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道:“你不記得,兄弟們可都沒忘。我就來給你提個醒兒,你親口答應過老寨主,會秉承他的遺誌,將青天寨發揚光大,一等時機成熟,就帶著大夥兒攻入京城,把韃子都趕出中原,讓咱們也能撈個皇帝、王爺當當。言猶在耳,言猶在耳啊!你此時背誓,老天爺整治不著你,可人終有一死,你九泉之下,有何麵目去見老寨主?”


    陸黔道:“我有自己的苦衷,你們是不會明白的。”


    另一名青年拔刀出鞘,冷笑道:“你有苦衷?你有什麽苦衷!”轉動刀尖指向暗夜殞,道:“就是因為這個人了,是不是?他說什麽你就聽什麽,他是你老子還是你親爺爺?我們這裏每人上前一刀,也足夠將他碎屍萬段!青天寨門規,戰場上不得有一個逃兵,就是戰死,也絕不投降,絕不後退一步!反正隻要殺了他,就沒這麽多雞零狗碎的混賬事,大夥兒並肩上啊!”


    暗夜殞淡淡道:“陸大寨主嗬,你這群手下有些冥頑不靈,你趁早做做他們的工作。”陸黔賠笑道:“是,小人這就做工作。”轉身道:“各位兄弟……”


    程嘉華冷笑道:“哪用得著這麽麻煩?”長劍出鞘,繞掌舞出一團光影。幾名匪徒不及應對,也沒想過二寨主竟會對自己狠下殺手,俱是一劍封喉,鮮血四濺,兵器拋了一地,或仰或俯,前後栽倒。陸黔驚道:“你……你……”程嘉華劍尖遞出,指在屍首圈子正心,冷聲道:“都給我看清楚了,誰再敢冒犯殞大王,說一字拒絕招安,動搖民心的,這裏幾個就是榜樣!”


    暗夜殞道:“小子,有出息。”程嘉華躬身道:“多謝殞大王誇獎。”


    人叢中轉出一名紫衣老者,怒目圓瞪,將手中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頓,喝道:“程嘉華!”那老者名叫姬商,是老寨主的結義兄弟,在幫中極受敬重。程嘉華斜了他一眼,神態輕佻的道:“原來是姬老爺子發話了,不知有何見教?”


    姬商鼻孔中連噴粗氣,舉起拐杖,指著身前一塊空地,怒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跪在這裏,磕破了頭,懇求大寨主收你入夥,正是我極力反對!我看人一向很準,聽你說話的語氣,不過是個逞一時之勇的莽夫。透過你眼神深處,躲躲閃閃,鬼鬼祟祟,天生的奸猾胚子,無事時各自安好,大難來時,第一個飛的就是你。後來你拋棄師父,被陸大寨主收為弟子,還封你做二當家,仍是我在旁勸阻!俗話說得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位崆峒派的道長傳授你武藝,不異於你的第二個爹,你為了圖謀利益,連他都可以輕易背叛,為人徒不尊恩師,為人子不盡孝道,小事看大,讓我更確定了先前的判斷,你絕對不是個好東西。可惜大寨主看不分明,不聽我的勸告,一意孤行,我也隻有扼腕歎息。不過公正些說,山寨能有如今光景,的確是少不了你的功勞,我這才稍感欣慰,希望是我杞人憂天。誰能料想,注定發生之事終究避無可避,你就想攀附高枝去了?老寨主一手創辦青天寨,窮盡畢生的心血!竟然就毀在你們兩個小畜生手裏!算啦,隻怪我們太愚,當了一迴東郭先生,喂大了兩匹養不熟的狼!”


