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舍南舍北皆春水。


    看見幼妹眼中滿滿的亮光,葉孤城撫在劍上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對葉且歌道:“想學?”


    他的神態太過輕鬆隨意,仿若葉且歌隻是一個要糖葫蘆的小姑娘,而這一招讓無數江湖高手折腰的天外飛仙,隻是稻草墩上最漂亮的那串糖葫蘆。


    葉且歌本能的搖了搖頭,隨即,她猛地頓住自己搖頭的動作,眼神精亮:“哥哥曾經說,天下武學,觸類旁通。方才且歌用心劍和哥哥的天外飛仙對決,仿佛窺見一點門徑。”


    葉孤城摸了摸幼妹的頭,將人牽著往用膳的花廳走。一邊走,他一邊說道:“既然如此,以後過了午時,我教你天外飛仙。”


    葉且歌由著葉孤城牽著,卻有些猶疑的道:“那哥哥,你估摸著,按照我的資質,多久能學會?”


    葉孤城並沒有迴答她的問題,反而淡淡瞥她一眼,示意葉且歌繼續說下去。


    葉且歌也為自己問出這樣的問題而有些羞赧,她本是天賦極佳之人,然而若無平穩心性和一番勤學苦練,是撐不起正陽首徒這個身份,也有愧於師父的教導的。而今日問出這樣的問題,的確是她冒失了。


    微微低下頭,葉且歌將自己的打算如實稟告了兄長:“前些日子我看了底下稟上來的消息,說有精鐵出世,而哥哥和我,都需要換一把兵器了。”


    “此事你無需關心,為兄自然會派人將精鐵取來。”葉孤城的腳步微微一頓,眉頭也不由皺了起來。他當然知道精鐵出世的消息,因為前世那一柄隨了他多年的烏鞘長劍,就是這精鐵所鑄的。


    葉且歌卻是搖了搖頭,難得固執的忤逆了葉孤城的意思。她咬了咬唇,卻沒有絲毫猶豫的對葉孤城道:“哥哥,我的劍道遇見瓶頸,正想出府遊曆一番,尋求突破。”


    前世葉且歌是十六歲出莊,雖不是為了什麽突破瓶頸,卻結識了幾位至交好友,劍術也大有進益。而今生葉且歌雖然隻有十三歲,不過她已經能操控心劍,自覺已有了自保能力,便想要出去走走了。


    畢竟,那些故人遺蹤,她無法與旁人道之,卻總還是想要親自迴去看看的。此生她長在南海,可是江南的西子湖畔,卻是她鐫刻進骨子裏的情懷。江南江北,水鄉大漠,川蜀南疆,葉且歌此生,終歸要親自踏遍中原的每一寸土地的。


    畢竟,她不是永遠要活在葉孤城羽翼之下的閨中少女,南海白雲一城,固然永遠是她的家,卻困不住葉且歌的一生。就像是前世的藏劍山莊,在她年紀到了之後,也是要外出遊曆,見識世間百態一樣。


    葉孤城深深的望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少女身量未足,眉目之間有三分他的影子,卻是十足的青澀——她太年輕了,哪怕她說她前世睢陽殞身的時候,已經二十有五,可是在葉孤城心裏,葉且歌卻還是那個半夜被夢魘驚醒,還會哭著找哥哥的孩子。


    如今江湖風波未定,朝堂也是暗潮湧動,天下之大,卻始終隻是一派歌舞升平的假象。在這樣的情況下,葉孤城寧願在白雲城中為幼妹撐起一片淨土,讓她安然長大。


    然而葉孤城也明白,想要成為頂尖的劍客,悶頭苦練是不成的。就是他自己,在前生年少之時,還曾經隱沒姓名,入巴山劍派習劍兩載,參人生百味,見俗世百態,方成無上劍道的。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麽理由阻攔葉且歌?


    微微抿了抿唇角,葉孤城對葉且歌說話的神情格外的鄭重:“且歌,這條路,你真的要走下去麽?”哪怕前路艱險,哪怕這條路的頂端,是無盡的孤寂寒冷。你,也要一直一直走下去麽?


    葉且歌臉上的嬉笑之色也漸漸褪去了。這一次,她不再是對兄長撒嬌,想要出門玩耍的小女孩,而是一個仰望著走在自己前方之人的後來者。


    葉且歌注視著葉孤城的眼眸,葉家人特色的琥珀色眼眸相互對望,一派澄澈之中隻能看清自己的影子。葉且歌鄭重的點了點頭,道:“一入藏劍,一世藏劍。此路,且歌無悔。”


    意料之中的答案,葉孤城心下一沉,卻轉而安定下來。他清楚這是他的妹妹的選擇。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夠永遠在他的羽翼之下,安然過活。可是每一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既然且歌選擇了追求劍道,選擇了投身江湖,那麽作為一個寬和且智慧的兄長,葉孤城也會選擇在她的身後默默支持。


