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思君恰如天上月。


    傳說西門吹雪一年之中隻出門四次,而今年他略有突破,出門試劍的次數便多了一些,還沒有到中秋,他便已經出門整整四次了。


    這四次出門,他挑戰了武當泰鬥和峨眉的獨孤一鶴,又殺了西北四惡與黃山水寨的亂匪。西門吹雪的劍下有了活人,然而江湖中人再提起他的時候,語調已經不一樣了。


    誰都知道武當的木道人與獨孤一鶴是怎樣的人物,他們名震江湖的時候,恐怕西門吹雪都還沒有出生。能夠在兩個月內接連挑戰這樣的兩個人物,而且是全勝而退,作為江湖後輩而成長起來的西門吹雪,如今到底到了怎樣的地步,已經沒有人敢去貿然揣測。


    縱然之前有過他已有敗績的傳聞,可是那終歸隻是傳聞罷了。而且傳聞之中“擊敗過西門吹雪”的不過是個還沒有弱冠的少年,這幾年中除了他擒獲得了鐵鞋大盜之外,也再沒有了什麽可以稱道的事跡。於是,對於當年傳聞的真實性,許多江湖人都產生了懷疑。


    西門吹雪卻並不在意這些事情,他任由外界的消息傳得紛紛擾擾。世人的誹謗與讚歎,仰慕或者畏懼,對於西門吹雪來說,早就已經是不放在心上的事情。他的心是專注的,沒有任何的雜念,隻有他的劍。


    也隻需要有他的劍。


    他沒有想到葉且歌會到萬梅山莊來尋他,她到的那一日,已經臨近月上時分。萬梅山莊日落之後便不待客,然而西門吹雪卻是親自去將人接入了莊中——他和葉且歌以劍論交,葉且歌是他難得的知己,自然算不得是客。


    有些意外沒有看見葉先生,不過西門吹雪並不是多言之人,他先是吩咐家中的老管家為葉且歌收拾出了房間,讓葉且歌能夠好好休息,至若有什麽其餘的事情,明日再論便是。


    萬梅山莊的老管家和忠叔走的是一套路數,都屬於是深藏不露的類型。他一眼就看出葉且歌的行路姿勢與氣息都與男子不同,又難得是自家莊主親自出門將人接進來的,一時之間便有些心思活絡,直接將葉且歌的房間安排在西門吹雪的院子裏。


    西門吹雪隻覺一陣頭疼,又不能跟家中的老人爭辯,於是他索性抱著自己的劍,去書房的榻上睡了一夜,將整間院子都讓給了葉且歌。


    葉且歌一踏入院中便能感受到撲麵而來的劍意,她沒有來過萬梅山莊,隻是萬梅山莊的格局與白雲城主府大致相同,西門吹雪的院子位於中線之上,葉且歌直覺那位管家伯伯帶她來的不應是尋常客房。而這一看就屬於西門吹雪的劍意,更是證實了她的猜測。


    葉且歌心思靈透,自然知道這是為何。隻是這一路她實在勞累,如今也沒有什麽氣力多費口舌——那些家中長輩的關心,還是留給西門自己去解決吧。這樣想著,葉且歌微笑謝過了老管家,簡單洗漱過後便和衣睡下。


    葉且歌這一覺睡得極為沉,然而她醒的卻並不晚。無論是在白雲城還是在藏劍山莊,她都要早起練劍,數十年來不避寒暑,身體早就已經形成了習慣。


    整理好了自己,葉且歌提起一輕一重的兩柄劍,便推開門去。


    萬梅山莊的老管家早就站在了院中,見葉且歌出來,老人家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笑眯眯的對葉且歌道:“小姐也是早起練劍吧?我家莊主習慣比小姐早一刻鍾,應當已經在莊中的竹林了,老奴這便帶小姐去吧。”


    葉且歌心中懷揣心事,卻依舊揚起一張笑臉,對萬梅山莊的老管家有禮道:“勞煩老伯了。”稍微頓了頓,葉且歌覺得還是不要讓老人家誤會下去才好,於是又溫聲道:“鄙姓葉,上且下歌。夫家恰也姓葉,外子和西門莊主也是舊識,老伯喚我且歌便是。”


    萬梅山莊的老管家臉上的笑容一滯,不可置信的脫口問道:“小姐成親這樣的早?”


