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外突然有人冷冷的道:“隻因他並不需要你這廢物。”崆峒掌門勃然大怒,喝道:“什麽人?快給我滾出來了!”卻見廟內防衛的官兵齊齊散開,列於廟門兩側,形成了條筆直暢通的道路。這廟原是簡陋不堪,此刻造得如此聲勢,倒也頗有些迎接大人物的排場。一青衫男子緩步走入廟中,每一步固是踏得甚輕,卻無形中帶了種壓迫感。


    崆峒掌門起先的囂張氣焰登時蕩然無存,忙躬身垂首,叫道:“曹大人。”曹振彥道:“我命你在鏢局中好生照看著龍總鏢頭,你卻帶了我的人來此胡鬧,眼裏究竟還有沒有我這個主子。”話中雖含疑問之意,卻以平緩語調敘出,責備之意盡顯。聲音聽來全無溫度,眾人均覺自肺腑間直升起一股寒意。李亦傑心道:“原來這些人都住在長安分局中。是了,他們自恃地位甚高,自不屑棲居於尋常客棧。”


    崆峒掌門眼神躲閃不定,在廟中地麵隨處掃視,驀地看到那具仰臥於地的屍首,心想這緣由也算說得過去,略微有了底氣,應道:“屬下查知我等內部混入了意欲劫鏢的探子,圖謀不軌。唯恐走脫了賊人,事急從權,是以自作主張,未及向大人稟報。”


    曹振彥哼了一聲,道:“探子呢?”崆峒掌門道:“已給屬下處置了。”曹振彥淡淡道:“嗯,你做得很好啊,倒是我錯怪你了,想要什麽獎賞?”崆峒掌門心下一喜,微笑道:“卻也不敢……”剛抬起頭,猛然接觸到一對極為淩厲的目光,幾如刀鋒般森寒,哪有半分讚賞之情?適才想必亦隻是譏諷之詞。曹振彥道:“要為華山派清理門戶,卻也輪不到你。你再不迴去,莫非當真要我尋了轎子來抬你不成?”


    崆峒掌門在武林中雖說地位不高,究竟貴為一派掌教之尊,同道中人明麵上都得禮敬有加,幾曾受過這等閑氣?惱得隻想當場撂挑子不幹。轉念心想未等計劃得手,仍須以一個“忍”字當先,否則此前種種忍辱負重不都全白費了?向李亦傑等人瞪了一眼,鼻中重重“哼”出一聲。


    廟內官兵見這崆峒掌門雖心高氣傲,不可一世,在他們麵前卻是接連受挫,丟臉之至,均覺萬分好笑。但也知其心胸狹窄,手段更是毒辣,自己要惹惱了他,當真會給他捏螞蟻一般捏死,唯有強自忍耐。


    曹振彥再不去理他,又向眾下屬揮手道:“你們也都迴去守著鏢箱,若是出了差錯,先看看自己有幾顆腦袋。”官兵麵麵相覷,想到在船上都曾親身吃過苦頭,兀自記憶猶新。一人出列道:“大人,他們的武功……很是邪門,您的安危要緊,還是讓奴才等在此保護大人為是。”他們不過是一群地位卑下的從屬,萬一曹大人有個好歹,上頭怪罪下來,吃虧的還是底下人。


    崆峒掌門已走到門口,此番討了個沒趣,又見眾官兵麵上肌肉抽動,內心定是笑了個天翻地覆,心頭火起,有意要奚落一通,迴身冷笑道:“讓你們走便走啊!留在這裏自討沒趣麽?曹大人是何等樣人物,豈需你們保護?若真有連曹大人都料理不得的強敵,你們便能打敗了?你們自認功夫更高明些麽?”


    他這話聽來雖是奉承,其中對曹振彥卻也暗含譏諷之意,那是說你的武功同樣不濟,定然一敗塗地。這群滿州官兵確是軍紀嚴明,片刻工夫即聚攏成隊,形成兩列,漸次散去。


    曹振彥渾若無事,漫不經心地向前踱了幾步,走至李亦傑等人身前,淡淡的道:“幾位好高興致,從常州一路追蹤來此,便這般想要那東西麽?”


    李亦傑見他語聲神色皆顯疲倦,想來連日為此事勞神不少,今日或可善了,當即拱手作揖,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實是師命在身,不得已而為之。方才那姑娘又曾說此物定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在下不才,卻也不能坐視不理。敢問那鏢究竟是何物,還望大人明白告知了,至於兩全其美的解決之法,稍後再商詳談。”


    他一番話很是彬彬有禮,曹振彥卻不以為然,左眉一挑,冷冷的道:“小子口氣不小哇,你是什麽東西,要來與本府談條件?想打這趟鏢的主意,那是你打錯了算盤,本府好言相勸,切莫不識抬舉。”


    南宮雪已按耐不住,“唰”的一聲,拔劍出鞘,怒道:“你這種態度也可算作好言相勸?那如惡言相向,是否即要亮兵刃了?”曹振彥淡笑道:“現下亮兵刃的,似乎並不是本府。”


    南宮雪一愕,強辯道:“是我先動手,那又怎地?你膽子倒也不小,敢讓手下盡數退去,以為做得朝廷命官,我們便不敢動你?你若是未攜兵器,我也不來占這個便宜,且讓我師兄借一柄劍給你,不知你使得慣麽?卻休想鑽那‘手無寸鐵’的空子。”


    曹振彥冷然道:“不錯,我確是料定你們不敢動我。如今本府並無動武之意,你不分青紅皂白出手攻擊,豈非有違‘俠義’之名?尊師也沒教過你,對一個一心求和之人下殺手吧?似各位一般自居名門正派,對名聲素來最為看重,即使為這份不值錢的虛名搭上性命,也是在所不惜。”