    況且……葉孤城的眼中劃過了一抹暗色,卻又轉瞬即逝。


    算算日子,前生南王父子前來“拜會”他的時候,也就是在這兩天了。按照前生的軌跡,那兩人會在他的城主府勾留數月,與其提防著他們父子將主意打到且歌身上,不若趁著陸小鳳還沒有揚名江湖,江湖之中暫且安穩太平的時候,讓且歌出門曆練一番。


    心裏有了決斷,葉孤城從腰間解下一枚潔白瑩潤的玉佩。那個玉佩上沒有任何文字,隻是被精細雕成了天邊的一抹流雲。玉身之上泛著肌膚一樣的潤澤,顯然是被人常年摩挲盤養,才有了這樣內斂低調的光輝。


    將玉佩親手係在葉且歌的腰間,葉孤城對她說道:“若是有事,去尋隨便哪一間白雲城的鋪子,將這玉佩給掌櫃看一眼,他就明白該怎麽辦了。”


    葉且歌自然知道這塊玉佩代表著什麽——白雲城主印,豈止是像是她家兄長說的,可以支使白雲城在中原的店鋪掌櫃,實際上,隻要拿著這塊玉佩,便如同城主親臨,開啟府庫,調動私衛,都是可以的。


    葉孤城將這塊玉佩交給葉且歌,與將整個白雲城交給葉且歌也沒有什麽差別了。


    隻有自己擁有越多自保的東西,哥哥才能越安心。明白兄長的心思,葉且歌並沒有推辭。她踮起腳輕輕的抱了一下葉孤城,然後一邊跑一邊對他擺手道:“那哥哥,我明早兒就和咱們的商隊一道出發啦。”


    對於自己唯一的親人,葉孤城一向是體貼的,隻是他的體貼從來都是隱而不發,潛藏在平日的瑣碎關心和長久的守護之上。所以,哪怕他最是心疼自己的小妹妹,也從未有過太過親昵的肢體接觸。


    驟然被那個身量不足的小姑娘抱了個滿懷,饒是淡定若葉孤城,也有片刻的怔愣。過了半晌,他才搖了搖頭,往自己的書房走去。隻是男子唇角勾起的細小弧度,卻昭示了他很是不錯的心情。


    這種好心情持續到第二日的晌午,當一對狀若尋常的商人叩響白雲城主府的大門的時候,葉孤城身上最後的一點溫度驟然收斂。


    特別是恰逢這時,忠叔來向他匯報小姐已經出島的消息。葉孤城沉默頷首,周身的寒意更甚了三分。


    葉孤城的劍,是天邊虛無縹緲的雲。而葉孤城的人,卻是涯底終年不化的雪。褪去了與幼妹相處之時的三分溫柔,葉孤城整個人更是泠然。


    這樣的一個男子,在初見時分,就讓南王父子心底生寒。不過為了他們心中的“大業”,兩人還是強自鎮定了下來,堆起一張笑臉,與葉孤城寒暄了起來。


    葉且歌背著一輕一重兩柄劍踏上白雲城的商船的時候,掌舵人和水手們都是被她嚇了一跳。葉孤城雖然沒有對外明說葉且歌的身份,葉且歌自己也是做男兒打扮,可是一個有些單薄瘦弱的小男孩,背著一柄仿佛比他自己都要沉重的大劍,端的是怎麽看怎麽怪異。


    老掌舵雖然不知道這個小公子的身份,可是看他一身雪白衣衫,光是那一身錦緞就已經價格不菲,更勿論上麵精細的繡工了,再加上送他上船的人語焉不詳的說這個小公子和他們城主有些親戚,是以老掌舵便更是殷勤了幾分。


    葉且歌刻意做了男兒打扮,是因為她已經知曉,本朝相比盛唐,對女子的約束更加嚴苛。雖然江湖勢力頗大,已經到了“俠以武犯禁”的地步,但是各個門派之中的女子,還是要仰仗著師父師兄的威名的。與女子尚能殺敵的大唐相比,本朝真正能在江湖之中闖蕩出幾分威名的女俠,簡直是鳳毛麟角。


    葉且歌倒並非是怕有人因為自己女子的身份而將自己看輕了去,隻是做男兒打扮,到底方便了一些。


    此次她從南海向中原而行,第一個目的地卻並非是自己魂牽夢縈的西子湖畔。葉且歌對葉孤城所說的“尋一精鐵鑄劍”,並非隻是隨口說說的借口。她是真的仔細探聽了那處開采出精鐵的礦藏所在,打算去那裏靜心挑選幾塊精鐵,用以為自己和兄長鑄劍。


    她的師父是藏劍山莊大莊主葉英,葉且歌自幼長在莊主身側,劍術一途雖隻能習得莊主真傳十之一二,可是那一手鍛造之術,卻是葉且歌最為上心,也苦練了十多年的。大莊主君子持重,對藏劍弟子要求甚高,平日鮮少開口誇獎。然而對葉且歌鍛造出的兵器,他卻也會點頭稍作讚賞。


    師父。


    葉且歌望著仿若沒有邊際的碧藍海麵,將心中的鈍痛狠狠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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