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請君為我傾耳聽。


    宮九說,葉且歌會看到她想要的世界。


    葉且歌隻當做他是在安慰她罷了,一直到許多年後,一切塵埃落定,三五好友再相聚之時,葉且歌在看著那個抱著她的女兒玩得開心的男子,才恍恍惚惚的發現,當年他說的這句話,其實是一句承諾。


    隻是如今,葉且歌竟然有些茫然了。她想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可是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在這樣的天災麵前,她一個人的力量終歸是太過薄弱了。她可以誅殺狗官,她可以破開朝廷設下的關卡,讓隴西的百姓去別處求生,她甚至可以動用藏劍山莊的力量,運來糧草救濟百姓。


    可是……這麽做之後呢?


    她殺得了一人,然而還能殺得盡千千萬萬個人麽?在這樣的亂世,最考驗的便是人性,好人可能變壞,壞人可能直接淪為禽獸。更重要的是,她葉且歌又有什麽資格去評判人性,去肆意褫奪他人的生命呢?


    她可以破開一堵高牆,可是破開了高牆之後呢?隴西的流民四散,固然求到了一絲生機,可是卻會給別的地方帶來怎樣的災難,這一點,就連葉且歌自己也不敢去預料。


    她可以動用藏劍山莊的力量購買糧食,可是藏劍山莊就是傾盡一己之力,又能夠撐多久呢?


    葉且歌知道,在天災麵前,並不是人的力量太弱小了,而是真正有力量,也有責任去幫助這些百姓的人一直選擇視而不見,一直選擇苟且偷安。這或許是所謂的帝王心計了,在上位之初,這位年輕的皇帝選擇了保持了表麵上的天下太平,繼而選擇了將瘡痍之麵掩藏起來。


    葉且歌並不否認小皇帝的努力,也仿佛可以看得到他對安慶的用心。可是這種對百姓沒有半點仁愛之心的做法,她卻不能認同。


    隻是……自己的兄長呢?


    葉孤城曾經數次對葉且歌說,他們是白雲城中之人,而非安慶子民。如今兄長已有問鼎天下之意,葉且歌知道兄長肩上是怎樣的責任,也清楚他的為人。可是關於安慶的黎民,她必須知道兄長到底是怎樣的態度。


    那日宮九走後,葉且歌曾經一夜無眠。心頭是紛亂的思緒,前世的烽煙也反反複複的在眼前閃過。葉且歌抱劍坐了一夜,最終尋到了一絲清明。一直到晨光熹微,葉且歌才終於下定了決心,起身向門外走去。


    隻是在推開房門的刹那,她看見站在自己門前的葉英。


    葉英一頭雪白的長發一絲不苟的束起,難得的沒有穿如往日一般的廣袖寬袍,而是換上了一身利落的白衣。他抱著焰歸站在葉且歌的門前,聽見葉且歌房門的響動的時候,葉英輕輕的抬了抬頭。


    他額角的梅花豔紅若血,成為整個人唯一的顏色。可是男子卻如同鬆竹一般,脊背永遠是挺直的弧度,也永遠站在葉且歌的身前,為她抵擋這人間的所有淒風苦雨。


    葉英對葉且歌輕輕的伸出了手,溫聲道:“來。”


    這一刻,不知怎的,葉且歌便隻覺得眉眼酸澀——她很難想象,師父的心中會是如何的波瀾。師父從來都說自己是江湖人,可是葉且歌知道,作為如玉一般的君子,家國天下,樣樣都在他的心上。而若不是自己,師父許或根本就不需要這樣艱難的抉擇。


    葉且歌何嚐不明白,作為斬殺過無數賊子宵小的藏劍山莊大莊主,如今虛空破碎,讓他默許一人“叛亂”,不僅默許,甚至可能還需要從旁襄助,又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情。可都是因為自己,因為那人是自己的兄長,所以師父不得不做出選擇。


    到底是自己從小養到大的姑娘,葉英見葉且歌許久都沒有動作,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歎了一口氣,白衣白發的男子上前一步,將那個快要哭出來的孩子抱進了懷中。


    “我們去白雲城。且歌你乖,莫要哭了。”


    俯身用下巴抵在葉且歌柔軟的發上輕輕蹭了蹭,葉英說出了他的決定。終歸,葉孤城為止謀劃了數十年的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實施的。在他長劍如虹,直指盛京之前,還有許多事情,葉英和葉且歌都可以一一問清楚、想明白。


    葉且歌將頭埋進了葉英的懷裏,輕輕的點了點頭,也忍住了沒有落下的淚水。


    隴西到白雲城的距離很遠,葉英和葉且歌走了十五日。這十五天中,有七天的水路,卻也有八天的車馬。在這一路上,葉且歌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每一件都比在龍溪看見的要駭人不少。


    她也殺了不少人,有如同龍溪的縣令一般的狗官,也有生啖嬰孩的禽獸。諸如此類,到了最後,葉且歌甚至會懷疑她殺的到底還算不算是人。而後,她有了一種自己依舊置身於大唐的錯覺。葉且歌隻覺得,或許安史之亂戰事最為吃緊的那幾年,也要比這裏好上許多。


    這種亂況一直到他們越發往盛京走,才終於好轉了許多。各個城池豎起的阻隔難民的高牆對於葉英和葉且歌來說並不算是什麽,當兩人越過那道高牆的時候,葉且歌深吸了一口氣,才恍若從地獄迴到了人間。


    葉英發現葉且歌開始徹夜的失眠的時候,她已經有整整十日沒有合過眼了。


    難得強硬的,葉英將葉且歌按在了床上,自己也側身躺了上去。六月的夜晚並不寒涼,兩人身上隻蓋了一層薄被。葉英的手便是按在葉且歌的腰側,夏衫輕|薄,葉且歌恍若還能感覺到師父掌心的溫度。


    葉英維持著這個姿勢,沒有強迫葉且歌閉上眼睛,隻是藉由這片靜謐,對她緩緩說道:“且歌,為師且問你,你覺得你兄長的劍,是怎樣的?”


