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冽塵道:“你於我也是這一般。據傳古時有位神功登峰造極的前輩,自號‘獨孤求敗’,功成名就後浪跡江湖,終生乞一敗而難遂。世無對手,固可享一時之喜,但常此以往,難免空虛。”暗夜殞道:“與君共勉,喝!”


    第二杯又喝盡,暗夜殞再斟酒道:“此後結識了夢琳,三個人一起出外完成任務,夢琳喜遊山玩水,我倆卻針鋒相對,互不相讓。赴劍魔山莊奪取毒龍鎧甲時,一時不察,夢琳被莊中弟子用計捉去……”


    江冽塵接口道:“那一戰真可謂兇險萬分。我那時學藝不精,被‘劍魔’打了一掌,全身冰寒徹骨,多虧了你在他背後攻擊,惹得他分心,我才能緩過氣來殺他。”暗夜殞道:“施恩不望報,喝!”


    江冽塵道:“我還記得,當時為安慰夢琳,我們將功勞全讓給她,隻說是她打敗劍魔,但還是美中不足,沒能讓她得到教主誇獎。她又哭又鬧,你就捉了一隻野兔哄她。”


    暗夜殞道:“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哪能得盡善盡美?心中知足,方即成圓。喝!”此後暗夜殞將出使任務逐一曆數,每述罷一樁,便勸一句酒。待將潼關一戰講罷,四下裏已堆滿了空酒壇,喝得自己也隱有微醺,江冽塵卻始終麵色從容,無何醉象,忽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暗夜殞一驚,酒也嚇醒了,忙道:“屬下此來權為恭賀少主,別無他意!”江冽塵道:“是如此,我領了你的情,但現今我已不勝酒力,難再款待。夜深露重,殞兄弟也早些迴去歇息,明日複可對飲。”


    暗夜殞道:“你……你……我沒看出你醉?”江冽塵笑道:“這話說得新鮮,難道還要我當著你的麵發酒瘋不成?你能千杯不倒,別人並非都有恁好酒量。”暗夜殞道:“真正喝醉的,總逞強說沒醉……沒喝醉的,才推說醉了。”江冽塵道:“人貴有自知之明。凡事量力而行,步步荊棘間,才不致出了洋相。”


    暗夜殞隻覺他今晚每句話都另有所指,一切豁了出去,翻身拜倒,道:“既已談開,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屬下與少主共事多年,從沒求過您什麽……”江冽塵伸手攙扶,道:“你我之間還用說什麽‘求’字?你以前沒求我,以後也不會,今夜便隻是喝酒閑聊。”


    暗夜殞話已到口邊,硬是給噎了迴來,如骨鯁在喉,隻得換了種角度,道:“不是我要為夢琳打抱不平,隻是教主待她總吝嗇認可。人皆有虛榮之心,她拚了命的努力,多少個寂寞的夜晚,卻隻能一個人躲在房間裏靜靜的哭,顧影自憐,連個談心的都沒有,當真有失公正!”


    江冽塵道:“錯,適者生存,優勝劣汰。她既有工夫哭,為何卻不懂利用這時間練武?她的努力,若隻為贏得幾句不痛不癢的誇獎,立場先沒擺正,活該自作自受。”暗夜殞道:“人各有誌,不能以你的標準來衡量她……”


    江冽塵截口道:“你到牢裏看過她,她對你大倒苦水,你就抵受不住了,是不是?”暗夜殞動容道:“她說那些話,聲淚俱下,真鐵石心腸之人聽了也會落淚。”江冽塵冷笑道:“她裝的,關心則亂,你僅會對她心軟。倘是易地而處,換了另一人對你掉幾滴眼淚,設想你還會不舒服?”


    暗夜殞心神不寧,一鼓作氣,振振有詞的道:“強扭的瓜不甜,恕我直言,你並不愛夢琳,放開她對你不是損失,假如能助她逃出生天,她定會知恩感激,豈非比造就一對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的怨偶好得多?”


    江冽塵道:“你錯了,她永不會懂得感激,有你的先例還不夠?”暗夜殞氣結道:“她的感激,對你就那麽重要?”江冽塵道:“她整個人對我也不重要,還在乎些言不由衷的念頭?隻是憑什麽她要我怎樣,我就得照辦?位階關係如何算法?但要人從我,我卻不從於人,屬於我的東西,我不會放。既難得喝酒,談她徒然壞了興致,還是那句話,關心則亂,你早些迴去吧。”


    暗夜殞心中積聚的怒氣噴薄,再也按耐不住,拍案而起,將桌上物事一股腦橫揮落地,舉扇斥道:“江冽塵,你少給我揣著明白裝糊塗,我的來意你一清二楚,你不也是對我處處設防?說起話來陰陽怪氣,你不累,我聽著還嫌累!在想什麽?怎麽不答我?”


    江冽塵淡笑道:“依照慣例,每次你說了過激之言,我都要先等你認錯賠罪,勸過你無須介意,再能繼續說話。”暗夜殞更惱,一腳踢翻凳子,折扇側揮,隔空將之砍為數段,怒道:“這一次我不會認錯,我再也不會向你認錯了!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很討厭你麽?不對,我用詞不當,我是恨你,我恨不得你立刻就死了!今日一戰定成敗,你贏了,我死,我贏了,你死。拔劍!”


