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萬事開頭難,叫出了這第一聲苦,今後便愈發順暢,哀號連連,最後換成了高聲大叫。叫得越響,眼淚也同時流得更兇。逐漸連哀號也緩解不了此中痛苦,慢慢抬起雙手,一寸寸的提高,肩胛肌肉頓時像抽了筋般大肆酸疼。


    玄霜強忍住不適,手掌終於攀上了麵前樹幹,停留在約摸齊胸高處,一下子抱緊,頭也貼了上去。得片刻清涼,連帶著精神也是一爽,尤為難能可貴。接著再覺身上酸痛,便用力抱緊樹幹,加以化解。可好景不長,雙臂懸空過久,也跟著發起酸來。


    江冽塵此時正站在旁側一棵樹後,冷冷打量著他。對他如此飽受煎熬,卻能始終謹遵吩咐一事,倒也很是滿意。或許假以時日,這孩子真能成為比自己更完美的殺手。若此,那也是他心血的結晶,一生中最出色的作品。甚至是二十餘年昏亂錯雜的生命中,碩果僅存的唯一真實。


    十年磨一劍,等得打磨出一把至高無上的利器,甚至以自身為其祭奠,也在所不惜。就讓這孩子代替自己而活,並能活得瀟灑率性,去追逐那求而不得的夢想,則自己也是雖死猶生。


    而今在他眼中,玄霜便是另一個他,是他全心栽培出的化身。自己這一具罪孽殘軀,所有的一切,最終都將毀滅;而玄霜則不同,是故,才容不得他身上留存有半點瑕疵。看到他蜷曲掙紮,慘叫一聲接著一聲,吵得人心煩意亂。直接抬步走出,不悅道:“鬼哭狼嚎,在吵些什麽?閉嘴!”


    玄霜艱難轉過頭,苦笑道:“你看,我……我還在苦撐著呢。這會兒,四個時辰也該到了吧?我想,我快死啦!”江冽塵毫不動容,道:“什麽該不該?半個時辰都還不到,繼續給我忍著。”玄霜一聲慘叫,道:“我說,練功也該……咳咳,張弛有度,是不是?你不能一下子對我要求過高,會累出人命來的……咳咳……”


    江冽塵道:“連這一點苦都吃不起,活著也等同廢物!在我看來,憑此還死不了人。假如你當真累死,也叫活該。”


    玄霜將頭歪搭在樹幹上,希望能以這滿臉淚痕換得他一點憐憫。雖連自己也知成效微乎其微,還想勉強一試。然而江冽塵眼中所見,偏偏避重就輕,僅注意到他逾矩而行,雙手錯位的場麵。冷聲斥責道:“誰準你扶著樹幹?還想多加幾個時辰是麽?放下!”


    玄霜慘唿道:“就算是殺人,也沒有這樣狠啊!直接給他一個痛快不好?我會死的啊,不是騙你,我真的會死啊!”說歸說,還是不敢對他違逆過甚,邊喃喃抱怨著,緩緩將手放了下來。剛失雙臂扶持,全盤壓力立時重新迴到兩條腿上,激得他又是失聲慘唿。


    江冽塵見了他這副慘象,絲毫不同情不說,僅以三字置評,冷冷的道:“沒出息。”玄霜道:“你有出息,你最有出息了,我……”


    江冽塵繞著他身子轉了幾圈,忽然抬起腿一腳踹出,正中前胸。玄霜本已搖搖欲墜,隻憑著最後一點力氣苦撐,再受了這一擊,頓時朝一側仰倒。雖說是給人一腳踹翻,但如今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四肢均得放鬆,比剛才煉獄般的情形好過太多。極力伸展著手腳,任由酸澀感似條條脈絡般,在周身流轉。


    江冽塵道:“果然根基不穩,敵人可不會給你客氣。趕緊起來,繼續練!”玄霜揮了揮手,但他手臂已酸軟得抬不起來,僅在腦中形成了個揮手的念頭,實則隻不過彈了彈垂在地上的幾根手指,道:“不成,再練下去,就要死了。這倒黴玩意兒……我發誓,今生今世,誰都別想讓我再受一遍這二茬罪!我從來不知,練武有這麽苦啊?早知道,我就……我就不學了!”


    江冽塵臉色鐵青,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起來!”玄霜道:“我不是人上人啊,我是人下人,行了吧?你願意做人上人,你就去做,你是世間至尊‘七煞聖君大人’嘛?哎,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也來試試看啊,的確是苦得厲害。你是不知道了!”


    江冽塵眼中有一絲怪異神色一閃而過,道:“誰說我不知道?類似你這樣的姿勢,當然,比剛才還要規整許多,三個時辰算什麽了?本座曾如此跪過一天一夜。等得先教主派人傳話,叫我可以起身之時,我同樣是兩條腿劇烈抽筋,站也站不穩,當場摔倒。又有誰會多管?要迴到住處,還得自己手腳並用的爬迴去。第二日盡管路也走不動,一受先教主有令召見,依舊得裝成若無其事,前去覲見。”


    玄霜讚了聲道:“了不起!你的腿都不會發酸?”