    程嘉華冷冷的道:“你說話當心一點。我念你是寨中元老,又年老體弱,待你客氣些,卻不代表你可以倚老賣老,少條失教,與眾不同!我不是在毀青天寨,而是在拯救你們。難道各位的心願就是在這裏當一輩子的土匪?常言道,民不與官鬥,起義不成,就是掉腦袋的事,我現在給大家指點一條明路,肯不肯走,就看你們的覺悟如何了。”


    姬商怒道:“不用你來警告老夫!我當自行了斷,眾位弟兄也都聽清楚了,我死以後,就將我屍身火化,將骨灰撒在太行山頂,讓我親眼看看你們這兩隻昏狗的下場!寧可我死,也不準你髒手來碰一碰我遺體!隻可惜……老夫當年隨著老寨主創立青天寨,眼看著它由卑至巔,又由盛轉衰,這也足夠,足夠啦……”話聲甫絕,身子晃動幾下,向後癱倒。


    幾名距離近些的嘍囉叫道:“姬長老!”搶上相扶,見他心口插了一柄短劍,直沒至柄,探試鼻息,已自氣絕。姬商在寨中名望頗尊,頓時滿山大放悲聲。陸黔想起繼位以來,多是姬商在旁輔佐,不以他年輕識淺為怪,不厭其煩的耐心講授,如今含恨而死,卻還在誤會自己是個賣友求榮的小人,怕是將他與程嘉華歸為了一類。


    程嘉華朗聲道:“姬商畏罪自盡,你們覺得這是有骨氣的做法,值得效仿的麽?錯了!好死不如賴活著,他死了化成一捧灰,還是改變不了眼前事實。誰想追隨他的老路而去,盡管請便!”眾匪咬牙切齒,都恨透了眼前三人,隻有陸黔心虛地迴避著一道道滿懷仇恨的視線。


    暗夜殞一揮折扇,道:“想找死還不簡單?不過奉勸你們,要尋短見的最好一批死絕,否則幾萬號人跑到我眼前,逐一自殺,那還不知要死到幾時去。”陸黔心痛如絞,哀聲道:“殞大王,就算是小人求您了,我山寨中的弟兄都是些無家可歸的窮苦人,求您開恩,允許他們留在此地繁衍生息。大不了,讓他們立下重誓,終生不會去向皇室尋仇!”


    暗夜殞冷哼道:“你的麵子,比天還要大。”一名嘍囉啐了一口,罵道:“不用你假好人!要殺就殺,他有本事把我們全殺了,凡是走漏一個,日後要他夜夜睡不安穩!”


    程嘉華冷哼道:“陸大寨主,人家不領你的情呢,你還要為他們請命?”陸黔怒道:“這裏沒有你說話的份!”程嘉華撇了撇嘴,單掌一攤。


    暗夜殞怒道:“我說怎樣就是怎樣,不準你跟我討價還價!這群蠢才真如附骨之蛆,以為我不敢殺他們?”


    程嘉華神秘的一笑,道:“殞大王,小人有辦法。”從懷裏掏出火折子點燃了,一甩手擲向殿宇屋角,遂將另一支撒落於地,瞬間躥起半人多高的火苗,熊熊燃燒。程嘉華道:“先毀去他們落腳之處,斷了後路,其後是要下山,還是留待跟青天寨共存亡,就是他們的自由了。”陸黔怒道:“程嘉華,你……你瘋了?我沒有虧待過你,你真要毀盡青天寨而甘心?”


    暗夜殞眼望半邊天空盡被火光映紅,臉上現出些淒苦神色,想起了當年江冽塵火燒無影山莊的情形。實虛場景已然模糊,喃喃道:“夠狠的啊……你真能下得了手?”想到沈世韻稱江冽塵所求不得,由愛生恨,故意陷害楚夢琳,六年間總在反複思量,雖對玄霜說早已釋懷,但深心還是存有一半懷疑。


    程嘉華道:“要成就傳世偉業,理應不受任何情感羈絆。什麽親情、友情、愛情,全是攔路石,在權益麵前,統統都得讓道!”暗夜殞腦中一震,沉聲道:“說什麽?你在諷刺我?”


