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璿坐在床沿,謹慎的打量著他。她自從在赫圖阿拉見過還名為程嘉華的他,心裏就泛起種親切之感。不過她對所見過長相俊朗些的青年男子,常有好感,因此也沒太多留心。


    隻不過當時程嘉華極為厭煩她,時常惡言惡語。現在他雖已改了名字身份,看來較往常嚴肅,卻不知態度能否變得好些。不論他是青天寨二當家,還是大清的小王爺,她都是一心想交個朋友。卻又不敢貿然開口,唯恐再自取其辱。


    玄霜嘻嘻一笑,饒有興味的從床上坐起,手肘撐在膝蓋上,拳頭托著下顎,像觀察貨物般仔細看了他一遍,道:“小王爺,我認得你。你既是福親王新收的義子,也就是前幾天壽筵上試演拳法的少俠了吧?打得可真是漂亮,帶勁得很!我說,你的武功一定很高吧?”


    上官耀華道:“小王拙技,汙了貝勒爺的眼。難為您不嫌招式花拳繡腿,還肯略賞幾分薄麵,小王不勝感激。若說武功,那實是差勁之至,不值一哂。”


    程嘉璿一直極力控製,想等說句極有見地之言,博得他好感。此時卻已耐不住心中激動,問道:“怎麽……怎麽宴席上小王爺施展過拳法麽?我怎地不知?”


    玄霜好心解釋道:“當時你迴吟雪宮取壽禮,中途離開,就是在那時候。”


    程嘉璿深感惋惜,跺腳道:“哎呀,那真是可惜!我就不能晚走一會兒嘛?哎,我也想看您打拳。”說著目光閃動,假扮可憐的看著上官耀華。


    上官耀華麵無表情,淡淡的道:“程姑娘如是未見其時出醜露乖之相,或許日後對小王所存印象,還會稍許好些。”


    程嘉璿見他肯好好搭理自己,簡直欣喜若狂,忙道:“不會不會,隻要是你打的拳,就一定很好看!你是在哪裏學到的?”剛出口又覺後悔,應當再深思熟慮些,將言語也運用得像他一般文縐縐。


    上官耀華道:“程姑娘取笑了。那是小王一套祖傳拳法,當年乃家父親手所授。尚未學全,他便已撒手西去,尤為可歎。”


    程嘉璿隻想著誇獎他,道:“那你也很了不起啦!我家好像也有一套拳法,可我連一式都不會。你看,我是不是很沒用?”接著又在心底暗罵,怎地人家還沒說什麽,倒要忙不迭的自承無用?難道真是挨罵有了癮頭?


    上官耀華道:“無須妄自菲薄,你現今年歲尚輕,前景大有可觀。但須持之以恆,也未必長久落於人後。隻是我這套拳法,徒具架勢,毫無禦敵之效,唯有借以緬懷先父,做得個空薄念想罷了。”


    玄霜道:“聽來倒是淒慘。還沒問過,你認王爺做義父以前,家裏是做什麽的?怎會獨自一人流落在外?當然,我也不過是隨口一問。假如你有難言之隱,無須顧及我,盡可不說。”


    上官耀華道:“那也沒什麽值得避諱。說來尋常,舊時是做小本生意起家,亂世中經營不順,收入綿薄,一家人長年入不敷出,生境窘迫。日後明朝滅亡,李闖王攻入京師,過不了多久,吳三桂叛亂投敵,至滿清入關,其間不計戰事如何,平民百姓卻是日益維艱。我家也如千萬商賈一般,血本無歸,家道中落。父親被幾個債主逼迫,最終為了不連累妻兒老小,懸梁自盡。頂梁柱一垮,債主仍是紛紛上門逼債,全家走的走,散的散。我亦是此時流落民間,漂泊多年,近日才由進獻寶刀之機,蒙福親王看顧,收為義子。但在小王而言,家父和福親王,都是我最親近敬重的兩位父親。”


    程嘉璿道:“真可憐,你也很孝順啊。”這一句純為應付,語氣間任誰都聽得出,全沒半分真心。接著才搬出正題,微笑道:“小王爺,你肯對我這般和顏悅色,是不是已經原諒我……不生我的氣啦?那以後,咱們可以做朋友麽?”


    上官耀華正眼也不向她看,聲音一如既往地冷淡,道:“小王與程姑娘素昧平生,又何談原諒與否?”


    程嘉璿小心翼翼的道:“前幾天在莊親王秘陵,是我不懂事,惹得你不高興,我重新向你道歉,好不好?”上官耀華道:“小王從未到過赫圖阿拉。你想必是認錯人了。”程嘉璿怔了怔,但想既然他不認,自己又何必強行提起,待會兒又得強人所難,不再爭辯。隻是自言自語道:“像……真像……太像了。”


    玄霜玩著被褥,偷偷發笑,說道:“上官……承小王爺,我問你一個問題,正值我百思不得其解,成不成?這可絕無刁難之意,在我是難如登天,在你看來,就連三歲小兒也能解答。”


    上官耀華道:“貝勒爺太抬舉了,即使你我才識有雲泥之別,也該由貝勒爺在天,小王在地。小王學問淺陋,未必能給貝勒爺解惑,但凡屬我力所可及,定當知無不言,絕不為欺。”


    玄霜笑道:“別客氣,別客氣,不是什麽學問上的大難題,隻是好奇一問,不知小王爺今年貴庚?”


