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瑾笑道:“等下再尋你們算賬。王爺的書皆是依照由薄到厚的次序,排列得整整齊齊。卻有一本格外厚的放在當中,與中等厚度的書格格不入,外緣又有些突出,與同排書不屬一平麵。試想一個曆來做事細致的人,怎會突然變得粗手粗腳?這書一定是近日看過,又並非王爺親手擺放。如是府外之人偷窺,定會萬般謹慎的將書放迴原位,唯有經過王爺默許者,才敢如此隨意。說到王府這位神秘客人的身份,也極易推想,十有九成是那個魔教小妖女,她藏在府中養傷,閑時就抽出書來看。但是那書既不是武功秘笈,亦非宮廷密卷,不過是一本市麵上隨處可見的編年史書。我曾快速翻看過一遍,書頁上未見批注,隻其中一頁的空白處滴了一點墨跡,那一頁記載的內容也沒什麽特別。此外書冊無夾層、無信件、無秘錄,你們說她為何會看這樣普通的書?首先可以排除她生性好學,那就僅剩唯一的解釋:並非王府中的書有問題,而是在於此書本身。為了不驚動王爺,我就將書放迴書架,也是故意留出半截,再到書市上買來相同的書,供娘娘參詳。”


    她話音剛落,屋裏頓時噓聲一片。有的道:“不過是一本破書,也能給你雜七雜八,扯出一堆廢話。”“說不定那妖女悶乏無聊,拿了本書隨手翻翻,打發時間。”“能想得出跑到書市上再買一本,你真有意思,銀子多也不用這麽浪費。”“有發現等於沒發現,說了白說。”顯然眾太監不服洛瑾搶去功勞,更反襯自己無能,一時群起而攻之。立刻傳來“咚”“咚”幾聲悶響,夾雜著眾人吃了拳頭的唿痛聲。洛瑾笑道:“你們才到吟雪宮當差幾天?好的不學,盡跟胡為學得一副德性。這也難怪,要從他跟你們舊主子貞妃娘娘身上找到點好,可當真不易。”


    貞瑩臉色“唰”的白了,接著慢慢轉紅,她不住偷笑那些太監是“蠢才”、“瞎了他們主子的狗眼”,萬沒想到,幾個最不明事理的正是當初皇上下旨,從自己宮中調任的一批。如此一來,好比攻擊敵人的矛頭統統倒轉。雖然剛才隻在心底偷罵,未為貳人所知,卻仍是尷尬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反倒洛瑾分析得條理清晰,循序漸進,偏是吟雪宮的主事丫鬟,要將自家的茵茵培養成如此這般,是永遠沒指望了。


    漏過房內幾句嬉笑互罵,又聽沈世韻假意開解,幾句話說得太監們羞慚之情消退,盡忠之念高漲,乘勢吩咐眾人再接再厲,他日論功行賞。隨後腳步聲起,貞瑩忙向屏風後一退,盯著太監們個個歡天喜地的湧出內室,嘻嘻哈哈的到了殿外。她剛要跨出,就看到洛瑾迴轉頭,朝屏風處打量一眼,貞瑩滿心惶恐,隻覺她已看到自己稍露出的靴子,好在她隻壞壞一笑,不予理會,跨出時順手將殿門掩起。


    貞瑩心下忐忑不安,但想她並沒存揭穿之意,先奔到近前插上門閂,又想:“沈世韻吩咐她的手下時刻盯住豫親王,一定早就知曉刺客之事,我此時再來賣弄,倒顯不得新鮮了。好在他們還沒查出王爺去向。”


    用手背冰了冰發燙的麵頰,整頓衣冠,步入內室,看到沈世韻躺在床上,雙眼合攏,柳葉眉輕蹙,花瓣似的嘴唇微微抿起,連假作昏迷也是一副嬌怯怯的樣子,堪稱我見猶憐。身上蓋一條水藍色錦緞薄被,材質足顯貴重。貞瑩重重哼了一聲,道:“眼下沒有外人,別裝了,我有話對你說。”沈世韻“甜睡”不應,睫毛亦不眨動。貞瑩提高聲音道:“你聽到沒有?起來啊!”沈世韻仍是給她來個無知無覺。


    貞瑩大怒,就想掀開她被子,將她從床上揪起來,終究顧念儀態,勉力克製,站在她床邊叉手罵道:“你以為裝暈不理,本宮就拿你沒辦法了?少跟我來這一套,我知道你心裏在得意,妄想母憑子貴,一步登天。可你也別高興得太早,皇家立太子不是小事,你這種出身卑微的女人,連血管裏流淌的血液都是低賤的,絕不容玷汙了皇族血統。你能當上皇妃,是老天爺打了個盹,他醒了,你也該醒了。不如早作打算,生了男的就直接送去淨身當太監,生了女的就賣進妓院接客當婊子,一個是絕子絕孫,一個是浪蕩子孫滿天飛……”


    她自認為已經罵得夠毒,定能激得沈世韻自行醒轉,孰料罵得口幹舌燥,仍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一絲波瀾。定了定心,暗忖:“死蹄子不會生氣,不來跟我對罵,我要想從心理上擊垮她,還得利用手裏的新籌碼。”轉身走開,在桌旁圓凳上坐定,一手旋轉茶杯,欣賞著杯壁上的花紋,一邊拖長了聲音道:“真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撞見了鬼,本宮剛才從西華門那邊過來,你道我看見的是誰?竟是豫親王在同一個美貌女子說話,他們還商量著要去……哎,一時半會,倒也想不起來。我知道有人關心王爺動向,派太監侍衛宮女全體出動,從早到晚緊盯不怠,還是給跟丟了……”


