會懂得後悔麽?隻要你動過這份心思,任何時候都不算太晚。這幾個月我在庵中翻閱佛家典籍,雖不敢妄言精通,但至少已懂得了其中深理。有一句言辭令我感觸頗深:‘天下無不可度化之人’。無論是怎樣的邪魔外道,不論他曾經作惡多少,隻要改變了作惡的心腸,從善如流,那麽過往一切皆可忽略不計。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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