    江冽塵道:“笑話,即使再難承受,也隻能強忍著,誰也不會來同情你。起初還是酸麻無比,舉步維艱,到得第二日清早,倒有如受過杖刑一般,劇痛感甚至蓋過酸麻。每行一步,不但浮軟乏力,同時因肌肉緊繃,更要不斷遭受酸、痛兩重侵襲。先教主一句也未加問候,當日就下達命令,要我到西域雪山中去尋九龍天甲。教主所命,不得有違,我也隻得……徒步,動身。那雪山險峻陡峭,奇冷無比,山路上也無人力開鑿的台階,隻能尋著塊外觀還算平坦的緩坡,向上爬行。那天又恰好遇上暴風雪,再加上兩條腿不能動,也成了個極大拖累。我又冷又累,凍暈了幾次,僥幸未死。後來風雪停了,我仍得堅持上山。先教主禦下極嚴,處罰從不手軟,這一點,我是跟你說過的。在山頂洞穴,我見著了戰甲,也同時遇到一個怪人。他自稱是多年前為避仇家,孤身逃往西域,最終隱居在此。他報上了仇家名字,說當初那人武功厲害,他打不過,不得已隻好潛逃。但這許多年來苦心鑽研,自信已不輸於那人,就算仇家再找上門來,他也不怕。那個名字我倒是隱約聽過,不算什麽高手,也不過是個尋常盜賊,多年前劫了建業鏢局的一趟鏢,恰好又是一位大官要進獻給皇上的供品。他並未走眼,卻是失了策。那時還是建業鏢局的鼎盛之期,便給他們聯合官兵,在荒山中伏擊,那盜賊抵敵不過,也就死了。那怪人聽說仇家已死,還很有些不舍。說道‘我這許多年來勤練武藝,正是為了對付他,難道都是白練了?我還特地去尋來九龍天甲,這是刀槍不入的鎧甲,打算穿在身上,再來與他一決高低,難道是白找了?最為可氣的,我為確保一舉克敵製勝,這些年始終躲在這苦寒之地,這些苦難道也白受了?’”


    玄霜半撐起身子,歪著頭靠在身旁一棵樹上。唯恐他再催著自己練功,那也隻好勸著他多講些舊事,才能分散心思。小心的應和著,道:“那個人可也真笨。他要做高手,是為他自己而做,難道便單是為那個盜賊?即使仇家已死,練就絕世神功總是不虧的。他若是當真那麽厲害,盡可到廣闊天地間來一展身手,做他的天下第一。”


    江冽塵似笑非笑,道:“不錯,此人也同你一樣的聰明。他當時就說,‘我待在這地方許多年了,也該活絡活絡筋骨,否則,幾根老骨頭也要給凍僵了。這裏常年見不到外人,唯有自己跟自己比劃,無趣至極。你能來到這雪山之頂,也算有幾分本事了。過來跟我切磋幾招,我一高興,或許指點你些什麽。’我不願旁生枝節,何況我本非好戰,當日情形也不適合與人比武。於是婉言謝絕,奉承他幾句如‘前輩武功高強,晚輩自知不敵,甘拜下風’之類的套話。那怪人就說,看我年紀還輕,他對後輩該照顧些,隻使七成功力來跟我打。我見他還算個性情直率之人,便坦言相告,直稱今日腿上染疾,不大方便。那怪人獨居得久了,脾氣喜怒無常,便說‘你這一輩子,到雪山來,也不過隻有這麽一次。要說今天不合適,那就留在這裏,哪一天合適了,跟我比過一場,我再放你走’。最後不惜許以重利,答允如果我贏了,就會把九龍天甲給我。這條件倒也算得優渥,於是我就答應下來,跟他比了一場。你猜最後結果如何?”


    玄霜道:“廢話啊!不……不不,我是說,師父您老人家武功高強,誰都不是您的對手。什麽山頂怪人,也一樣是您的手下敗將。”


    江冽塵道:“當時我雙腳的確不能移動,所以假意托大,在地上用積雪畫了個圈,就說我站在圈中同他比試,假如挪動了位置,那就算輸。那怪人隻道我是輕視於他,更是出了大力與我打。我看似吃虧,實則還撿了便宜。不過那人功夫的確不錯,鬥了個不勝不敗,他就突然停手,同時除下身上的戰甲交給我。其時大雪封山,他對此處的地形極熟,指點了一條路,教我離開。我就問他可願一同下山,那時我也鬥過不少當世高人,知道以他功力,足以在武林中闖下一番名頭來。那人隻是搖了搖頭,說在山裏住得久了,隻有這雪山是他的家,永遠都不會嫌棄他。何況避世隱居數年,適應不了外頭詭譎難測的世局。末了他又自嘲道‘我哪能算得是什麽高手?隱居多年,自詡無敵,卻連一個站立不動的小孩子也打不過。果真是後生可畏,我也不下去湊熱鬧了’。下山以後,我一路緊趕慢趕,總算在限期內迴到總舵,將戰甲獻給了先教主。”


    玄霜道:“你們那個先教主啊,簡直不是人。怪不得你受不了,最終要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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