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多少襟懷言不盡。


    如果當不成皇帝,哥哥會死的。


    這個認識就像是一塊巨石,狠狠地在了葉且歌的心頭。忠叔靜靜的望著自家小小姐臉上極具變化的表情,輕輕的點了點頭,將她父親的舊事一點一點講給她聽。


    葉孤城可以死。


    為了白雲城,他已經死過一次了。可是,這一次到了這個地步,他們和安慶早就不死不休。葉寒山能以一死為白雲城換來三十年安穩,葉孤城又能換來多少年?而白雲城中可還有葉孤城這樣的繼承人,能夠踩著父輩的鮮血,能夠用沾染了父輩血淚的劍,繼續守護著這座岌岌可危的城池?


    葉且歌不敢去設想,也沒有半點的把握。


    她拚命的搖著頭,從未在人前落過半滴眼淚的人,這一刻忽然就抑製不住眼中的淚水。忠叔輕輕的歎了一口氣,給葉且歌擦了擦眼淚。


    他拍著葉且歌的頭,既是勸解,又是安慰一般的道:“所以小姐,你什麽都不用想,也不要求你去做什麽。你隻要站在城主的身後,讓他知道自己的身後還有人站著,這就可以了。”


    葉且歌抿了抿唇,抬頭慢慢的環視了一周。白雲城中的十五寒暑,一草一木,一人一景,早就是她無法割舍的部分。藏劍弟子心懷的是天下,而並不是君王不是麽?那麽自己又何必自誤,還平白讓關心自己的人憂心。


    該對哥哥有信心一點的。葉且歌忍住了奪眶而出的眼淚,終於能夠對忠叔笑了出來。


    而另一旁,葉孤城的書房之中,葉孤城已經端坐在座位上等待著葉英的到來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而是橫劍膝頭,半晌緘默。


    葉英此來也不是與葉孤城辯論的,他隻是靜靜的坐著,感受著葉孤城的劍意之中最細微的變化——他們是江湖人,即使葉孤城以後不是,如今卻也依然是。所以,他們總是更習慣於用江湖人的方式交流。


    葉孤城坦然的受著葉英的檢閱,上次一別已有數月,與葉英的那一戰,他也並非一無所得。


    而葉英在葉孤城的劍意之中感受到的,是一份未曾有過的遼闊。曾經的葉孤城,就宛若有什麽在逼迫著他一般,他在努力掙脫那份桎梏,也在蔑視著那份桎梏。可是無論他承認不承認,那種桎梏始終是存在著的。


    而如今,葉英隻覺得葉孤城的劍更多了幾分超然的味道。那曾經壓迫著他的東西已經不存在,而蟄伏著的猛獸也開始伸出了爪牙,數十年的耽耽虎視也終於要轉化為行動了。


    葉英不知道的是,那份壓抑著的葉孤城的東西,其實隻是兩個如今看來微不足道的人,那便是如今已經被新皇解決了的南王父子。


    作為前世害他隕落紫禁的人,葉孤城雖然並沒有太過看重這兩個空有野心,卻無能力的傻瓜,卻到底是心中的一道坎。而如今邁過了這道坎,葉孤城便算作是將前世的種種徹底畫上了一個句號,劍意也因此開闊了起來。


    葉孤城的劍,依舊係著千鈞重擔,卻也正是因為這份沉重,讓葉英有理由相信,他行事能夠少幾分無忌,多幾分思量。


    這一路走來,葉英看見了太多慘狀,他歎了一口氣,抬手撫上額角,直接對葉孤城說道:“如今蒼生疾苦,若起再起烽煙,恐是人間煉獄。”


    葉孤城沒有說話。葉英繼續道:“葉城主應當還沒有見識過什麽是真正的戰爭,卻也不要忘了,我與且歌是從安史之亂的末年而來,戰爭的可怖,沒有人比我師徒二人更清楚了。”


    提及幼妹,葉孤城眉眼微動。許久之後,他終於道:“大莊主的意思,在下明白了。”


    “那你有何打算?”葉英道。


    葉孤城抬手輕輕的拂過自己手中的長劍,並沒有對葉英細講,隻是說道:“若是舉兵征伐天下,十年前的白雲城足矣,我又何必再等十年?”


    葉英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做停留,起身走出了葉孤城的書房。他不遠千裏而來,其實為的便是葉孤城的這一句話。他要葉孤城一個承諾,一個不塗炭蒼生的承諾。而如今,葉孤城既然如此表態,那麽他也無需多言。


    在葉英起身之後,葉孤城的眼眸動了動。在葉英踏出書房的刹那,他對葉英說道:“大莊主一路辛苦,不若在白雲城小住一些時日。”


    葉英的腳步頓住了,卻並沒有迴身。


    葉孤城也不在意,他起身相送,一邊走一邊道:“隻是藏劍山莊如今隻有一個管事,大莊主不放心倒也是情有可原。若是如此,大莊主自去便是。且歌離家已久,她堂哥婚事在即,等參加完了孤鴻的婚儀,且歌再與在下一道重踏中原便是。”


    葉孤城重踏中原之日,定然是問鼎天下之時。葉英雖然知道白雲城早就為此準備多年,卻也明白問鼎中原並非一朝一夕之事。而葉孤城留他在白雲城小住幾日是假,將自家幼妹拘在身邊才是真。


    隻是如今他們名不正則言不順,葉孤城作為他家小徒弟的兄長,就是真的將葉且歌扣下,葉英也說不出什麽來。抿了抿唇,葉英道:“我和葉孤鴻也算相識,如今他娶妻,我藏劍山莊自然要備上些許薄禮,以賀他新婚了。”


