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雨洗東坡月色清。


    葉且歌沒有說話,因為她不知道說些什麽。


    與陸小鳳相比,她實在是太過幸運。出身藏劍,讓她從小就生活優渥,並沒有體會過什麽民間疾苦。而整座藏劍山莊中的人,也都友善和樂。至若十五歲出莊,幾經生死,卻也幸運的從未見過人心險惡。


    ——葉且歌的親人,都是護她愛她之人。葉且歌的朋友,都是肝膽相照、性命相托之輩。她聽說過江湖人心險惡,可是,那卻也隻是聽說過。


    葉且歌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安慰被所謂朋友捅刀的陸小鳳。可是她也明白,這個時候陸小鳳需要的,或許並不是安慰,而是沉默。


    良久之後,陸小鳳用胳膊遮住了自己的雙眼,低聲問葉且歌:“葉兄,你說,到底什麽才是江湖?江湖揚名就真的那麽重要麽?”


    重要到可以讓“朋友”與“道義”這兩個詞染上汙穢,重要到可以去追逐名利而忘了自己的初心。想想當年信誓旦旦說要名揚江湖的自己,陸小鳳忽然覺得有些可笑了。


    葉且歌輕輕的抿了抿已經涼了的茶水。淺碧的茶湯帶著一絲苦澀,讓她的聲音也有些凝重。無名指劃過杯口,葉且歌垂眸,似歎似怨:“大概,人才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吧。”


    猶豫了半晌,葉且歌還是對陸小鳳說道:“第一個問題,那你從今以後,還會信任朋友麽?”


    床上的陸小鳳坐了起來,他踉蹌著走到了葉且歌身前。因為他覺得,這些話,需要注視著葉且歌才能說得出來。他說:“葉兄,陸某隻要有像你這樣的朋友一日,便永遠不會去懷疑自己的朋友。”


    說著,他似乎要透過了葉且歌,看到很多很多的人。仿佛隻是一瞬,卻又仿佛過了很久,注視著葉且歌澄澈的眸子,陸小鳳將自己生平所交細細的過了一遍,然後,他輕聲說道:“隻是,從此以後,有些人卻再也沒有資格稱為我的朋友了。”


    其實,問出那句話之前,葉且歌大概已經知道這個答案了。她將陸小鳳扶到床上躺下,自己又彎腰從桌子後麵拿出了一個劍匣。


    沒有打開劍匣,也沒有將之遞給陸小鳳。葉且歌隻是將這個劍匣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然後對陸小鳳問道:“第二個問題,從此以後,你還要用劍麽?”


    被自己的劍刺穿後背,對於誰來說都不是很好的體驗。而就在方才的那一瞬間,葉且歌從陸小鳳的眸子中已經看出了一種變化。


    一個人,是否真的能在一瞬間改變?至少葉且歌覺得,陸小鳳是能的。他是她遇見過最豁達之人,這種豁達不是曆經世事之後的看開,而就是他的性格本身。


    在那麽一瞬間,葉且歌沒有在陸小鳳的眼中看出來恨意——事實上,隻要陸小鳳還是一個人,他便是有理由去恨的。自己第一次結交的摯友,自己第一次心悅的女人,這兩個人的聯手背叛,在他最柔軟的地方下刀,留給他最難堪的傷口。他是完全有理由去恨去怨的。


    可是陸小鳳沒有。因為,他是陸小鳳。


    在他的眼中,葉且歌看到的是一瞬間褪去的急躁。曾經大漠之中的陸小鳳,眼角眉梢都是躍躍欲試的急切,也毫不掩飾自己想要名揚江湖的野心。可是這一瞬間,他眼中對名利的追逐徹底褪去,一時之間,竟澄澈得宛若稚子。


    沒有著急迴答葉且歌的問題,陸小鳳卻說起了一個看似全然無關的話題:“都說江湖人容易遺忘初心,可是葉兄,我想試一試,看看自己能不能一直初心不負,不行難與人言之事。”


    何事不懼人言?茫茫江湖,就是那些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恐怕也不敢說自己一生沒有做過一件不懼人言之事。然而此刻,陸小鳳這樣說著,葉且歌卻忽然覺得,他是可以做到的。


    目光有些惋惜的看著葉且歌手中的劍,陸小鳳伸出了自己的手,對她道:“劍乃傷人之兵,從此之後,我就用我這幾根手指安身自保便可。”卻終歸有些黯然,陸小鳳低聲道:“總不見得有人能奪了我的手指,再過來戳我吧?”


    像是被這個說法取悅,陸小鳳躺在床上,不由的笑出了聲。不想卻牽動了背後的傷口,讓他“嘶”了一聲。


    問題已經有了答案,葉且歌用手拂過那個劍匣,注視著陸小鳳。片刻之後,葉且歌頷首:“好。”


    略微一頓,葉且歌將那劍匣打開,露出裏麵的軟劍,對陸小鳳鄭重道:“此劍名曰別霜,重三斤四兩,長六尺三。陸兄既然已有決斷,今日葉某便將之封入劍塚。”


    陸小鳳愣了愣,轉而又跟著笑開。他最後一次看過那柄劍,像是在和十七歲之前的自己訣別。半晌之後,他輕聲說道:“有勞葉兄。”


