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提著包包,小今緩緩走在黑暗的路上。


    心絞一陣強過一陣,頭痛欲裂。她沒有哭,隻是淚水斑斑點點垂直落下,不間斷。


    幽暗的街道,緩慢沉重的腳步聲,她停下腳步,佇立在無人的道路中央,茫然的雙瞳四下張揚,陌生的都市,陌生的馬路,她在全然陌生的空間裏,失去方向。


    她走多久時間?不記得了,但雙眼的不適隱約提醒著,她離開那個男人,已然遙遠。


    她累了,很想睡,以為趴上舒適柔軟的大床上就會沉沉入睡,誰知道,那樣高級的床鋪竟讓人輾轉難眠。


    她在床上翻滾,閉上眼,就看見他的恨。


    他恨她出現,恨她介入他的家庭,她聽見他的鄙意輕蔑,他甚至說她和芬蒂是雲泥之別……


    他的憤恨教懂了她,那些友誼啊、思念啊、感情啊、全是她一相情願附加上去的。


    他從沒有喜歡過她,不必懷疑。沒有愛情、失去非留不可的借口,她再也不想多待片刻。


    於是她帶了隨身物品,離開豪門大宅,離開讓她等過很多年的父親。


    可是她依舊茫然,沒有方向或目標,也沒有未來,唯一的念頭是「乖」,乖乖照阿擎的話做,乖乖的不要出現在他麵前,乖乖的離開他夠久、夠遠。


    所以,她不思考,隨意找一條路,繼續前行。


    她心知肚明,不管朝哪個方向都一樣,她與他,永無交集,她明白那段小小的甜蜜插曲,隻存取在她的記憶力,並沒有在他心底留下印記。


    是她過度天真了,以為愛情不僅存在於通話故事裏,不是公主王子的專有權利,它也會在真實人生裏麵,編織幸福劇情,現在一一天真結束,她看清楚事實。


    理智曾經告訴她,沒有把握的愛情,給不得。怎麽他決定要走,她便迫不及待送上滿手心的倒地鈴。


    說來說去,都是那場天搖地動惹的禍啊。地震顛覆了她的心,讓她一場迢迢長路,走到他麵前自取其辱,還以為他會對她展開雙臂,誰知,他對她……避之唯恐不及。


    終究是她的錯嗬,怨不得人。


    小今呆呆地想他、想他……大腦是不隨意的吧,才會主宰她的思念。


    他會遺忘她吧?


    會,而且忘得一幹二淨,她對他而言,是出早該散場的戲。


    他會幸福嗎?


    當然,而且是長久永恆,芬蒂小姐和他,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他會偶爾想起她?


    不會,人有趨吉避兇的本事,她對他而言,是兇惡、是場不願迴顧的惡夢。


    她想著阿擎,想他和芬蒂小姐之間的親昵,想他們即將走入的婚姻,想她和阿擎的夏天,走入寒冷冰凍的北極。


    她和他,隻有開頭沒有結局。


    有一種小說,雋永、讓人迴味無窮,一翻開書,便想要一看再看,不管是作者或讀者都期待故事無限製延續,那是阿擎和芬蒂的小說。而有另一種小說,才起了頭,卻連作者都沒有意願、力氣替它安排下一個章節,隻好把它關在電腦裏麵,任它腐朽。


    她和阿擎就是這種。


    她腐朽了,腐朽的她想要走得遠遠。


    幾個穿著亮麵漆皮夾克的黑人迎麵走來,他們笑笑鬧鬧,步履不穩地從她身邊經過,但她想阿擎想得太勤及居然忘記應該害怕,忘記紐約的夜晚,犯罪率高得駭人。


    「hi!」


    與她擦身而過的黑人驀地迴頭圍在小今身邊。她聽不懂英文,也沒有精神在他們的句子裏尋找聽得懂的單字。


    無助的她仰起臉,看著五個比她高上一個頭的黑人。


    要搶劫她嗎?她口袋裏隻有一本台灣農會的存款簿,搶了它,對他們沒有半點好處。


    問她害不害怕?當然,她是小猴子,不是無敵鐵金剛。


    嘰裏咕嚕,他們滔滔不絕的說話,臉上帶著邪氣的笑容把她逼出滿身的雞皮疙瘩。


    她一麵看著周遭、一麵後退,腎上腺素大量分泌,心髒狂跳。


    黑人伸出手,撫摸她的臉,她直覺拍掉,惹得其他人哄堂大笑。


    她就要被強暴了?