    說著,他對葉孤城道:“還要叨擾葉城主。”


    葉孤城挑了挑眉,似乎有些遺憾沒有將葉英趕迴中原去。不過到底是他先開口留客,這會兒便隻能說道:“區區寒舍,大莊主不要介意才是。”


    分明是兩個絕世的劍客,可是那皮笑肉不笑的互相寒暄,還是讓人有些許的牙酸。站在門外等著給葉英帶路,帶他去休息的小廝哆嗦了一下,隻覺得這大夏天的,他身上似乎都要結一層冰碴子了。


    其實按理說來,葉英算的是葉家的祖宗一輩了。可是這踏碎虛空之說如何好對外宣揚,葉孤城也並沒有給自己認迴來一個祖宗的癖好,再加上心中有些許幼妹被搶走了的不舒服,於是,至少應該住在城主府內院的葉英,便被當做尋常賓客一般安排在了外院——這麽說其實也不確切,畢竟白雲城主府還從未有過什麽能夠在府中過夜的賓客。


    葉英的房間顯然是葉孤城特地挑選的,距離他家幼妹的閨房是絕對的遠,而且想要抵達幼妹的院子,勢必要經過葉孤城自己的房間。葉孤城自信,哪怕是葉英,也休想避開他的耳目,偷偷溜到他妹妹的房裏去。


    更何況……也不知道誰私下渲染了關於葉英的什麽傳聞,總之如今就連城主府後廚的大媽看著葉英的時候,都是一副害怕他偷自家雞蛋的表情。從來君子端方的藏劍山莊大莊主葉英,生平還是頭一次被人這般對待了。


    “我說,你們不要太欺負我家師父啊。”


    葉且歌乖巧的聽兄長的話,迴到了白雲城之後,平日不是跟在葉孤城身邊,就是溜達去看看她即將娶親的小堂哥。而小堂哥到底受過葉英幾日教導,看不慣城中的大家暗搓搓的擠兌葉先生,於是便頂著大堂兄冰冷的目光,轉過身來就捏著小手絹,去小堂妹那為葉先生訴苦了。


    葉且歌隱約知道大家的心思,不過總這麽仗著她家師父看不見,就用各種離奇的表情對著師父什麽的……她簡直沒眼看了。


    白雲城雖然不若藏劍山莊那樣講究君子風度,不過卻也幹不出什麽欺辱客人之事。不過到底是拐走了自家小姐的“老男人”,於是上到忠叔,下到端水送飯的小廝,每一個人在麵對葉英的時候,都會丟下一個其醜無比的鬼臉。


    葉且歌偶爾去探望自家師父,第一次看見大家那副口歪眼斜的樣子的時候,簡直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直接一口水嗆進喉嚨裏,葉且歌真真的想給自家的小夥伴們跪了。


    ——你說她師父又看不見,你們這麽搞怪不是白費勁兒麽?而且萬一臉扭到了,表情恢複不過來了可怎麽辦?哎哎哎,那邊那個小姐姐我說你呢,好好的一個姑娘家不要用舌頭去堵鼻孔啊喂!!!還有那邊的那個小哥兒,快把你的下巴正過來,感覺要脫臼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葉且歌頭疼的按了按額頭,隻覺得每次見到師父都無比的心累。簡直想迴去洗洗眼睛,不想再看見這些妖魔鬼怪了。


    於誤打誤撞的,葉且歌去找葉英的次數,當真就少了那麽一兩次。


    對於這個結果,葉孤城表示甚是滿意,讓忠叔給府裏的丫鬟小廝漲了月錢,讓他們再接再厲。於是,白雲城去伺候葉英的下人們的臉便越發的畫風魔幻了,偶爾出府辦事還沒有恢複過來,簡直能分分鍾嚇哭街上的小孩子。


    就這樣,葉孤鴻的婚期愈發的近了。一直到他從中原接迴來了新娘子,葉且歌才驚訝的發現,她這位新鮮出爐的小表嫂,居然是曾經認識的小夥伴兒薛冰。


    而她家兄長的一句“嫁出去的兒子潑出去的水”,才徹底的讓葉且歌意識到,原來她家小堂哥是入!贅!啊!


    薛冰作為新媳婦,一直擔心白雲城的規矩重,也頗為懼怕那位傳說中劍術高絕的大堂兄。不過她不是沒見過世麵的尋常閨秀,雖然心中惴惴,麵上卻到底還是爽利的。


    葉孤城都能同意葉孤鴻入贅,自然對這位弟妹也沒有太多的要求。葉孤城看重的是那份血緣,而姓氏終歸隻是符號。


    就譬如現在的宮九,雖然他一身臭毛病,又不姓葉,可是葉孤城卻也還是對他有所照拂。即使雙方個性使然,兩人看起來總有些彼此針對之意,然而對於自家姑姑的唯一血脈,葉孤城其實還是有所忍讓的。


    反倒是神針山莊既然需要一個姓薛的繼承人,而葉孤鴻自己都不介意,那麽葉孤城自然也就沒有什麽好置喙的了。日後那個姓薛的孩子,終歸流著白雲城的血,葉孤城自然也不會將他與其他的孩子區別對待。


    薛冰作為新婦,第一次出席的白雲城的宴會上,她驚訝的發現,居然沒有她想象中的盛大場景,隻是幾人圍坐一桌,雖然還沒有人說話,可是氣氛卻格外的溫馨融洽。


    她摸了摸自己汗濕的手心,終於輕輕的鬆了一口氣——這是她夫君長大的地方,卻比她想象中的還要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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