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殿中,沈世韻正在閉目沉思,洛瑾走到她麵前福了福身,就垂下頭退侍在側。沈世韻見到她帶了個“血泥人”前來,弄得地毯也拖泥帶血,不悅道:“洛瑾,你從哪裏弄來這野人?還不快趕他出去?本宮見了煩厭。”洛瑾道:“他……不是……他……”想到剛才在胡為麵前失態,簡直把這輩子的臉都丟光了,目光幽怨的瞪他一眼。


    胡為隻道她是向自己求助,艱難向前挪動腳步,道:“迴娘娘的話,卑職不是野人,我……卑職是胡為,迴來向您複命了。”


    沈世韻驚道:“你是胡為?”這段時間他不在,沈世韻大小事體極為不便,這才感到他對自己的重要性。隻是時日愈多,希望越是渺茫,而今看到他竟能活著迴來,真比什麽都高興,直欲起身相迎。但她向來以為將情緒示於人前,便是示弱於人前,歡喜之色一現即逝,麵容複轉森冷,喝道:“你死到哪裏去了?這麽久不見人影,竟然還曉得迴宮見我?”


    胡為磕頭道:“請娘娘明鑒,卑職曆經九死一生,差點把性命也丟了,總算沒辜負娘娘重托,查清了一樁驚天秘案!”沈世韻緩和了語氣,道:“怎麽迴事?你詳細稟來,如有一件不實,本宮打斷了你的狗腿。”胡為心道:“我這條狗腿不用你打,就已經斷了,還真有先見之明。”苦笑道:“全仗娘娘栽培提拔。您料事如神,算到豫親王出發前會去找德壽,便預先安排卑職前往埋伏,親眼見到王爺殺了他……”


    沈世韻驚道:“是豫親王殺了德壽?”胡為一怔,對沈世韻更是佩服,道:“娘娘什麽都知道,芝麻綠豆大小的事也瞞不過您。不錯,的確不是豫親王做的,而是楚夢琳那個妖女下的毒手。”沈世韻知他會錯了意,但讓他盲目崇拜有何不好,這也不必說明,哼了一聲道:“你知道就好,繼續說。”


    胡為道:“卑職喬裝改扮,一路跟蹤……”說到自己神思機敏,一猜到豫親王目的,便利用自家老本行,投其所好,取得了他信任。說到在王陵中連遇險情,更是加油添醬的吹噓自己勇敢,如何大難當頭凜然不懼,奮不顧身,破解重重機關;又是如何擺弄幾張人皮麵具裝神弄鬼,這一節尤其過癮,講得有聲有色,手舞足蹈。


    沈世韻卻對這種血淋淋的段落全無興致。接著講到被楚夢琳偷襲,以土塊將他活埋,本欲說作“卑職將計就計,伏在石底得聞天機”,他趕路時心中也時常猶豫,究竟是據實稟告,還是含糊其辭。


    如直言揭露謎底,沈世韻當時固然視為奇功,定會大為稱讚,也可在洛瑾麵前好好風光一迴,但暫貪一時之快,隻恐後患無窮,於是仍依原定借口道:“卑職一時大意,被砸得人事不省,再醒來時冥殿內已空無一人。卑職無能,放得反賊脫逃,縱虎歸山,不過我取迴了他們遺留的一件寶物,上麵刻滿文字,猜想其中一定記載了個大秘密,特地呈給娘娘觀閱。”說完從懷中取出玉璧,走到沈世韻近前,雙手獻上。這玉璧他一路妥善保護,此時仍是完好無損。


    沈世韻輕“嗯”一聲,道:“裏麵都寫了什麽?”胡為小心翼翼的道:“刻的是滿洲文字,卑職一個字也不認識,並不知情。”說完翻起眼皮,誠惶誠恐的抬眼瞄向沈世韻,擔心她看出破綻,用力得額頭都泛起了皺褶。


    這說法合情合理,沈世韻也沒多想,她在宮中讀過許多滿洲書冊,大略懂得滿文,粗看玉璧上刻得密密麻麻,眼前發暈,雖然急於知道秘密,仍感不耐,將玉璧交給洛瑾,道:“上麵寫了什麽,你幫我看看。”


    胡為敘述經過時,依洛瑾稟性,是定要雞蛋裏挑骨頭,捉住各個細節嘲笑,但這次她卻從頭到尾安安靜靜,沒評論過一句。胡為受前影響,思想先入為主,真當她是在意自己,懂得體貼,這才給足他麵子。卻不知她沒聽過幾句,即已神遊物外,又在想念江冽塵,對沈世韻的問話也渾自未覺。忽見玉璧遞到麵前,一時不暇細想,忙道:“多……多謝娘娘賞賜。”


    看到沈世韻沉下臉,腦中恍惚掠過幾句話,這才醒悟自己答非所問,慌亂接過玉璧,顫聲讀道:“莊王子輩親閱:惜爾父雄才大略,乃不世出之奇才,得天獨厚,兵遍四海,惟念九州一統。奈何才高運蹇,命犯宵小,終致功敗垂成,大業未竟,卒於囹圄。蒼天無道,寬釋兇徒於法外,複得謀其大位。法理無本,人道何為?現盡書先王未雪沉冤,供後人釋之遺……”


    沈世韻不悅道:“夠了,哪個讓你照讀原文?話說迴來,你最近到底是怎麽迴事?一天到晚魂不守舍,弄什麽名堂?”


