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青山一道同雲雨。


    西門吹雪臉上的驚愕太過明顯了,一個從來都是冷著臉的人忽然一臉茫然的看著你,也實在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葉且歌緩緩的睜開了眼眸,看見的便是西門吹雪這樣難得一見的無措表情。看著那婉轉而至的霞光,葉且歌不覺的笑出了聲來。


    她微微抬手,數十柄金色的長劍漸漸淡去,直至消失無蹤。揚起了一抹笑意,葉且歌對西門吹雪道:“西門,此劍如何?”


    西門吹雪怔愣了半晌,他緩緩的將自己的劍插|入劍鞘之中,動作很慢很慢。他沒有說話,葉且歌便也沒有催促他。


    良久,西門吹雪吐出兩字:“可惜。”可惜他此後少一試劍之人。


    不過轉而,他又微微的、緩慢的眨了眨眼睛,繼續道:“不過,很好。”


    的確很好。西門吹雪的劍是至冷的劍,在此之前,他見過的天下神兵也都難免冰冷——事實上,葉孤城如是,哪怕是葉英亦然。而葉且歌能夠另辟蹊徑,以人間之冷守護心上之暖,委實難得。所以,真的很好。


    他果然明白。


    知道自己被知己理解,葉且歌的笑容更加燦爛了幾分,她理了理臉頰處一縷散亂的發,對西門吹雪道:“其實我做糕點的手藝也是不錯的,日後有機會,西門可以嚐嚐。”微微頓了頓,葉且歌揚起了一抹戲謔,繼而悠悠道:“會多加兩成糖。”


    饒是西門吹雪,此刻也難免有些窘迫。他繃緊了一張冰山臉,剛想要說些什麽,卻見葉且歌抬手撫住了胸口。西門吹雪直覺不好,連忙上前一步,扶住了葉且歌的手臂。


    “無事。”


    嘴上這樣說著,葉且歌卻將自身重力都壓在了西門吹雪伸過來的手臂上。她衝著他眨了眨眼睛,又向著葉孤城的方向輕輕一瞥,卻沒有說出任何話來。


    西門吹雪動作一頓,卻已經懂了。


    抿緊了唇角,西門吹雪道:“下得去麽?”


    葉且歌勉強笑了笑,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來:“有勞……”


    沒有再多的言語,西門吹雪的長臂夾住葉且歌的腰,連帶著她的兩柄重達八十餘斤的輕重雙劍一道,連人帶劍的一齊攔腰帶起。


    從太和殿的至高處一躍而下,西門吹雪帶著葉且歌穩穩落地。剛一落地,葉孤城和忠叔便已經到了他的麵前。


    方才葉孤城隻看到自己幼妹身形不穩,竟是恍然要墜落下來一般。前一秒她還和西門吹雪笑著說些什麽,下一秒竟如此了麽?隻覺心中一緊,葉孤城登時便施展了輕功,在西門吹雪將葉且歌帶下來的時候,恰好抵至兩人麵前。


    小心的將幼妹從西門吹雪手中接了過來,葉孤城抬手便要搭上葉且歌的脈搏。


    葉且歌衝著西門吹雪看了一眼,琥珀色的眼眸之中隱約有祈求之意。西門吹雪歎了一口氣——他當真是欠了這個小姑娘的。西門吹雪一生追求一個“誠”字,然而認識了葉且歌之後,短短一日,他居然不僅要與她一道欺騙世人,如今又要幫她哄騙她家兄長麽?


    然而到底幫人幫到底,西門吹雪也知葉且歌的顧慮。如果她的身體當真出了什麽問題,她的兄長一定會拋下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天下,專心去為她求醫問藥的。隻是到底國不可一日無君,好歹,要讓葉孤城安心登基。


    上前一步,西門吹雪隔開葉孤城要幫葉且歌切脈的手,對他道:“我來。”


    葉孤城動作一頓,沒有什麽猶豫便讓開了位置。他知道西門吹雪的一身醫術習自萬花典籍,就連花如令的陳年舊毒都能醫好,而自己隻是因為習劍所以必須通曉醫理,比之西門吹雪還是有些距離。


    在沒有搭上葉且歌的手腕之前,西門吹雪隻以為她是驟然突破,一時之間岔了氣息,所以受了些許內傷罷了。畢竟在此之前,葉且歌的氣息圓融,筋脈強健,絲毫沒有任何病弱的征兆。


    在和葉且歌短暫的眼神交流之後,他答應幫葉且歌瞞上一瞞,隻是因為西門吹雪覺得,這樣的些微內傷,隻要好好調理,並不是什麽大事。然而在他搭上葉且歌的脈搏之後,饒是西門吹雪,腦海之中都有了一瞬間的空白。


    脈搏弦大,彈指不靜,躁亂難安,此為偃刀脈。偃刀脈,是為……絕脈。


    平生第一次,西門吹雪開始懷疑自己的醫術了。他想不明白,方才還好好的一人,怎麽忽然就能摸出絕脈來了呢?他也不是看不開生死,卻不能接受自己的認定的知己,忽然就生命垂危了。


    如果葉且歌一直病弱也就罷了,可是分明,她從來都是那樣健康!


    西門吹雪的臉色變得難看了起來,這還是第一次,葉且歌慶幸這人是個讓人看不出情緒的麵癱。不動聲色的捏了捏西門吹雪的手指,葉且歌從兄長的懷裏坐了起來,打了個嗬欠,笑道:“都那麽緊張做什麽,我就是太累了……哥哥難道以為且歌一點兒準備也沒有,傻不愣登的就去刺殺皇帝麽?”做困倦狀的伸了伸懶腰,葉且歌嘟囔道:“可憐見的,我都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過眼了!”