    上官耀華微微一怔,即時簡直有些懷疑他是存心戲弄自己。但想終究沒什麽大不了,答道:“小王未度生辰已久,難於計數。不過據我推想,大約是二十少一。”玄霜道:“嗯,這就是了,你才一十九歲,又不是九十一歲,怎麽說話總是老氣橫秋,像個古古板板的老學究?就算你說得不累,我聽來也夠累的。”


    上官耀華道:“貝勒爺誇獎了。若說我能活到九十上下高齡,實為罕逢之幸。”玄霜道:“你做人瀟灑些,心境閑適,自能長壽。所以我說啊,咱們說話就稱唿名字,不用拿官職喊來喊去,也好多親近些。”


    上官耀華道:“上下尊卑,終究有別。小王絕不可亂了次序,不可逾矩。”


    玄霜道:“人生在世,能盡興就好,哪有這許多無可無不可?喂,過來,我教你……”詭秘的笑了笑,衝他招一招手,又勾勾手指。


    上官耀華將信將疑的俯身近前,玄霜也側過身子,挑了挑半邊眉毛,低聲笑道:“你義父剛才不是還特地叮囑你,要跟我多套套近乎的麽?怎麽,連義父的話也不聽了?像你這麽循規蹈矩,總保留著主仆尊卑,等他來驗成果,咱倆還不是一直生疏著?”


    上官耀華這迴真吃了一驚。但他自製力極強,麵上稍有牽動,立即凝定如常,道:“也或是貝勒爺有所誤解,義父不過是叮囑小王,要多服侍著您……”


    玄霜道:“是啊,這句話我也聽見啦!可是你好端端的一個小王爺,閑得沒事幹,跑來服侍我幹麽?這宮裏又不是找不到奴才。對了,你不是說一切聽我吩咐?那我不喜歡聽人硬邦邦的叫我貝勒爺,就跟小璿他們一樣,喚我玄霜就是。那我怎麽叫你啊?”上官耀華道:“貝勒爺……願叫什麽,全隨您的意思。”


    玄霜道:“唔,我可不想稱你世叔啊?那就叫上官大哥好了。我知道這是你義父交待的任務,見你生性靦腆,未必能如期完成,所以我就幫你,先主動跟你套套近乎。怎樣,夠不夠好啊?”


    上官耀華道:“貝勒爺英名遠播四海……恩承不棄,小王……我……感激萬分。但要說套近乎,我是絕不夠格跟您攀親帶故的。”


    玄霜道:“哎,是麽,那就是瞧我不起,覺得我連做朋友,利用一下的資格也夠不上?哎,不過說來也是啊!福親王是什麽人物,那是先帝親封的大官啊,根基立得多穩。我一個尋常皇子,他哪用得著來討好我?看來,是我自視過高,讓你看笑話了,那真是不好意思,慚愧慚愧。”


    上官耀華道:“不不,都是我不會說話。但義父他老人家,對你可絕不敢失了敬意。如我有望高攀,義父自然歡喜……”


    玄霜笑道:“就是說了!那你還遲疑什麽?既然做了朋友,彼此間就該坦誠相待,什麽事都不隱瞞。我還是好奇,你過去的身世究竟是怎樣?”


    上官耀華道:“我……幼時的經曆,先前豈非已向您……悉數詳稟?”他是苦練多日,才習慣了宮中言談之法,也好在人前戴上一張規矩十足的麵具。這會兒突然讓他不用拉架子,一時還真不適應。


    玄霜笑嘻嘻道:“我不信。憑我的直覺,你是個有故事的人,也是個有本事的人。說了一大通的謊,麵不改色心不跳……”停了一會兒,見上官耀華臉色越發陰沉,才拍手笑道:“好啦,我信!剛才是見你太緊張,開個玩笑。看你臉都綠了,哈哈,有趣有趣!”


    上官耀華臉色才恢複如常,又聽他問道:“那索命斬呢?我聽說武林人物,為了這一柄上古寶刀,在江湖上都搶破了頭。你的武功要是平平無奇,又怎能搶得到手?”


    上官耀華道:“有一天我昏了過去,再醒來時,就見手裏多了這把刀。當時還有些朝廷官員陪同,領頭的大官便是曹大人……是他先同我說了姓氏,本來我也不識得他……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上古至寶,也是該獻給皇上,才能有所出路。若能使皇上開心,說不準還能有甚賞賜。但要是自己拿著,不但保有不久,而且隨時會遭殺身之禍。我尋思他說的是個理兒,便隨了他進宮。其後封王拜相,事實如此,曹大人果然沒騙我。”


    玄霜心底暗讚一聲,追問道:“當時眾人爭奪索命斬,仿品備出,意在惑人眼目。你怎能知這一把定是真品?要是拿假刀欺騙皇上,罪名也自不小。”


    上官耀華道:“我不是武林人士,對寶刀但聞其名,未見其實,當時沒做他想。隻做過幾次嚐試,見這柄刀削鐵如泥,認定是件寶物,才想到了獻給皇上。誰知偏有那麽巧,誤打誤撞,得到了索命斬。或是皇上洪福齊天,引得寶物自來歸附。”


    玄霜笑道:“好啊,還真是給你圓得滴水不漏!佩服。”上官耀華不知他此言褒貶,隨意一扯嘴角,賠笑不答。玄霜道:“我這人天生多疑,你別介意。最後再問一句,你打算獻給朝廷,直接給我皇阿瑪就是了,同為封賞,或許賞金更多。又何必通過福親王和曹大人中途周轉?功勞也給他們對半平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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