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黔沉思道:“我也覺得是真的,要是哪一把贗品也能仿造得這麽削鐵如泥,別說以假亂真,便是取真品而代之,都沒人能看得出。那索命斬是上古至寶,哪有這麽容易仿冒?可他說的少年英雄又是誰?有本事再搶到索命斬的,除非是……莫非……莫非真是原翼?他娘的,那小子還敢自稱獨行俠,卻原來也隻會抱朝廷命官的大腿,心甘情願給人家當兒子,怎麽不直接當孫子去啊?”


    稍一細想,卻又覺此事對自己實為有利,媚笑道:“這麽說來,卑職就不用再擔著說服他的艱巨任務了吧?是不是就可以功成身退,安享清福去了?”


    沈世韻冷冷道:“大功未成,你就想退了?他歸降福親王,與歸降本宮究竟有別。將來朝廷內亂起來,誰知他是站在哪一方?此事你還得多花些心思,不過至少已有兩點益處。其一免去了你東奔西跑,尋他不到的麻煩;其二也表明,他的立場沒那麽堅定,不是難以說服的那塊榆木。這世道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原公子要真有你說的那麽聰明,怎會認不清時局,妄想置身事外?”


    陸黔苦笑道:“隻是這樣一來,成了拆散人家父子,算是做下大孽,說不準就會遭天譴。哎,那老狐狸真夠狡猾,為了絆住原家小子,就先硬塞給他一個義子的名份,誰知那小子就偏有這麽沒骨氣……”


    話到半途,便有一位身穿錦衣華服的俊朗青年,在家丁引領下行到麵前,款步上台,先向福親王行禮,低聲喚道:“義父。”接著向滿朝文武團團行禮,不卑不亢的道:“見過皇上,各位大人。”


    福親王微笑道:“皇上,這就是老臣的義子耀華。年輕人不懂事,剛開始學宮裏的規矩,若是有何衝撞之處,還請皇上恕罪。老臣迴去,定當再好好管教他。”


    順治笑道:“哪裏,哪裏,少公子生得一表人才,又能循禮蹈距,朕滿意得很。”那名為上官耀華的少年躬身道:“謝皇上誇獎。”語氣仍是冷冷淡淡。順治續道:“就不知……”說時微有遲疑。


    福親王對順治意圖心領神會,正好趁熱打鐵,笑道:“耀華,皇上讚過你皮相生得好,接下來就要看你的功夫了,否則也不過是個繡花枕頭。來,就把你家傳的那套拳法練兩式來瞧瞧,演得好,皇上重重有賞。”


    上官耀華道:“遵命。”腳步一錯,拉開了架勢,一拳一腳的打了起來。出招沉穩有力,帶起唿唿風聲作響,衣袂飄揚,隱見一隻袖管卻是空蕩蕩的。


    一套長拳演畢,眾官員都是紛紛喝彩。笑道:“福親王,你這迴可算撿到寶啦!”“身手不凡,年少有為!”“福王爺,我都有點羨慕老兄你啦!你年過半百,膝下始終沒個一兒半女,沒想這迴撿到個好兒子。”“這就叫:時來運來推不開呀。”


    一片讚歎聲中,陸黔眉頭擰得更緊,低聲問道:“你們有沒有覺得,那上官公子很像一個人啊?”


    李亦傑見到他的第一眼,其實就認了出來,隻是一時還不敢確定,又不願顯得囉囉嗦嗦,引人討厭,這才壓下不表。既聽陸黔問起,有些哭笑不得,替他下了定論,道:“那就是程嘉華!”


    陸黔瞪大了雙眼,老半天都合不攏。沈世韻微笑道:“怎麽,他就是你青天寨從前的二當家?受招安時第一個背叛之人?真叫做有其師必有其徒,這見風使舵的功夫,倒似比你還精通些呢。”


    福親王拱手微笑,道:“多謝眾位同僚抬愛。皇上,老臣鬥膽請問一句,想為我兒耀華討個賞賜。”


    順治笑道:“賞!自然要賞!上官耀華聽旨,朕就敕封你為小王爺,賜號為‘承’,將來沿襲父爵,繼續為我朝效命。”上官耀華不卑不亢的道:“謝皇上恩典。這天下江山,是大清的江山,也是皇上的江山,微臣今後的使命,就是為皇上守好這片疆土,萬死不辭!”


    陸黔這時已緩過神來,笑道:“不錯,有其師必有其徒,你說的好。我這個徒兒有本事,才進宮幾天,就找著了個有權勢的老爹,當上了大清的小王爺,真是不錯。以後我在宮裏的日子,一定也會好過很多了。”


    沈世韻冷笑道:“你可別高興得太早。你那個徒弟是什麽人,你還不清楚麽?他這迴攀附上了權貴,哪裏還會把你這個沒權沒勢的落魄師父放在眼裏?再相見,隻怕就是形同陌路。”


    陸黔握拳在麵前長桌上重重一敲,道:“胡扯,這俗話說得好了:‘糟糠之妻不下堂’!……”沈世韻冷笑道:“難為陸大人,為了這麽個狼心狗肺的徒弟,竟願自比為糟糠之妻?”


