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殞冷冷道:“空口白話,等你拿得住我再說!”抬手握住竹拐中端,揮手往身後一頓,右掌拍出。俞雙林不敢正麵接他掌力,掌緣抵住他手腕,繞著他手臂交錯下擊,眼看已接近肩骨時,暗夜殞驀然收掌,肘尖轉了個彎,揮拳攻向俞雙林腹部。俞雙林身在半空,招架不及,竹拐仍插在地麵,忙向下一撐,借力空翻,在暗夜殞身後不遠處落地。


    暗夜殞耳聽“砰”的一響,他時間要緊,已不耐再轉身補一掌,抬步就走。俞雙林翻出後,卻是雙腳著地,故意重重一頓,形成摔得七葷八素的假象,這是為放鬆敵人警惕。暗夜殞卻沒理會,俞雙林雙腳蹬地,一個鯉魚打挺,足不沾地的遊出,到了暗夜殞身後,才猛然舉起竹拐,狠命一擊,結結實實的打在他背上。


    暗夜殞出道以來,多次與人交手,從沒吃過半點虧。此刻就感到背上火辣辣的,著實疼痛。這一下怒不可遏,喝道:“老東西,我看你是活膩了!”迴身雙掌擊出,俞雙林也以雙掌抵禦。他的內功練了大半輩子,根基深厚,然兩相交拚,仍是明顯不及,強使“千斤墜”功夫才沒給當場震飛,但仍是腳跟緊貼地麵,向後擦出大段距離。站定後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到了嘴邊。他不願在敵人麵前示弱,一手壓住胸口,“咕嘟”一聲,硬是將血咽迴肚裏,雙臂前後交疊,再次拉開架勢。


    遠處突然有人笑道:“教主您看,殞堂主的活兒幹得真是漂亮,十幾條人命瞬息解決,武功端的又精進不少。”另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道:“那是自然,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何況發怒的狼崽?這一群牲畜,若是交由你辦,可有把握清理得這般幹淨麽?”


    隨著話聲,就見密林中緩步走出兩人,一人披著灰袍,臉戴麵具,看不清年齡相貌,另一人則是個一身黑衣的少年,這兩人走在一起,一般的氣勢驚人。頭一句說話的是那少年,此時又笑道:“換做是我,時限數目不成問題。但我可不會弄出這許多血,好似菜肆裏殺魚宰豬的,還要掏出肚腸內髒,破壞整體美感。”


    俞雙林聽那少年語氣輕描淡寫,話意卻似將殺戮當成種享受,令人不寒而栗。本待出言喝罵,但剛才內傷受得不輕,剛一使力就覺胸口氣血翻湧。


    那少年目光斜睨著他,笑道:“這老頭說話有趣,先前吹噓自己縱橫江湖之時,殞堂主還怎樣怎樣,說得意氣風發,得意非凡。試想,他終生也隻配拿著破碗走街竄巷,討一口殘湯剩飯,人家年齡遠比他小得多,就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享盡榮華富貴,究竟誰尊誰卑,顯而易見。”


    俞雙林終於調勻了內息,一手指著那少年,喝道:“在英雄大會上,我見過你。你就是祭影少主江冽塵,傳言中暗夜殞的師兄,魔教的第二高手!這位又是……”眼望向那灰袍人。


    江冽塵微微一笑,道:“過獎。你運氣不錯,有幸親見教主本尊的,江湖上可還沒幾人。”這話一語雙關,俞雙林卻沒聽出,僅依表層意思理解,那灰袍人想來就是魔教教主,正與自己的不祥預感相符。他愣神片刻,仰頭長歎一聲,苦笑道:“好哇,今日老夫倒是入了魔窟。也罷,落在你們手上,我也沒指望活命,士可殺不可辱,我就自行了斷,求個痛快!”


    江冽塵走前幾步,微笑道:“俞長老,你求別人還不如求我。這樣吧,隻要你開口相求,我就救你,如何?我說的話,在教中總還是有些分量的。”俞雙林罵道:“呸!竟敢要我向你這種邪魔外道求情,妄想!還不如一刀殺了我。”


    江冽塵正色道:“好,你很有骨氣,不過凡事分為兩麵,不貪生怕死也總該有個限度。實在無計可施的關頭,舍生而取義者,為後人稱頌;但在有望活命時,放棄生機,一意求死,有強追身後名之嫌。你犧牲是為撈名而非氣節,稱不得真正好漢。俗話說得好,好死不如賴活著,你說是不是?”


    俞雙林沒料到這魔教妖人說話竟如此通情達理,仍疑有詐,試探道:“好,我就承你的情。告辭。”拱了拱手,果然剛轉過半個身子,便聽江冽塵道:“慢著。”俞雙林早算準會有此著,哈哈大笑,迴頭道:“就猜到你這小魔頭沒這麽好心,有什麽花招,盡管劃下道兒來,姓俞的但教皺一皺眉頭,不是英雄好漢。”


    江冽塵道:“你誤會了。我無意管誰是英雄好漢與否,你跟我也沒什麽仇。但如今你敢對我兄弟動手,膽子不小,若是隨便放了你走,他難免要怪我不顧朋友義氣。不過我言而有信,說過饒你性命,就不會殺你,隻讓你吃些苦頭就是了,不如就……”繞著他身側行走,俞雙林聽著他講話,竟覺全身寒毛都根根豎立。


    江冽塵繞到背後時,提掌在他脊梁一敲,俞雙林初時隻覺後心酸麻,接著感到背部骨骼片片碎裂,半身自脊椎以下知覺盡失,嚐試運功,丹田中的真氣也消散的無影無蹤。漸漸明白對方手段歹毒,使自己糊裏糊塗就成了廢人。怒道:“似這般撿迴一條爛命,複有何用?”便欲舉杖自盡,江冽塵淡淡道:“生死一念,自重,這就請吧。”右手向山下一擺,語氣中全沒將彈指間廢了一名高手放在心上。