    葉且歌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這時候卻聽見了一道清冷的男聲傳來:“你與葉先生,成親了?”


    葉且歌迴身,便見西門吹雪站在一棵梅樹之下,他臉上的依舊看不出表情,葉且歌卻能感覺到他的幾分不可置信。隻是還不待葉且歌迴答,西門吹雪便對老管家道:“忠叔,去備早膳吧。”


    老管家遞給了西門吹雪一個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卻到底歎了一口氣,轉而下去吩咐早膳去了。


    “咦?萬梅山莊的老管家也叫忠叔麽?我家的也是呢。”葉且歌走到了西門吹雪身邊,由他領著一路向練劍的武場走去。


    西門吹雪“恩”了一聲,卻又迴到了方才的話題,重複問道:“你與葉先生何時成親的?”


    饒是葉且歌,這會兒也沒有了方才忽悠那位忠叔的從容。麵上浮現出了一抹尷尬,她輕咳了一聲,對西門吹雪擺了擺手:“隻是搪塞之辭而已,家中老人總是憂心小輩婚事,你家這位忠叔還算好的,我家那位……就連偶爾路過兄長房間的一隻蚊子,隻要是母的,他都是恨不得供起來的。”


    “莫要胡說。”


    大約是小姑娘實在是太小隻,勾動了西門吹雪心中的一點柔軟。他下意識的抬手敲了敲葉且歌的腦袋,不讓她再去編排她家兄長。


    隻是做完這個動作,西門吹雪和葉且歌都怔愣了一下,半晌,是葉且歌繃不住笑出了聲來。


    “啊呀我說西門,你這不也挺愛鬧的嘛,幹嘛成天繃著一張臉,難怪找不到可心的姑娘。”葉且歌對西門吹雪彎了彎眼睛,出聲調侃道。


    西門吹雪抿了抿唇,臉上卻忽然有了幾分嚴肅——誠然,平常的時候他的臉上也很嚴肅,不過如今要更加鄭重幾分。


    他的手輕輕的拂過自己的劍,一字一句的葉且歌說道:“我有劍足矣。”


    如果沒有遇見葉英,如果沒有感受過他平和而包容的劍意,如今的西門吹雪,恐怕要直斥葉且歌心不誠,不能全身心的投入到對劍道的求索中去,平白浪費了旁人求而不得的天賦。而且,她自己沉湎於男女之情還不夠,還要將神壇之上的人拉下雲端,實在是罪不可恕。


    然而如今的西門吹雪,已經理解了大道三千的含義。他隻是走上了一條與旁人不同的路,也僥幸比旁人走的更遠一些。可是,他本就沒有理由用自己的“道”去約束別人,去妄議他人的值得或是不值得。


    這份平和讓西門吹雪周身的鋒芒更加內斂了一些,雖然隻有一些,卻足以讓他返身自重,看見一個自己之前從未見過的世界。


    看向葉且歌的眼中帶上了一些平和,西門吹雪問道:“你和葉先生什麽時候成親?”


    葉且歌臉上的笑容卻是僵了一瞬,她垂下頭,強自笑開:“如果成親,到時候會給你發請帖的。”


    西門吹雪點了點頭,見葉且歌神色似乎有些異樣,便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們並肩走著,卻聽見葉且歌忽然說道:“西門,你說,我們持劍,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劍就是劍。”西門吹雪微微蹙眉,迴答得卻並沒有絲毫猶豫——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就是這樣的一柄劍。西門吹雪永遠是純粹的,劍對於他來說可以說是一切,又可以毫無意義的隻是它本身。


    似乎看出了葉且歌的片刻迷茫,西門吹雪難得橫劍胸前,舉起三尺青鋒,對葉且歌道:“你看這劍鋒三尺,本就是鋒利之鐵而已,它承載不了太多的東西,也根本無需承載太多的東西。”


    葉且歌緩緩的抬起了頭,仰視著西門吹雪。許久之後,她輕輕的歎息一聲,道:“的確,需要承擔一切,不是劍,而是人。”


    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褪去,葉且歌後退半步,對西門吹雪一揖,道:“且歌請戰西門莊主,八月十五,紫禁之巔。”