    一個沒有美國綠卡的台灣女人陳屍在暗巷裏麵,這樣的新聞能引起多大的注意?也許,連午間新聞都上不了。


    小今發抖,兩條腿幾乎站不住。


    一個黑人不知道說了什麽,五個人又笑得東倒西歪。


    不是不怕死嗎?地震後,她幾次希望和媽媽外公外婆一起死去啊,她根本不在乎生命了不是?為什麽要害怕?


    所以……她終究怕死,她終究想要活下來,即使生存讓她好疲憊?


    「let me go!」她說了英文,在求助無門時。


    一個黑人動手在她胸前摸了一把,她像觸電般放聲尖叫,猛往後退,但才退兩步,背就撞到身後的黑人,他圈住兩手箍住她的腰,一個向上用力,把她的兩腿抱離地麵。


    「放開我,你這個壞人,放開我!」


    她的反抗引發更大的笑聲,身後的男人低下頭,用力在她脖子上麵吸吮,響亮的親吻聲加上一串她聽不懂的外國語言,其他人開始玩鬧嬉笑。


    小今用盡力氣要扳開圈在腰腹間的大黑手,但小螞蟻的力氣哪影響得了大巨人?


    站在她麵前、紮著許多小辮子的黑人倏地低頭,把額頭貼在她額間,左右搓揉,濃濁的酒氣衝天,她別開頭,知道自己碰到五個醉鬼。


    卷發黑人捏捏她的臉,緊接著,一個布帛撕裂聲響起,小今的前襟被撕開,冰冷的夜風吹過她裸露的胸前。


    狼狽的她更刺激了五個男人,他們大笑大叫,跳舞轉,甚至開始唱起hip-hop。


    「你們這些肮髒邪惡的大壞蛋,放開我!」小今拳打腳踢,拚命踹打身後的男人,終於她踹到身後男人的重點部位,男人把她摔到地上,兩手痛苦的護住胯下。


    小今被摔得七葷八素,甩甩頭,看見他們全圍在受傷男人身邊,指著他大笑,並沒有注意到她,於是,她悄悄抓起包包,拚了命往前跑。


    她聽見男人的唿叫聲,她告訴自己,一定逃得掉。


    然後,她聽見背後一陣紛亂雜遝的腳步聲,知道稍微一個停頓,就會害自己被抓,所以她必須頭也不迴的跑。


    是的,他們喝醉了,就算有體力也沒有耐力,隻要再跑快一點,用她小猴子的天賦異秉,他們就追不上。


    對,跑快一點,再跑快一點,她很能跑的,雖然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雖然頭痛越來越劇烈,但是她一定可以跑贏他們……


    跑、再跑、很喘,她喘到幾乎不能唿吸,很累,累到兩條腿快要報廢,但她不能輸啊!


    她奮力向前衝,不跑小巷,專挑大馬路跑,慢慢地,身後的腳步聲變小。他們放棄了嗎?


    她不敢轉身看,隻能鼓吹自己一跑再跑,用速度讓自己安心。


    你有什麽條件要我?芬蒂是哈佛畢業的高材生,你呢?她有上億的身價,你呢?她漂亮聰明、登得了台麵,你呢?


    是啊,她什麽都不會,不精通五國語言,不能簽下千萬元合約,她隻會編西曬,就意味自己很了不起。


    阿擎傷人的語言,刺激了她的運動神經,她一麵奔跑,一麵喃喃自語。


    「我願意離開這裏……我不破壞任何人的婚姻……我願意防守,我不是巫婆,我不返迴……訂機票,如你所願,我盡快離開……」


    她一句一句說著對阿擎的承諾。


    快跑,跑得更遠更遠,遠到不會破壞任何人。她用盡全力拚命跑步,她要跑過德州、跑過拉斯維加斯、跑過太平洋,跑到沒有人見過她的地方,跑吧、再跑再跑……


    直到燈枯油盡,直到意誌力再也無法替她支撐身體,黑暗在眼前等著,撲地、踉蹌,她摔進無止境的深淵裏。


    猛地,小今眼睛睜開,彈跳起來。


    她驚惶的環視周邊,白色的床、白色的牆、點滴藥水味……她看見穿著白色製服的醫療人員在她身邊穿梭。


    她安全了,是嗎?


    分不清時空在哪個點,不確定她站在哪一度空間,她迷失了自己,迷失了心情。對,她被掏空了,沒有心、沒有知覺,沒有情緒,隻剩下一副軀體,獨自在茫茫人海中浮沉。


    沉了嗎?是,她的心墜入無邊深海,看不見天,看不見繁華與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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