    俞雙林瞬息躥起的怒火緩慢平息,心道:“彭長老大仇未報,我此刻便死,九泉之下有何麵目見他?小魔頭說的也有些道理,隻須能留得性命,他日糾集丐幫兄弟卷土重來,尚未可知。雖然雙腿已廢,畢竟還剩兩隻手,雖然武功盡失,仍可重頭練起。即使不蒙皇天眷顧,大限先至,我的徒子徒孫,也均能秉承遺誌,總有一日要殺暗夜殞。”他下定了決心,深吸一口氣,拱了拱手道:“多謝你不殺之恩,隻是老夫生平不喜受人恩惠,待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裏,我也放你一條生路,還清人情,彼此兩不虧欠。不過但須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對不會饒過暗夜殞。”說完轉過身,用竹拐支撐著身體,枯瘦蒼老的背影緩慢挪動,像個木頭人般一蹦一蹦的下山,他的竹拐本是用作臨敵武器,此刻卻真成了名副其實的拐杖。


    暗夜殞跳腳罵道:“誰用你來饒過?我……”江冽塵忍笑攬過暗夜殞,道:“那老東西為老不尊,打架輸給你,覺著丟了麵子,學小毛頭說幾句賭氣話,何必同他一般見識?”又低聲道:“教主要問你探得的消息。”


    他就是不提醒,暗夜殞心裏也正牽記此事,奔到教主身前,急忙稟報,焦慮得語無倫次。說完後教主還沒答言,江冽塵便道:“榜文呢?拿給我看。”教主心下掠過一絲慍怒,臉上表情卻盡為麵具遮掩。


    暗夜殞從衣袖中取出黃絹,連抖幾次,慌亂下始終未能攤平,江冽塵隨手接過,草草掃了兩眼,教主按捺著怒意,也湊上前看,才剛默讀兩行,江冽塵已“啪”的聲將卷軸合攏,悠然道:“消息是假的,如果朝廷緝捕當真得手,豈會對殘影劍隻字不提?沈世韻太天真了,隻當旁人都是傻子,以為這種雕蟲小技騙得過我?”


    教主雖沒看完,聽他述說,也鬆了口氣,道:“那就好,隻要殘影劍沒落入皇室手中,本座就放心了。”他二人這種反應早在暗夜殞意料之中,但親耳聽得,仍感心如刀割,哀聲道:“難道在你們眼裏,便隻有殘影劍麽?”


    教主冷冷道:“那還用說?除了殘影劍要緊,誰屑關心那逆女死活……”暗夜殞表情痛苦扭曲,沒等教主說完,便大聲打斷道:“我!我關心!既然你們不管,我就一個人去救她!”旁邊還停有丐幫弟子騎來的不少馬匹,暗夜殞輕身躍上馬背,奮力揚鞭飛馳,向山下疾衝。


    教主怒道:“你給我迴來!”暗夜殞全然不加理睬,唯有吆喝聲一路傳來,已越行越遠。教主大怒,袍袖一拂,風力帶起地麵一片碎小石子,再朝前一推,石子“嗖”的一聲,猶如離弦之箭般射向馬腿。他對抗命的下屬絕不留情麵。泰山本就地勢陡峭,又是下山道路,全力衝刺的馬匹若陡然栽倒,騎者必會被掀下馬背,那一摔之淩厲可遠非常人所能承受。


    江冽塵冷眼旁觀,跟著也是一拂袖,帶起的石子從旁側飛出,千鈞一發之際,將教主的石子擊偏了準頭,從樹幹當中透過,餘勢未衰,接連撞倒了一排林木。他早看出教主鐵了心腸,必然不會相救,他卻不能放任暗夜殞重傷不顧。


    教主怒目而視,責備他多管閑事,但既能震飛自己所發石子,足見內力深湛,想到他是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暗暗自得,這一眼責備中包含讚許。江冽塵站在原地不動,抬眼迴敬他一道冰冷的目光。


    教主隻感這眼神充滿蔑視,又起怒意。何況自己管教下屬,若僅因另一名弟子橫加幹涉便就此罷休,往後威望何存?想到此一躍而起,身形在樹幹間穿梭,直追暗夜殞而去。他輕功極佳,奔行速度竟賽過駿馬,很快就超到馬前,喝道:“下來!”伸掌向暗夜殞領口抓去。暗夜殞默然不應,徑自仰身後臥,教主轉手劈中馬頸,那馬還不及哀鳴,頭就被斬了下來,前蹄先倒,暗夜殞也被向前拋出。


    教主在空中一手揪住他後領,提起他甩到一邊,喝道:“站好了!”暗夜殞背部重重撞上樹幹,恰好又碰在被俞雙林偷襲的傷處,一陣劇痛,臉上自然而然閃過厭惡之色。教主將他表情盡收眼底,冷聲喝道:“本座命你停下,你聽到沒有?為何不睬?你還懂不懂得敬我是一教之主?”


    暗夜殞悲憤爆發,大聲道:“做父親的不救女兒,做教主的不救下屬,這等無情無義之人,不敬也罷!你可以不顧小姐性命,我不能!大不了救她時隱姓埋名,縱然死了也丟不著你的臉麵!”剛發過狠,多年地位觀念作祟,忙躬身說道:“屬下罪該萬死。”一直以來,他對教主都是畢恭畢敬,如此頂撞還是生平頭一迴,但敬畏之心早在他腦中根深蒂固,適才狂怒中口不擇言,稍後立即後悔,暗覺自己太過衝動,一頓嚴厲責罰是免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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