    這並不是正常的邀戰方式,尋常約戰,哪怕再是客氣,一抱拳已然足矣。而葉且歌,卻對著西門吹雪一揖到底。


    萬梅山莊的情報網雖已不能和葉孤城強化過的白雲城的情報網相提並論,然而比之安慶皇族,卻還是要強悍不少。


    西門吹雪心外無物,本不理會朝堂與江湖的萬般紛爭,可是這種事關天下誰主,又牽扯了葉孤城的事情,他還是略微上心。


    所以,其實在昨日葉且歌來尋他的時候,西門吹雪心中便隱隱有了猜測,如今葉且歌這般,倒是印證了西門吹雪心中所想。


    西門吹雪難得的沒有即刻應戰,而是靜靜的注視著葉且歌,開口道:“這是葉城主的意思,還是自己的?”


    葉且歌來時已經預料到西門吹雪的種種反應,卻也沒料到他會這樣問。輕輕一笑,葉且歌隻是道:“兄長之名理應如霜雪。”所以,這等顛倒朝綱,亂臣賊子之名,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兄長去背負。


    葉孤城是白雲城的畢露寒芒,而葉且歌,則是白雲城的利刃藏鋒——這種陰私之事,便由她去做罷。這座城池守護了她整整十六年,現如今,該到了她去守護這座城池的時候了。


    西門吹雪重新審視著葉且歌。他不否認葉且歌是絕世的劍客,比之其兄長亦毫不遜色。可是最初的時候,葉且歌的劍是灑脫、是自由,是帶著江湖飄搖的仗義蕭疏。而如今,西門吹雪從葉且歌的劍中感受到了一股關乎“承擔”之意——和她的兄長相似的劍意。


    似乎到了這一刻,西門吹雪才真正將葉且歌與葉孤城聯係了起來,真正意識到,這個小姑娘是白雲城主的妹妹,和白雲城主流著相同的血。而在此之前,葉且歌身上的氣韻更似葉英,更像是生於煙雨江南西子湖畔,每日抱劍觀花,詩酒年華。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西門吹雪望著葉且歌的眼眸,想要從那雙琥珀色的眼中看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猶豫——隻要葉且歌有一絲一毫的猶豫,西門吹雪綁也要將人綁迴藏劍山莊,由葉先生好生看管,不教她參與那些事情。


    可是沒有。


    在和西門吹雪請戰的那一刻,葉且歌的眼中就沒有了絲毫的猶豫。西門吹雪凝視了葉且歌許久,終歸隻能淡淡道:“可惜了你的劍。”


    他並不是什麽忠君愛國之人,在西門吹雪看來,這是誰家天下,根本就和他沒有半分關係。隻是他也看出來了,葉且歌並不是那種為了一己私欲便會褫奪他人生命的人,縱然做出這樣的決定,日後她也定生心結。


    既然有了心結,劍又怎能無垢?葉且歌本是前途無量的劍客,本能登臨劍道更高的巔峰,可是如今看來,恐怕要折劍當途了。


    西門吹雪一生稱讚的人不多,在這其中,用劍的更是少之又少,葉且歌難得的算是其中的一個。他無法去評說葉且歌以自己手中之劍為代價,去守護兄長的聲名到底值得還是不值得,隻是現下,西門吹雪的確是覺得可惜的。


    葉且歌垂下了眼眸,握著雙劍的指尖卻抖了抖。許久,她強自笑道:“我習藏劍劍法數十寒暑,如今略有小成。如今藏劍門下弟子近百,西門且待且看,尚有可畏之後生,也實難測。”


    背過身去,葉且歌輕聲道:“隻是此番西門陪我戲耍天下習武之人,日後定流言喧囂,且歌心中愧怍。”


    西門吹雪伸手接住了一朵飄落的桂花,望著那淡金色的花朵,他淡淡道:“十五之夜君且隨意,某紫禁之巔靜候便是。”


    葉且歌怔了怔,轉而明白了西門吹雪的意思。轉而,她輕笑出聲:“雖恐不能讓西門盡興,不過此生最後一戰,定然全力以赴才是。”


    西門吹雪的眼睛亮了亮,輕輕頷首,道:“理應如此。”


    八月十五,終歸越發的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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