    似乎沒有想到師父會問這個問題,葉且歌怔愣了片刻,閉上了眼睛在心中反複迴想與兄長對招之時的光景,良久之後,她道:“兄長的劍,是悍然不可侵之劍,此劍一出,天下唯我。”


    葉英輕輕的“恩”了一聲,而後道:“那你覺得,這樣的一柄劍,可能立身不正麽?”


    行顛倒朝綱之事的,說是亂臣賊子亦不為過,葉且歌咬了咬唇,卻無妨將這四個字和自己的兄長聯係起來。她長在白雲城,長在兄長身側,自然明白兄長是怎樣的人——那是一柄霜雪凜然的劍,那是一個孤高到有些寂寞人。


    葉孤城的人和他的劍一樣,不在意旁人的評說,甚至有的時候,他也拒絕有人同路。可是他永遠知道自己要走一條怎樣的路,所以毅然決然,不會後悔,也無怨由。


    是啊,這樣的兄長,自出生起就已經學會了“承擔”的兄長,又怎麽可能沒有想好之後要走的每一步呢?葉且歌閉上了眼睛,將自己縮進了葉英的懷裏。


    她已經明白了,自己這次迴去,不是為了阻擋兄長的腳步,也不是為了懇求他善待蒼生。她要做的,是陪在他身邊,哪怕不能與兄長齊頭並進,也要讓兄長知道——他並不是一個人,他守護的幼妹與白雲城,也將永遠守護著她。


    一直到聽見懷裏清淺的唿吸聲,葉英才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捫心自問,這一路走到了現在,縱然他說著想要和葉孤城細細談一談,心中卻已然下意識的選擇相信葉孤城了吧?


    當初葉孤城說讓他看看安慶,是否早就已經算到了會有這麽一日,也自信自己能夠比如今的天下之主做的要好呢?


    前路難料,多說無益。隻能懷揣著這樣沉重的心事,葉英第一次踏上了白雲城的土地。


    葉且歌身邊的暗衛一早就給自家城主去了信,而這種關於自家小姐的消息,在白雲城中從來都不是什麽秘密的。所有人都在牟足了勁兒,想要看看那位拐走了自家小姐的葉先生到底是什麽模樣。


    不過聽說葉先生年紀有點大啊……某個負責謄寫小姐那邊暗衛傳遞過來的消息的小哥如是跟小夥伴們八卦著。一想起自家小姐才十五六歲,居然被人老牛吃嫩草了,那些看著葉且歌長大的叔叔阿姨伯伯嬸嬸們簡直連一口銀牙都要咬碎。


    而且聽說這葉先生還敢罰咱家小小姐抄書啊……有特殊消息渠道——譬如顧惜朝同學的忠叔扯了扯小手絹,簡直心疼得兩泡眼淚都要流出來。


    另外聽說葉先生還把咱家城主打飛到湖裏去啊……跟著葉孤城殺到西子湖畔的侍衛們暗搓搓的跟自家娘子說道。女人的碎嘴程度是可以想象的,不出三日,就連白雲城主府做飯的大娘都憤怒了——好啊,這還沒進門呢,就不僅欺負我們家小姐,就連我家城主也欺負是吧!這是什麽人啊?小小姐你酷愛休了他!!!


    不管外麵如何人世淒慘,白雲城中卻始終是一片安靜祥和。因為葉孤城停止了許多與安慶的生意的緣故,許多外派的管事也紛紛返迴了城中,如此一來,本就熱鬧的白雲城,便更加的喧囂了幾分。


    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穩穩的拉了一座城池的仇恨,隻待著船停穩,葉英便小心的抱著葉且歌躍下了船去。


    如今尚是清晨,難得這孩子能夠睡得安穩一些,葉英到底沒有舍得將人叫醒,隻是用寬大的衣衫將葉且歌細細裹住,動作輕柔的抱著她下了船。


    碼頭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本還有一些吵嚷,然而在看清了葉英懷裏抱著的人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原本熙熙攘攘的碼頭瞬間就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生怕驚擾到自家小姐。


    那男人生的高大,有他這麽一相對比,就顯得他懷中的少女越發的嬌小。一些白雲城的老人們瞬間想起了十幾年前小小姐剛出生時候的光景,瞬間就揪心了起來。


    ——他們家小姐出門的時候分明是好好的,一柄重劍虎虎生風,砸起人來臉不紅氣不喘的,如今出門一趟,迴來卻成了這樣瘦弱的模樣,怎麽能讓人不心疼?


    葉英目盲,否則他恐怕就能發現,周遭的這些人憤怒的目光已然匯成了一句話——你,是,怎,麽,照,顧,我,家,小,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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