    江冽塵聽到此處,不由讚道:“說得好!此言深得我心!”他於假仁假義之人最是不屑,又道:“大家各司其主,各盡其職,原也不必如此苦苦相逼。”曹振彥早對他極為欣賞,微微一笑道:“江公子所說不錯,這局麵當可改善。此時荒廟之中諸多不便,明日本府在長安‘謫仙樓’相候。”說罷不待對方作答,轉身便行。當臨大敵,卻將背麵相待,既是兇險之舉,卻可證其確然胸有成竹。


    南宮雪見他如此自大,即欲挺劍直刺,李亦傑搶上揮臂相格,拉住她手臂道:“以多欺少,勝之不武!有損我華山威名!”南宮雪奮力掙脫,怒道:“誰要你出手了?我一人足可擒住了他!”李亦傑仍是搖頭,道:“若是動武劫鏢,與盜匪一類有何分別?華山派第五戒便是戒見利忘義,偷盜財物。你可以不聽我的話,難道連華山規矩也當做了耳旁風?”


    南宮雪見他竟將門規搬了出來,仿如師父教訓犯下大過的逆徒,不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這當口擺起師兄威風來麽?”一把甩脫他手,曹振彥卻早已行得遠了。


    那謫仙樓乃是長安最大的酒樓,自南宋末期初建以來,曆經數次翻修,規模不可同日而語。約定時辰乃是午時,南宮雪主張巳時三刻先行前往“詳查敵情”。餘人除江冽塵外實也確有此意,但如從自己口中說出,倒顯得膽小怕事,此刻正裝作順依南宮雪之意。才行到酒樓正門前,卻見曹振彥獨自一人負手而立,他此時已換上官服,身穿雲雁補,朝冠頂飾著一顆小藍寶石,上銜青晶石,另有一派威風。


    南宮雪快步上前,朝他打量幾眼,含譏帶諷地道:“曹大人當真準時。”曹振彥皮笑肉不笑地道:“時辰地點皆由本府所定,若再誤時,豈非太也說不過去?倒似堂堂的朝廷命官,反怕了你們幾個小賊。”南宮雪蹙眉道:“可你現下卻是提前到了,怎麽,要預先設下埋伏麽?”曹振彥冷笑道:“昨夜荒廟之中,你們早已是甕中之鱉,本府要存為難之意,又何必等到今日?”


    李亦傑知他所言非虛,心下微感歉仄,道:“如此,是我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南宮雪瞪眼道:“你言下之意,便指我是‘小人’了?”李亦傑一時語塞,隻道:“這……我……哪有此意?”


    南宮雪哼了一聲,轉向曹振彥道:“喂,你就要讓我們站在外麵‘詳談’麽?”曹振彥心想:“我幾時要和你這不知好歹的丫頭談了?”口中卻道:“自是不會如此失禮,各位請。”說罷當先入內,但他說及“各位”之時卻並未向南宮雪看上一眼。南宮雪心下有火,當下隻得權作未知,眾人也即跟隨而入。


    長安第一酒樓確是名不虛傳,各種布置擺設極盡奢華之至。廳堂兩側分掛一幅對聯,左側為“佳肴美酒餐廚滿”,右側為“送客迎賓座不虛”,立有小二迎上行禮,引著眾人徑上二樓。然這偌大一座酒樓,卻隻在一樓櫃台之側站著店家、小二,此外全無半個客人,二樓環境尤為雅致,卻也更顯空曠。楚夢琳暗暗戒備,以她做殺手的多年經驗,知道越是看來安全之地,越是可能危機四伏。


    曹振彥似看出了眾人疑慮,淡淡地道:“今日這酒樓本府已包下了,商談要事,有那許多耳目煩擾作甚?”楚夢琳道:“是啊,那可好生討厭!”說話間小二已領著眾人到了一處“八仙桌”,此桌台麵較寬,四壁長度相等,大方桌四邊,每側可坐二人,桌麵下部有一圈呈收縮狀。那桌椅是以上等圓木所製,盆碟亦是極佳瓷器,色如翡翠的孔雀綠、深沉幽淨的霽青,薄如紙、瑩如玉、吹之欲飛,旁刻有透明飛鳳等花紋。小二殷勤介紹菜色,“蜜棗甑糕”“鍋盔”“老童家臘羊肉”“秦鎮涼皮”皆為長安特色菜,更是謫仙樓的招牌。李亦傑與南宮雪在華山修藝之時,每日裏吃的是粗茶淡飯,忽見得這等佳肴,同是喜上眉梢。


    另有小二抱了一大壇酒上前道:“曹大人,這是小店近日新到的西鳳酒,特來與大人品嚐。”曹振彥頷首道:“給他們也都斟上。”小二應道:“是。”酒水距杯沿的距離拿捏得恰到好處,立時便有一陣濃醇的酒香撲鼻。


    沈世韻微笑道:“小二哥,請問一下,這酒可是從鳳翔城西柳鎮運來的?”小二奇道:“是啊,姑娘怎地知道?”


    沈世韻道:“據我所知,西鳳酒正是以產自此處為最佳,我才姑且猜上一猜。聽聞此酒始於殷商,盛於唐宋,在唐代即以‘醇香典雅、甘潤挺爽、諸味協調、尾淨悠長’列為珍品。當年蘇東坡任職鳳翔時,酷愛此酒,曾有‘柳林酒,東湖柳,婦人手’的詩句。其以當地特產高梁為原料,大麥、豌豆製曲,無色清亮透明,醇香芬芳,清而不淡,濃而不豔,飲後迴甘、味久而彌芳之妙;適時飲用,可有活血驅寒,提神祛勞之益,是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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