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璿四歲與哥哥失散,雖然存留記憶不多,感情卻比一般兄妹更深厚。哥哥從小就很疼她,時常想出各種有趣門道陪她玩,總能逗得她咯咯直笑,覺得哥哥就是自己的一片天空。小的時候還不大懂得男女情事,僅憑著幾個別處聽來的神話故事,就格外熱心地在旁提點,幫他出主意討好陳家表姊。


    直到有一天表姊忽然失蹤,接連數日音訊全無。哥哥終於得著些線索,卻嫌她囁嚅小兒,懶得跟她解釋,隻與家人閉門商談。小嘉璿躲在一旁,隱約聽到“遊街示眾”一詞,接著眾人大罵朝廷無道、皇帝昏庸,那時確是年幼無知,聽了也不明白,隻有一股單純的信念,認為再如何棘手之事到了哥哥麵前,一定都能迎刃而解。


    又過幾天,哥哥與姑父帶了幾個家丁,一塊去救表姊,這一去就再也沒迴來,事後才聽姑父說,他是在大街上給祭影教擄了去。教中全是一群滅絕人性的魔鬼,哥哥獨身陷入匪窟,哪裏還有命在,但程嘉璿抱著微薄希望,覺得沒見屍身,未必便死。


    當月魔教又大開殺戒,將她一家殺得雞犬不留。妖人或是打量她隻是個小女孩,沒多在乎,在她背上隨便砍了一刀。程嘉璿受傷不重,卻立即撲倒裝死,強撐著意識不散。耳聽得親人慘叫聲,卻也在心裏留下了深深陰影。


    妖人散去後,她掙紮著爬出莊園,記不得行了多遠,饑寒交迫,又經一夜喪膽銷魂,體力已達極限,一下子失去了知覺。醒來後已經躺在一張紅木軟榻上,還蓋了金絲織成的棉被,聽說她暈倒在王府門前,幾個侍衛本要將她抬走,卻被攝政王阻止,又請專人好生照料。聽她述說身世後,更是善念大發,當場收她為義女,並熱心替她尋找哥哥。


    程嘉璿由衷感激,對多爾袞一切命令言聽計從。然而隨著年歲增長,閱曆日深,看穿了義父野心勃勃,自己也不過是輔助他奪權的一件工具。但她幼年即遭慘變,性格也頗為成熟冷酷,既能仰仗他庇佑,在吟雪宮當細作也無傷大雅。


    想到往事曆曆在目,頓時怒火衝天,恨聲道:“魔教作惡多端,早晚要付出代價。女兒定當親手端了匪巢,讓他們死得比我家人還慘!”


    多爾袞道:“有誌氣是好的,但也要掂量實力高低。那祭影教的新任教主,本王多年前打過些交道,絕對是個狠腳色。以韻貴妃這般人物,跟他明爭暗鬥六年,尚且未能分出高下,你這點雞零狗碎的功夫,那就更加登不上台麵了。還是暫居幕後,暗中挑撥,讓韻貴妃去跟他鬥個你死我活。這叫做不能力敵,便當智取。你身份特殊,絕不可因一時衝動壞我大事。”


    程嘉璿滿心不甘,也隻得忍下,道:“義父教誨,女兒謹記在心。”行禮後默默退出王府。多爾袞看著她離去,想著自己登臨大位之期不遠,臉上現出了高深笑容。


    程嘉璿迴吟雪宮整理行裝,當天下午便即啟程,隨行者果如前言,零星無幾。這一路多是乘坐馬車,沿途也可遊覽些風景名勝。幾日後到了江南沈家祠堂。順治隻帶妻兒入內,命其餘官員靜候在外。


    這祠堂確是修建得規模極大,屋宇堂皇,雕飾精致,材料均為上乘。前有照壁,側托曲梁。鬥拱挑簷,流線優美,結構相稱。正廳高懸金字匾額,題曰“沈氏宗祠”。一旁掛著皇帝禦封的“直篤牌匾”。額妨梁馱、平盤鬥、扶脊木、雀替等無一不鏤、無一不雕,刀法古樸有力,線條遒勁豪放。


    台上置有沈家三公靈牌,沈世韻手持三炷香,取“敬天地,敬神佛,敬祖先”之意。跪倒在地,磕頭拜禮,遂將當中一炷香先插入香爐,次右複左,默念道:“爹,大伯,三叔,韻兒來看你們了。願你們在那邊……一切安好,早登極樂……韻兒定會全力殲滅魔教,為你們報仇。”不由又垂下淚來。玄霜與順治也各自上香。順治心道:“國丈爺,朕一定好好照顧韻兒,請您老安息。”


    沈世韻上香完畢,緩慢起身,望了旁邊的順治一眼,心裏泛濫起一片柔情,這在她已是許久未有。當初答應隨他進宮,隻想著借用他的權勢複仇,對他並無半分感情。而六年相處,見他確是待己一往情深,體貼關懷,無微不至,深宮中可說另無一名妃子能獲得如自己一般榮寵。現在又與他有了個可愛的兒子,有望享有尋常愛侶般的幸福,一時間滿心愧悔,真有放下仇恨,與他做一對恩愛夫妻的渴盼。


    但視線一落到父親牌位上,動搖的心又堅定了起來,心道:“全家無辜慘死,含冤待申。我卻因貪圖一己之歡,欲將血海深仇置之不顧,簡直天理難容!有些事一旦邁出了第一步,就再也無法迴頭,這條以魔教妖人鮮血鋪設的複仇之路,我是定要走到底的。”