    她說完這段話,沈世韻倏然從床上坐起,揮手撥開紗簾,走到貞瑩身後。貞瑩心裏得意,扶住茶杯底座,另一隻手提起茶壺,緩慢提起,做倒茶之狀,並不迴頭,微笑道:“怎麽,你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不準備裝暈糊弄人了?啊喲,韻妃娘娘身子還沒好,怎地就起來了,快迴床上躺著歇息。”她總被沈世韻說話時的悠閑腔調氣個半死,此番自己模仿,反覺說不出的暢快。


    沈世韻哼了一聲,道:“沉不住氣的,好像一直是你才對吧?假你之手以自損,不過是做給皇上看的。我先毀你名聲,再略使幾招激將法,果能如我所願。還有剛才,那是覺得你說話難聽,不想同你一般見識,睡便是睡了,有什麽可裝的?即是閉目養神,也屬自由。你徒然擾人清夢,給我出去。”


    貞瑩冷笑道:“清夢?是春夢吧?可惜你一場春夢發的時機不大對頭,當時豫親王到吟雪宮來找皇上,親口對他說過來日打算及去向。你派了一群奴才探聽無果,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我沒假扮昏迷,待在殿上聽得一清二楚,這叫做‘得來全不費功夫’。”


    沈世韻心裏一動,她落水是挺而走險,“置之死地而後生”,其後當真昏迷了一段時間,貞瑩說來胸有成竹,不似編造,又想到太監迴報王爺曾獨自出府,極可能真有其事。表麵仍做不屑,冷笑道:“本宮為何要惦記王爺去向?你若是以為我詳知宮中各人情形,忒也抬舉我了。”


    貞瑩道:“你也別掩飾啦,我又沒誤會你們什麽。這樣好了,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老實迴答,我也把知道的都告訴你,這夠公平吧?上次扮作侍衛,想殺你的那個刺客,分明沒有死,你幹麽包庇她?”


    沈世韻道:“這問題夠無聊的,那刺客想殺我,我還要包庇她,難道本宮很願意找死不成?”貞瑩冷笑道:“因為你想放長線,釣大魚,利用她查探出豫親王的計劃,加以幹涉。”沈世韻笑道:“哎呦,本宮怎麽覺得,你倒比我本人還了解我?說得好複雜,難道是你自己的打算?那刺客死就是死了,我沒有必要騙你,你一口咬定她還活著,莫非是你指使的她?”


    貞瑩怒道:“哪有此事?我……”隨即想起剛剛勸說楚夢琳前來刺殺,隻是對方沒買她的賬,這一句“哪有此事”也難再說得斬釘截鐵,改口道:“我看到她跟豫親王在一起,一眼就認了出來。既然你說刺客死了,大概是我眼花,這推論無法成立,不能跟你說了。”


    沈世韻道:“不說便不說,好稀罕麽?你的謊話漏洞百出,本宮本就不想聽。”貞瑩怒道:“我的謊……我的話怎就漏洞百出了?”


    沈世韻道:“簡直前言不搭後語。如果本宮的記憶沒出問題,第一次刺殺時,你好像並不在場,又怎會知道刺客的樣子?還談什麽‘一眼認出’?假設你所說不假,那也隻能是你曾經見過她,並給她傳達指令。說白了隻有兩個選擇,要麽是你說了謊,刻意陷害豫親王,挑撥他與皇上親情,惑亂宮廷;要麽是你沒說謊,即曾勾結魔教逆賊入宮行刺,圖謀造反。二者必擇其一。”她臉上始終帶著笑,將極具威脅性的話語一句句緩慢道來,說完左手支在桌麵,居高臨下的俯視著貞瑩,悠悠的道:“還有必要提醒你,剛才你說過什麽來著?什麽叫做‘眼下沒有外人’?我可不記得幾時跟你成了自己人。”


    貞瑩瞪圓了雙眼,不敢相信眼前突如其來的形勢逆轉,更不知易位如何發生。她前來原欲以機密情報要挾沈世韻,不知怎地,經她話語誘引,無知無覺中拐入死路,這兩個選擇任一皆是殺頭重罪,即便皇上開恩,董鄂氏一族得以保全,她自己也必定有死無生。再想迴頭,退路也被條條封絕,分明是欲加之罪,卻令她難以辯駁。一時勃然大怒,猛地舉起茶杯,但杯中幹幹淨淨,並沒有供她出氣的熱茶,便就地取材,提起茶壺要潑,壺中也是空空蕩蕩。茶潑不成,適才拚命潑茶的動作就顯得尤為可笑,稍一琢磨,便知這是沈世韻一早設計好,來戲耍自己的小把戲。出的醜雖然不大,畢竟受此蒙騙,還是奇恥大辱,顯然在對方心裏,自己不過是個跳梁小醜般的腳色。


    沈世韻在她身旁凳上坐下,笑道:“看來姊姊肝肺燥熱,內火旺盛,將一整壺茶水全蒸發得幹了,當真功力不凡,小妹佩服,佩服。”這話本是貞瑩曾在福臨麵前說過的譏刺之言,想來沈世韻設這個小圈套,就是為將那句侮辱言語原封奉還,心眼之狹小、性格有仇之必報,不言自明。怒道:“沈世韻,你……你實在可恨,說話就不會好聽些?”


    沈世韻單手支頤,狀若天真的笑道:“你倒是挺難伺候。本宮對你客氣,你就罵我虛偽,我實話實說,你又怪我態度不好,到底要我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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