    從此之後,他將不再用劍。此劍為他而鑄,也因他隻能在劍塚之中蒙塵。雖然遺憾,卻也算是鄭重高別。


    同是劍客,封劍入塚的意義,陸小鳳和葉且歌都懂。這是陸小鳳自己的決定,無論他做了怎樣的決定,作為他的朋友,葉且歌隻要支持他就好。


    陸小鳳的傷好了之後,他離開了白雲城,轉而重新迴到了大漠。葉且歌知道,他是去尋胡鐵花了。


    有的時候葉且歌會在想,是不是在初見的時候,胡大哥就已經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所以幫著陸小鳳準備了一條談不上是退路的退路呢?然而這個問題,始終沒有人能夠解答。


    葉且歌唯一能夠期盼的事情,便是哪一日與陸小鳳再見。至若那時,這個初見時候冷若霜雪的少年劍客會變成何種模樣,卻已經不是葉且歌能夠預料的事情了。


    雖然江湖朝堂一派暗潮洶湧,占盡先機的白雲城主也在推波助瀾,蟄伏不出的九公子依舊在暗處攪亂渾水,西方魔教的勢力也還在無限擴張。男人們都在大展拳腳,蠢蠢欲動,然而對於葉且歌來說,白雲城中的這兩年,依舊是十足安穩的兩年。


    在這兩年中,葉且歌每日照舊的練劍,有的時候遇見瓶頸,便會找兄長指點切磋一番。偶有所得,也會在白雲城外的山洞之中閉關。那是她進幾年才發現的地方,是海邊難得的幹燥,出洞又是海天遼闊,讓人心胸豁然開朗。而葉且歌在洞中冥想靜坐,聽四海潮聲,聽陣陣鷗鳴,也會有所感悟。


    在藏劍山莊,葉且歌其實算作小輩之中很能“靜”的人。她自幼長在葉英身側,她出生那一年,便也葉英出關的那一年。出關之後的葉英,洗去了一身鋒芒,劍勢更加圓融貫通,再添七分守護之意。


    所以很多時候,葉英是沉靜的。一個幼小的徒兒並沒有給他的生活帶來多少動靜,除卻葉且歌三歲以前有侍女幫忙照顧,一直到葉且歌十五歲,葉英的天澤樓裏,也隻有他們師徒二人久住的身影。


    藏劍門人,包括老莊主都說,正陽首徒葉且歌,心性澄淨執著,自幼便比尋常的孩子更能忍受寧靜。


    然而他們都說錯了一點,葉且歌不是天生就能忍受寧靜,而是在師父身邊的時候,她從不覺得孤獨。


    除卻閉關修心,堪悟劍道,葉且歌最常做的事情便是迴複友人們的來信。阿九的,陸小鳳的,胡大哥的。


    阿九的來信是固定的一月兩封,每一次都是厚厚的一遝。信的內容很雜,並沒有什麽固定的內容。他窗前的海棠花開了,他吃到了一家很美味的糕餅,他遇見了一個劍法不錯的劍客。甚至是他習武的時候不慎折斷了一根指甲,都會在信上碎碎叨叨的寫給葉且歌知道。


    最初的時候,兩人通信還是用信鴿。可是盛京與南海畢竟路途遙遠,宮九的信件又實在是太沉重,到了如今,傳遞兩人通信的已經變成了專門訓練過的鷹隼。


    宮九的信,葉且歌每一次看都會想笑——分明相遇的時候,是個對誰都彬彬有禮的小少年,如今熟了才發覺,這人怎麽如此會撒嬌呢?自覺重來一世,心理年齡已經可以是宮九長輩的葉且歌無奈的笑了笑,卻不覺被這人激發起了身上難得的母性光輝。


    要知道,雖然正陽大師姐葉且歌是個紅顏滿江湖,一言不合就掄著重劍砸砸砸的暴力藏劍,可是卻也是最受小師弟小師妹們喜愛的溫柔大姐姐呐。一不留神契合了宮九的心理預期,於是這人對自家小表妹撒起嬌來,就更加不遺餘力了。


    一直到他給葉且歌來信的鷹隼從一隻變成了兩隻,恰巧被白雲城主發現,然後不由分說的斬落了一隻之後,宮九才有所收斂,控製了自己每次寄信的長短。不過……暗搓搓給這個便宜表哥找點兒麻煩什麽的,宮九還是很不遺餘力的。


    胡大哥的來信,與其說是來信,不若說是夾在陸小鳳的信件中的寥寥數筆。從白雲城離開的一年中,陸小鳳都窩在大漠的那家小酒館裏。胡鐵花教了他很多東西,譬如喝酒,譬如他的成名絕技——蝴蝶傳花七十二式。


    然而胡鐵花做的最多的事情,卻是慢慢開解陸小鳳。傷口已經存在,捂著就隻會化膿。而心裏有一條會化膿的傷口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快活。胡鐵花難得的遇見一個和自己眼緣的年輕人,不忍讓他一輩子都從那場背叛裏走出來。


    像是終於找得到了自己要走的路,在陸小鳳與胡鐵花話別之後的短短一年,江湖之中一個使得一手漂亮的手上功夫的年輕人聲名鵲起,“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和他的靈犀一指一道,名揚江湖。


    名揚江湖呐。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客棧裏,少年清亮堅定的眼神,葉且歌翻著陸小鳳最新給她來的信件,微微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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