    順治也站起身,柔聲道:“韻兒,你若是難過,就大哭一場好了,左右這裏也沒有外人看到。”沈世韻心道:“他還當我是思念家人,觸景傷情……唉,他什麽都不知道。我為了複仇,就能平白傷害一個全沒過錯之人麽?”雙手環抱住他,順勢將頭深埋入他懷裏,小聲哭泣,順治輕拍她背,低語安慰。


    沈世韻最初心軟過後,又想:“他本來也不認得我,在王府初識,隻因貪圖我的美色,沒過問我的意願,就要我做他妃子,未必是真心愛我。我出賣色相,他提供我權力,雙方無非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待日後容顏不再,我也不過是千萬個被帝王拋在一旁的棄妃之一,既然如此,自是要充分利用有限時日,盡早完成心願。”


    餘光忽然瞟到玄霜,心中一震,想起自己已是做了母親的人,怎能不顧形象的大哭鼻子,這可儀態掃地,連忙從順治懷裏掙開,嗔道:“討厭,玄霜還在邊上呢,您怎麽也不提醒我,醜死了!”


    沈世韻在宮中六年,一直是協助理政的絕佳助手,但兩人談情說愛卻已少之又少。順治忽見她流露小女兒嬌態,仍是如初相見一般美豔動人,明麗不可方物,愛意大漲,笑道:“朕的韻貴妃是天下第一美人,哪裏會醜了?”沈世韻眼裏閃動著淚光,嘴角微微一動。


    順治又道:“韻兒,你若是舍不得,以後朕每年都陪你來江南祭祖,你看怎樣?”沈世韻歎道:“您在百忙之中,能抽空陪我來這一趟,臣妾心中已是萬分感激,再不敢有此奢念啦……否則臣妾就是個貪心不足之人,也不值得皇上疼愛了。”


    順治道:“那也不是這麽說。朕近日見了些江南美景,心潮澎湃,真有退位歸隱,與你逍遙山林,做一對神仙眷侶的念頭。這也是向嶽父大人學來的,或許朕天生就不適合那個皇位,早晚是要離開的。”


    以前順治也常露退位之想,每次沈世韻都溫言勸說,讓他打消了念頭。但如今玄霜既是未來儲君,他們一個是自己丈夫,一個是自己兒子,不管誰做了皇帝,都不會影響她手底勢力。而若是玄霜幼年登基,她更可趁機垂簾聽政,獨掌大權,這是錦上添花的美事,對順治的歎息也再不予理睬。


    玄霜道:“皇阿瑪,別說這種喪氣話,您坐皇位的日子還長著呢。許多治國之道,兒臣尚需向您慢慢討教。”這同時也是提醒他,自己的儲君之位還沒定下。


    順治苦笑道:“朕又懂什麽治國之道,全靠母後與眾位大臣輔佐。這些事去問你額娘,她也會比我懂得多。”又向沈世韻道:“朕一直沒給玄霜名分,隻因宮廷中波詭雲譎,諸王為爭權位更是不擇手段,朕不想他過早成為眾矢之的,涉入這些爾虞我詐之中。”玄霜道:“兒臣明白的。”


    順治笑了笑,道:“不過玄霜從小就鋒芒外露,機智才幹遠勝於我,這也十分令朕欣慰。朕最近想了很多,有些舊觀念改變了,或許儲君早日定下,對眾人能有個懾服效果。因此朕打算一迴宮,就下詔冊立玄霜為太子。”


    玄霜喜道:“多謝皇阿瑪,兒臣定不負您重望!”他早已習慣了客套假笑,這次卻是由於真正的喜悅。三人又默立有頃,才離開祠堂。程嘉璿記著義父叮囑,悄悄詢問玄霜,剛才都說了些什麽,玄霜隻迴她一句“夫妻情話”,就應付了過去。


    江南一大勝景便是道旁街市,眾人沿途閑逛,買了些古玩字畫,收獲頗豐。為避人耳目,還得盡量壓製著一擲千金的豪奢做風。祭祖與遊玩確是如願以償,對民情卻沒什麽深刻體會。


    幾天後折向東北,異地溫差極大,江南還是風和日麗,溫暖宜人,才入遼陽境內,氣溫驟然直降。滿洲將領自幼生活在北部苦寒之地,加之經年習武,體格壯健,耐得雪虐風饕,起初稍有些不適,跺跺腳、搓搓手也就挺過去了。沈世韻與程嘉璿卻是漢人女子,體質又都嬌貴文弱,在大街上被冷風一吹,一個勁兒打哆嗦。


    順治心疼沈世韻凍得臉色發白,仍在咬牙硬撐的可憐相,勸道:“韻兒,你實在怕冷的話,就不要逞強,先去找家客棧休息吧。”沈世韻道:“臣妾沒事的,怎能為我一人……咳咳……攪了大家興致?”說話時還在不住咳嗽。


    順治道:“你要是生病了,朕還要整日擔心你,那不是更糟?既然是出來遊玩,就沒必要自找罪受。你和小璿先去住店,朕跟著他們去逛逛,到時給你帶禮物迴來。”沈世韻拗不過,隻得答應。程嘉璿記掛著七煞至寶,聽到能貼身伺候沈世韻,自是滿口應承,心想她離隊獨行,自然會去取寶,自己可得盯緊些。


    不料幹等了一天,沈世韻始終安分守己的待在房中。程嘉璿心道:“她當著我的麵,的確不便有多餘舉動,還得設法替她創造些機會。”但自己與她同住天字二號房,無故離開反而說不過去。於是假裝困倦,打了幾個哈欠,側臥在床上裝睡,耳朵豎起,眼睛時不時的偷睜開條縫。直是躺得全身僵硬,依舊沒見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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