    江冽塵向後靠著椅背,指尖在桌麵輕輕敲擊,道:“懂了,殞兄弟,你此來就是要向我‘先禮後兵’。”暗夜殞冷笑道:“兵刃確是要亮的,但‘禮’就別妄想了,‘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句話你沒聽過?”江冽塵道:“知即謂知,惑則稱惑,惘者可詰,現在我來問你,你一直都是我的手下敗將,這次又有何把握贏我?”暗夜殞恨恨的道:“拚著性命不要,唯死而已。”


    江冽塵歎了口氣,道:“終究是難過美人關。你跟我原有本質上的不同,並非圖霸唯我獨尊的野心家,更像癡情種子,向往的該是塞外茅廬,清茶一盞,與世無爭的閑適。”暗夜殞冷冷道:“我的生活,不須你多加置喙。我確是不知鴻鵠之誌,寧願和愛人做一對銜泥築巢的燕雀,乃至於涸澤中相濡以沫的兩條小魚……”江冽塵道:“所以我也在支持你,你沒覺著?”


    暗夜殞雙拳捏得骨骼暴響,怒道:“我就是恨你這一副凡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態度,天塌下來,你也預備當被子蓋?今日我非跟你拚個你死我活,快拔劍!”


    殊不知江冽塵表麵雖若無其事,內裏同感哀痛之極,想起這多年友情隻怕將毀於一旦,再難得保。暗夜殞為楚夢琳鑽牛角尖,那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倔得十頭牛也拉不迴來,這一戰要是不打,他定難甘休。一麵仍裝作漫不經心,道:“我當然可以和你‘切磋武藝’,你還是使折扇?好極,那麽我不用劍。”暗夜殞怒道:“為什麽?難道我不配讓你用劍?”


    江冽塵道:“天下兵器諸多,種類甚蕃,我幹麽非得用劍不可?內功練到深處,一草一葉均能收效,原不須過度拘泥於一格。”暗夜殞聽他誇耀,又覺他假意展現顧念舊情,極是虛偽,但若事先將規矩定得太多,反與尋常比武相類,道:“隨便你,我隻要你定須全力攻擊,若再相讓,隻能令我比死的還難過。”


    江冽塵微笑道:“你讓我拿你當仇敵,行啊,你的話我當然願聽,那怎還指望我答允你的要求?能讓敵人生不如死,豈非賞心樂事?”


    暗夜殞惱得差點背過氣去,怒道:“你這一套好口才,留待給閻王爺說去!”折扇揮動,化為一片銀芒,強勁內力帶動起周邊氣流也似有形質,隨他折扇所經途徑,自對手頭頂而至頸,頸至肩,肩轉脅,織就了張光網,將江冽塵上身盡數籠罩。網內處處兇險,層層殺機,江冽塵卻沒移動分毫,以不變應萬變,衣角也無輕微飄動,如同坐定一般。


    暗夜殞喝道:“你為什麽不還手?別以為這樣我就會輕饒過你!”江冽塵道:“有招即是無招,無招更勝有招。”暗夜殞怒道:“打什麽機鋒?”扇端向他麵門疾刺,將觸及時,忽感一股柔和彈力,震得準頭微偏,刺入椅背,整把扇端全部沒入,隻剩個握柄還留在手中,急拔時扇身卡住,竟沒拔迴。此時他整條手臂已橫在江冽塵麵前,暗叫一聲不好,另一掌發力向地麵擊出,借著反彈勢道,拔出折扇之餘,掠出大片距離,展扇橫在身前,等了等卻沒暗器射來,他得了便宜,卻是更為惱怒,叫道:“你在讓我!剛才你分明可以輕鬆卸了我一條臂膀,為何不砍?”


    江冽塵道:“你想將‘殘煞星’名號讓與我?”暗夜殞咬了咬牙,道:“我隻當這條手已沒了,再也不用。”說著將左臂背到身後,又道:“不死無休,繼續!”這次卻改變戰術,不再近身,以扇端迅速撩撥,凝結劍氣向江冽塵攻擊,這正是他的拿手功夫,揮灑自如。江冽塵三指屈起,食指與中指並攏,內力自丹田起升,經各處穴脈運轉,傳至臂端,又從指尖發出。在空中與暗夜殞劍氣交碰,僅將他力道化解,並不反攻,連餘波擴散也控製無跡。


    暗夜殞時戰時道:“剛才我這麽揚手,肋下現出空隙,你怎麽不攻?我這麽避身,左側就是最大破綻,你眼瞎不成?”


    江冽塵失笑道:“我沒學過武功麽?臨戰應變,還要勞你指點?”


    又過幾個迴合,觀來雙方雖處勢均力敵,但江冽塵隻守不攻,尚留有極大餘地。暗夜殞扇首突然發勁,左掌疊壓扇柄,第二波掌力發出,其勢明顯大於先者,兩道功力形成雙重屏障。江冽塵兩指劃個半圓,兜住前力,一招“移花接木”,借力打力,將後至力擋了迴去,從下方轉上,擊中扇柄,暗夜殞一驚,拿捏不住,折扇脫手飛到半空。


    他雖失兵器,終究是身經百戰,臨危不亂,雙足一蹬,一個淩空後翻,竄入門旁一張圓木桌底,折扇落下,釘在江冽塵身前桌角。暗夜殞沒等到他“落井下石”,又生起氣來,掀翻圓桌,怒道:“我現在手無寸鐵,你為什麽不乘勝追擊?”


    江冽塵道:“你想死盡管自便,何必教我殺你之法?”暗夜殞怒道:“我不要你留情,你聽不懂麽?你這天殺該死的膽小鬼,沒種的軟骨頭……”破口大罵,初時尚注意措辭文雅,哪知越罵越是起勁,到了後來,一連串的市井汙言穢語也罵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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