    陸黔幹笑道:“反正就是那麽迴事,他當了小王爺,隻會更方便孝順師父我。不信的話,等宴席一結束,我就去尋他相認,且看他拿何種態度待我?”沈世韻冷冷一笑,道:“好啊,本宮拭目以待。”


    ——————


    程嘉璿迴到吟雪宮,殿中眾仆役、宮女早都隨同去參加宴席,此時四下裏一個人也無,氣氛寂靜得有些瘮人。強定心神,做了幾次深唿吸,才邁進殿內。好在一眼就看到了架上玉馬,此時正端端正正的擺放著,與去時無異。想來旁人既知這是韻貴妃所備賀禮,誰也沒膽擅動。


    驚喜之後,不由得暗中抱怨:“哪個下人關門時看見了,怎不一起帶上?難道專等我迴來取?”衝著玉馬扮個鬼臉。說歸說,還是小心的將它抱在懷裏,用衣袖在馬背上輕擦,再欣賞了一會,正要離開,突然瞥見頭頂前方閃過個黑影。此時正是大白天,按說是不該眼花,莫非有人趁著宮內空曠,打算先行潛入,伺機行刺?


    心下雖感惴惴,仍大聲喝問道:“誰?給我出來!”聲音越響,實則是越沒底氣,不過是借此壯個膽。


    那黑影卻無聲無息,連蹤跡也再不得見。程嘉璿徘徊幾步,轉動著眼珠,向殿內四角各處張望,都未見任何可疑之處。又轉向偏門,算計良久,一隻腳踏在了門檻上,仰出頭向上張望,叫道:“喂?你出不出來!”


    話音剛落,眼前忽就一花,一個身著黑色長袍之人從梁上一躍而下,直落到她麵前方寸之處,兩人間距極近,幾乎連鼻尖都碰到了一起。那人冷冷道:“出來就出來,本座原就沒打算要躲。”


    程嘉璿大窘,臉上燙得已足可與火爐媲美,懷裏藏有七八頭小鹿,一齊亂撞。唿吸愈顯急促,可一想起氣息若是直噴到對方臉上,未免太是無禮,驚退一步,小聲道:“江……江聖君大人……是你?”


    江洌塵不屑於看她驚慌失措的神態,淡淡道:“不歡迎麽?”


    程嘉璿的言語能力已盡數失卻,此刻等於是又被逼了出來,道:“不……不會啊,怎會不歡迎呢?歡迎!歡迎!歡迎之至,江聖君您大駕光臨吟雪宮,陋室蓬蓽生輝,我也是榮幸至極啊!”


    江洌塵道:“本座又不是來找你,高興什麽?”程嘉璿道:“不管你是來找誰都好,隻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很幸福啦。以後這一整天,我都會特別開心,快活的不得了!如果你想住下,我更加願意啊,我可以把自己的床鋪讓給你……”


    江洌塵冷哼道:“囉哩八嗦的吵死人了,滾開!”不待她相讓,一把將她推到一邊,走入殿中四麵環視,末了問道:“隻有你一個?”


    程嘉璿心道:“哼,那你是想見誰啊?沈世韻麽?”麵上卻是堆出了滿臉笑容,道:“是啊,今天正好是福親王壽辰,其他人都給他祝壽去啦。我太粗心,忘了帶娘娘的賀禮,所以啊,苦命的人就隻好被差遣著迴來拿。其實我會忘記,也與你有些關係……不過,我沒說是你的錯,還是我太心猿意馬……因為我心裏全是你啊,幹什麽事都集中不起精神來。”


    江洌塵道:“賀禮麽?給我看看。”程嘉璿忙不迭的點頭,雙手將玉馬捧了過去。江洌塵隨意接過,一手捏住馬的前腿,上下翻看。


    程嘉璿在旁講解道:“這玉馬是娘娘的寶貝,你看,先不說外形雕刻栩栩如生,所用之玉材質也是得來不易。我不大懂,隻好像聽說要在深山荒僻之處開采,之後還要重新冶煉,加火燒灼,很困難才到得到成品。連一件也是如此艱難,更別說雕成一整匹馬了?”


    江洌塵冷冷道:“韻貴妃真是煞費苦心,花下了大血本。我想那福親王該是皇帝近臣,她此舉一來向皇上賣好,二來正好籠絡福親王。一箭雙雕,高明。”


    程嘉璿道:“是的,是的,他是個漢人降將,卻能當大官,先帝和皇上對他都是極為賞識……至於一箭雙雕嘛,我本來沒想那許多,被你一說,好像的確如此。”江洌塵不屑道:“你那種草包腦袋,什麽都不會想。”


    程嘉璿訕笑道:“或許我真的比較笨。不過你好聰明啊!真厲害!”江洌塵冷哼道:“廢話,否則我怎能做到祭影教主?”上下晃了晃玉馬,道:“是韻貴妃的賀禮……不錯,當真不錯。”


    程嘉璿喜道:“真的麽?連你也說它不錯,那一定是好到極點。看來韻貴妃的眼光果真沒話說。”江洌塵冷笑道:“我的看法,有那麽重要?”說罷看似隨意,實則卻是狠狠一甩手,將玉馬摔在地上,立即跌散了一地的碎片。


    程嘉璿一聲驚唿,忙道:“都是我不好,是我……是我不小心,沒接穩。”說著急忙蹲下身撿拾碎片。江洌塵不耐地將她拖起,道:“你聽好了,這玉馬就是我有意摔碎的。誰要你來替我頂罪?”


    ——————


    另一邊的宴席終於告了尾,福親王暫留與順治商談政事,上官耀華由幾名家丁護送著,返迴府第。陸黔早等得迫不及待,立即拉著李亦傑沿路追了過去。兩人在貼近牆角處終於追上,打個手勢讓他們停下。


    上官耀華翻起眼皮,冷冷的打量著兩人,道:“有何貴幹?”語氣神情中敵意盡顯,全無半點親熱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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