    這句話竟問得洛瑾與胡為均是麵紅耳赤。胡為完全是自作多情,心道:“最近?最近?可不就是我不在的這幾日?原來瑾姑娘一片芳心,如此念得我苦。”


    他的老婆被上階將軍強行霸占,迫於其威勢,總不敢有所舉動,最終也隻有打落牙齒和血吞。而他與洛瑾同為沈世韻效力,碰麵的機會較多,見她聰慧美貌,漸生好感。他也深知洛瑾瞧不起自己,再讓她得知這份單相思,以後在她麵前可更加抬不起頭來,隻好收斂掩飾,洛瑾每與他鬥口,他也就嬉皮笑臉的反唇相譏,希望借此日久生情。


    這一趟下陵墓,不亞於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實有再世為人之慨,對世間萬物倍加珍惜。剛迴吟雪宮,就感到洛瑾對自己傾心關懷,眼看即將功德圓滿,已將她視作自己的女人,見她被沈世韻逼問得手足無措,一心替她解圍,連自保的周密盤算也顧不得了,挺身而出,道:“娘娘,瑾姑娘剛才跟我說,她近日患染風寒,常感頭昏腦脹,因此方才神思不屬。這玉璧所載,卑職雖未親眼辨識,卻還是聽過豫親王爺給楚夢琳那妖女解說,卑職可以為您大致講講。”他畢竟忌憚沈世韻,這才預先埋下伏筆,不敢徹底推翻原先論斷。


    沈世韻懷疑的眼光在他身前上下打量,道:“你知道?剛才為何不報?”


    胡為硬著頭皮道:“因為卑職想將玉璧獻給娘娘,由你親自探詢真相,事成後是您解開了謎底,卑職隻是個跑腿的,沒有半分功勞。”


    下屬給主子辦事,若想表現忠心,既要將任務辦妥,又須將自身功勞推得一幹二淨。如能成功,要說是主子教導的好,自己不過奉命行事;若是失敗,則要說是自己愚蠢,辦砸了大事。總之功勞都往主子臉上貼金,罪責攬上自身,唯有如此,才不致功高蓋主,才能真正取得上司信任。


    沈世韻微微冷笑,道:“也不知你還瞞了本宮多少事。”胡為道:“卑職決計不敢。這玉璧裏說,江湖傳言甚廣的那句‘得殘影劍、斷魂淚者得天下’是騙人的鬼話,想稱霸世間,就要將‘七煞’集齊,那是上古遺留的七樣寶物,威力絕倫。還有……還有豫親王其實是莊王嫡係子嗣,起源於十幾年前一道調包計策,那是莊王給自己留的後路,好讓他將來得知真相後為父報仇。卑職那時半昏半醒,聽的斷斷續續,這也是經我……總結歸納後的……未必詳實,這才不敢貿然稟報,以防蠱惑娘娘聖聽。”他仍是隱瞞了一大部分,留待沈世韻自行獲知。


    洛瑾也聽著他說,心中萌動,尋思著:“哎呀,不得了,塵少爺要我去找有關莊親王的消息,這可是最重要的情報。還有集‘七煞’奪天下什麽的,他聽了一定歡喜……”


    江冽塵隨口吩咐幾句,她就似是接受了一樁極其神聖莊嚴的使命一般,計劃著要將玉璧弄到手,全神貫注的思索,立刻有了主意,裝作恭順的道:“此皆是奴婢的錯,娘娘能否準許奴婢將功贖罪?我願將玉璧文字逐句譯出,另行謄錄,供娘娘一覽。”她為討好江冽塵,隻要他心裏對自己稍存感激就好,別說是同時抄寫兩份,就是再抄幾百、幾千份,將手腕抄斷也心甘情願。


    沈世韻冷笑道:“本宮讓你通看一遍,概括個中大意,你就患染風寒,頭昏腦脹。現在讓你譯出全文,加大了十餘倍的工作量,你反倒生龍活虎了?”洛瑾道:“皆因奴婢愚笨,擔心概括得不好,忽略微言精義,有礙娘娘大事,才會想出這穩妥法子。”


    這一迴連胡為也覺出了異常。洛瑾一直是個心高氣傲之人,自尊心又極強極盛,平時即為旁人貶低一句,也要唇槍舌劍的駁迴,非迫得對方收迴辱罵言語才肯作罷,絕無可能自承愚笨。給主子戴高帽本來確是上好的脫罪法門,但洛瑾與沈世韻私下親如姊妹,不分主仆,她這番突來恭謹便顯尤為可疑,沈世韻要看她玩什麽把戲,道:“也好,那就辛苦你了。”


    洛瑾大喜,連聲稱謝。沈世韻挑了挑眉道:“你替我出苦力,應該是本宮謝你才是,怎地看你神情,倒似天上掉下了寶貝一般?”洛瑾道:“奴婢一想到,自己能夠替娘娘排憂解難,心裏十分快慰。”


    沈世韻頷首道:“難為你了,你先下去吧。”洛瑾當初是自願來給沈世韻當丫鬟,隻因看出她在後宮必將前途無量,給她辦事能得到的好處源源不絕,遠非其餘嬪妃給得起的,自然也不會給外人輕易收買了去。是以沈世韻雖感疑慮,卻沒當真想過她會背叛自己。


    胡為看洛瑾默默走遠,擔憂不已,道:“卑職去看看她。”沈世韻道:“不忙,你且留下,本宮有話問你。”胡為不敢抗命,隻得答應。挪到沈世韻身邊,等了許久也未見她開言,忍不住催促道:“娘娘?”沈世韻冷冷道:“你緊張什麽?和本宮在一起,你很拘束?”


    胡為道:“卑職不敢,隻是……您沒覺得瑾姑娘有些不對勁兒麽?卑職想去探個明白。”沈世韻道:“這件事不急,她不過是患染風寒,沒什麽不對勁的,這不是你親口告訴本宮的麽?反觀你倒是不對勁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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