    葉孤城的臉上劃過一抹不信,畢竟這小姑娘剛剛還有前科,於是便看向了西門吹雪,想聽聽他是怎麽說的。


    西門吹雪被葉且歌捏過的手指顫了顫,最終點頭道:“思慮過重,寢食不安。”


    聞言,葉孤城終於微微鬆了一口氣。而後葉孤城便聽葉且歌對顧惜朝道:“哎,我說小顧,你升官拜相之前還是我藏劍的管家,既然是管家,便快些幫我去尋一處幹淨的地方,讓我好好睡一會兒吧。”


    說著,葉且歌便拽住了顧惜朝的袖子,拉著他往太和殿後麵走去。


    顧惜朝無奈的笑了笑,卻道:“顧某自然聽從小姐驅使。”


    轉而,他對葉孤城微微拱手示意,在葉孤城點頭同意之後,便隨著葉且歌一道往後宮走去。


    顧惜朝生的一雙桃花眼,縱然無情都是七分溫柔繾綣。更何況是對著葉且歌,那語氣不覺便是更加溫柔。在場的人被他一鬧,都不由得善意的笑了出來,方才因為自家小姐身體不適而緊張的氣氛也和緩了不少。


    目送著葉且歌離開,西門吹雪捏緊了自己的手指。他望了一眼葉孤城,最終輕聲說了句“恭喜。”


    西門吹雪不必問葉孤城會不會放棄劍道,也不會問他為何如此行事。葉孤城有太多的無可奈何,這世間能夠理解他的人不多,恰好,西門吹雪卻算是其中之一。


    葉孤城也迴望著西門吹雪,許久,他也道:“多謝。”


    ——多謝成全。無論是今生,還是前世。


    “不必謝我。”西門吹雪撫著自己的劍,搖頭道“你有一個好妹妹。”


    葉孤城眼中的溫柔根本掩藏不住,他沒有笑,隻是淡淡的“恩”了一聲,眼角眉梢卻都是自豪與欣喜。


    難得見葉孤城這樣高興的時刻,想到了方才探出的葉且歌的脈象,西門吹雪的唇動了動,卻是少有的猶豫。最終,他錯開了目光,也背過身去,隻對葉孤城道:“做個好皇帝吧,不複蒼生,莫負黎民。”不要,讓你妹妹失望才是。


    “自然。”葉孤城頷首。


    西門吹雪沒有多言,最終隻說了一句“我在合芳齋”,之後便施展了輕功,離開了皇宮。他想,早則今晚,最遲明日,葉孤城終歸還會去找他的——葉且歌瞞不了許久的,偃刀脈是隨時斃命之脈象,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還能瞞多久呢?


    葉孤城望著西門吹雪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中就浮現出了一抹不祥的預感。他收斂了一下心神,往太和殿走去——今日的朝堂,還是一場硬仗。雖然他不必給誰一個交代,但是一夜之間改朝換代,他總要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的。而在那之後的抗災與安穩時局,他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


    葉孤城的登基大典,顧惜朝最終還是錯過了。雖然那並不影響他入朝為官,可是若幹年後,顧丞相與永安公主一齊消失的登基大典,還會成為坊間津津樂道的風流韻事——坊間傳聞,永安公主差一點便被聖上許給顧丞相……不,是顧丞相險些就入贅公主府。此事雖然未成,也隻是隱約聽見風聲,不過後來顧丞相出則為君肱骨,入則為公主打點府中家中事宜,這卻是證據確鑿的事情。


    更何況顧丞相不惑之年還未娶妻,仿若更加印證了傳聞的真實性。


    隻是此刻,還是藏劍山莊管事的顧惜朝心頭最煩惱的事情則是……這宮中到底哪裏才算是幹淨?明軒還沒有立後,宮中隻有幾個妃子,這些妃子的寢宮自然不做考慮,可是其餘的宮殿,明軒為了表示“與民共苦”而特意沒有翻修,讓自家小姐住那樣的破房子,顧惜朝還真怕城主會砍了他。


    至若明軒的寢宮……呸,什麽臭男人睡過的,就是葉先生同意,顧惜朝自己也不同意。思來想去,最終顧惜朝先讓人收拾了太後宮中一處肅靜的偏殿,而後對葉且歌道:“小姐先委屈一些,日後等城主給你親自挑一件好的。不,還是再建一座吧,反正咱們白雲城有錢。”


    “小顧。”葉且歌打斷了顧惜朝的絮絮叨叨,也讓顧惜朝迴過身來。


    在顧惜朝轉身的瞬間,入目少女慘敗的麵色讓顧惜朝心下一駭。他慌忙走到了葉且歌的身邊,將眼見就要摔倒在地上的小小少女撈入了懷中。


    “小姐!”顧惜朝的語氣裏少見的帶出了幾許慌亂,一直到全部托起懷中人的時候,他才驚覺——他們隻是幾月不見而已,自家小姐何時會變得這樣瘦?


    一日一日消瘦的身體,越發的容易疲憊,偶爾撫著心口緊皺的眉頭,曾經被葉且歌遮掩過去的種種小細節都浮現在顧惜朝心頭,他暗覺不妙,隻覺此事不能再拖,需要立刻稟報城主。


    葉且歌卻是死死的攥住了顧惜朝的袖口,拚命的搖頭。從太和殿強撐至此,她已幾乎力竭,實在沒有力氣再說什麽了。


    在顧惜朝看來,葉且歌就像是一朵盛極的花,卻在綻放得最絢爛的時候迅速的衰敗下去。他打橫抱起了麵色慘白的小姑娘,自己的雙手卻顫抖得厲害。


    而葉且歌,終於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彼時,遠處的傳來太和殿中山唿萬歲的聲音,一個新的時代,終於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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