    陸黔心中一喜,暗想:“臭小子邀功心切,馬屁拍到了馬腳上,我看你怎麽收場?暗夜殞愛煞了楚夢琳,為她連命都可以不要,飽嚐情愛之苦,你現在跟他說這種話,不是諷刺又是什麽?”


    程嘉華頭腦靈活,道:“小人的意思是說,還屬殞大王最了不起。旁人是因情勢所迫,不得不加以取舍,但您卻做得到兩手不誤,江山美人盡擁在懷。”暗夜殞心中苦澀,道:“算了。你很好,作風夠狠,像我。這就走吧。”抬步繞開眾匪,快速前行。程嘉華連忙追上,在他身邊攙扶著,喜道:“依殞大王尊意,是同意收下小人為徒了?”


    暗夜殞冷冷道:“即使出自我親口所言,別人想要轉述,也須得做到一字不差。但我沒有說過的,不允許私自揣摩編造。”程嘉華道:“是,小人遵命。”


    暗夜殞道:“實話跟你說了,在我麵前卑躬屈膝、曲意逢迎之人,我一概不屑入眼。人不可無傲骨,如果首先將自己定位為奴才,謹小慎微,行事全看主子的臉色,誰還能瞧得起你?人生而無高低貴賤之分,此中差別,都是你們甘願造成的!現今局勢即是弱肉強食,要想贏得尊重,就該先讓自己強大起來,因此身為弱者,根本無需乞討公平。”


    程嘉華習慣性的剛要應聲,總算及時忍住,將雞啄米般的頷首改為重重一點頭,道:“嗯,有理,我明白了!”


    陸黔望著火苗攀到了房簷,陣陣熱浪撲麵而來,再想救火也已不及,用力跺一下腳,從包圍上的火圈中閃出,叫道:“各位兄弟,你們誓死忠於青天寨,雖然並非是對我忠心,但我陸黔在此,還是要向各位道謝。我隻說幾句話,程嘉華是寨中叛徒,可有一件事他說對了,好男兒身死疆場,馬革裹屍,確是死得其所。但在此地糊塗送掉性命,又有何益?如果求死能夠保住青天寨,不消多說,我也拿刀陪你們抹脖子!像姬長老這般當眾自盡,我承認他死得壯烈,你們也得承認,他死得不值。這世上什麽東西最寶貴?還不是自己的性命?人死萬事皆空,還談什麽守護理念?你們可以說我貪生怕死,不錯,我是想活著,活著才能擁有希望,擁有夢想!盡管我如今受盡唾棄,仍勸各位好自為之,你們死後一了百了,卻不想想你們的父母妻兒,白發人送黑發人,該是怎樣的淒慘?咱們起義,不就是為了親戚朋友,乃至全天下蒼生過上好日子?難道隻是為我們自己?”


    正說著話,一簇火苗燒上褲腳,陸黔抬腿在地上狼狽的一拖,道:“言盡於此,大家自己好好想一想吧!現在離開還來得及。”說著快步追趕程嘉華與暗夜殞而去。眾匪先前情緒激昂,此時麵對燎原大火,卻不是人人有足夠膽量直麵死亡,沒多想也跟隨下山,此時隊伍散亂,幾具屍身孤零零的躺在山頂,再無人記著背負。


    行到半山腰,陸黔忍不住迴頭,見整座殿宇幾乎燒成了一團大火球,火勢已蔓延到了房梁,正盤繞在刻有“青天寨”三字的黑漆牌匾上,跳動幾下,席卷而上,將最後的一個“青”字也吞沒不見,山頂空地的大火慢慢阻擋了視線。料想不出幾年,再有後人前來太行山,或許就連房屋的灰燼也看不到了。


    自己曾在此當過六年的大寨主,唿風喚雨,出盡了風頭,而今一日之內化為飛灰,寨主生涯就此終結,入宮後前途未卜,頗費思量。深感人生無常,朝不保夕。他向來無情無義,此時也不禁眼眶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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