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滿劍繭的手伸入冰涼的河水,湍急的水流差點叫卡勒捧不起水洗臉。


    八月夏末,正是多雨時節,水位上漲都快爬上岸了,卡勒幹脆將臉直接埋入水流之中。


    帶著一絲刺骨的冰涼感瞬間衝上了腦門,他渾身一顫,這才猛地將腦袋從河流裏抬了起來。


    看著漣漪中破碎的臉,卡勒卻是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是什麽表情。


    是微笑還是苦笑,在水中都是破碎的。


    不知道為什麽,卡勒有點想家了。


    戰場和他想象的不一樣。


    不僅僅和他父親告訴他的不一樣,就連和他姐夫告訴他的都不一樣。


    父親說的騎士,是肆意而英勇地衝鋒,用熱血擊破一切強敵。


    姐夫說的軍士,是秩序的行進與高尚的情操,勇毅而堅決地推平所有攔路魔鬼。


    可事實是,他既沒有英勇衝鋒,也沒有勇毅踏步。


    他每日除了行軍就是演練,有時候還要客串民夫搬運貨物。


    有時候,他們還得替長官跑腿,甚至是幫著長官看守私人財物。


    最令卡勒難以接受的,就是鞭撻民夫和搶掠無辜牧羊人。


    這和強盜有什麽區別?


    按照父親的說法,品德高尚的騎士要遠離征募糧草,就像殺羊不忍心聽到羊叫。


    要論騎士的話,在大多數下級軍官眼裏,陣列長級別才算是騎士。


    所以這些事情,就要交給這些十隊長等下級軍官來做了。


    每天一睜眼,就是灰暗的天空或帳篷頂,接著就是軍官們無休止的喝罵與驅使。


    在死亡與疲憊的雙重重壓下,大多數士兵都或多或少染上了酒癮與賭博,軍官們則愛上了來自開拓地的煙草。


    要不是那枚勳章的激勵,卡勒大概也要成為其中一員了。


    摸了摸口袋中僅剩的煙絲,他自嘲地伸了個懶腰,或許他已經成為其中一員了。


    雖然隻有短短半年時間,可他卻感覺像是過了三五年那般漫長。


    或許戰爭就是這樣。


    “卡勒,你在偷什麽懶呢?”老拉弗的聲音從蘆葦叢外傳來,“快來幫我們裝卸上弦機,齒輪老重了。”


    由於開戰時他們在外募集糧食,導致沒來得及列陣。


    所以最後分配的任務是看守上弦機,不僅沒撈到軍功,連戰利品都沒有。


    難怪向來沉穩的老拉弗居然會怨氣滿滿。


    卡勒撿起頭盔,拍拍膝蓋上的土,剛要迴話,卻感覺到身後的蘆葦叢好像在晃動。


    幾乎是瞬間,卡勒抬手將頭盔舉到胸前,右手拔出軍刀,兇狠的眼神逼視著蘆葦叢:“誰?”


    “別,別殺我……”


    蘆葦叢後,居然是一個纖夫,他十五六歲的年紀,光著身子,穿著羊皮坎肩。


    骨頭上附著精壯的肌肉,再裹一層古銅色的皮便是這牧羊人的模樣。


    縮在蘆葦叢中,這名顯然是逃跑民夫的牧羊人眉眼耷拉著,哀求般地看著卡勒。


    卡勒握刀的手緩緩收了迴來。


    “怎麽迴事?”蘆葦叢外傳來腳步聲。


    卡勒立刻扭頭迴複:“是水老鼠。”


    再看那牧羊人,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他從縮著變成了跪著,在額頭畫了一個屮字,用蹩腳的萊亞語道:“願聖父保佑您。”


    “你是什麽時候跑出來的?”


    “剛剛,打仗。”


    “你知道往哪兒走嗎?”


    “不,不知道……”


    看著纖夫枯槁的麵容,卡勒輕歎一聲,從口袋掏出了麥片棒。


    看著手中香甜的麥片棒,那牧羊人仿若夢中地聞了聞,這才茫然地看向卡勒。“快跑吧,跑遠點。”卡勒蹲下來,臉上的笑容說不出是苦澀還是安慰,“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等拜聖父會的修士們到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個牧羊人顯然沒明白什麽是拜聖父會,他隻是呆呆地看著卡勒。


    “走吧,走吧,有多遠走多遠。”


    卡勒站起身想要離開,可布料在身體上的摩擦提醒他,有人抓住了他的衣角。


    “噌——”


    雪亮的軍刀從刀鞘中拔出,卡勒險之又險地壓製住了揮出的下意識反應。


    在牧羊人的瞳孔中,他能看清自己的樣子。


    那是一張驚怒的,扭曲的,暴虐的臉。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戰場給他留下的印記比想象中還要多。


    “不是叫你快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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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牧羊人認真地搖搖頭,在卡勒的靴子上畫了一個圓弧屮字:“你,你也跑,你們,贏不了的。”


    “你在說什麽呢?”卡勒一時失笑,“翼巢公爵主力盡喪,再想重整軍隊三周都勉強,鹽灘集就在眼前,你說我們會輸?”


    “你,你是好人。”那牧羊人用蹩腳的萊亞語磕磕絆絆地說著,“可是您的主人墨莉雅提是一個很壞很壞的人,羊神發怒了。”


    “你們還信仰異神?”


    “羊神不是異神……是那種很特別的……羊神騎鶇……”


    看著越解釋越亂的牧羊人,卡勒把他從地上一把拽起:“胡言亂語什麽呢,你先別出去,晚上沿著河向南走。”


    那牧羊人張了張嘴巴,沒有再說話,隻是深深一鞠躬,走入了更深處的蘆葦叢。


    看著牧羊人的身影消失在視野內,卡勒搖搖頭,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藏匿逃跑民夫,這要是被軍法官發現,那二等勳章都要給他扣了。


    但做了就是做了,他沒什麽好抱怨的。


    “卡勒·漢斯!”


    “來了,來了。”卡勒朝著蘆葦叢外大吼,“我拉屎呢。”


    “早不拉,晚不拉,偏偏幹活的時候要拉?”


    “你說話怎麽跟我姐一個樣……”


    走出蘆葦叢,卡勒加入了運輸上弦機的隊伍。


    咬牙頂起沉重的上弦機部件,蓋好油布,捆上麻繩,卡勒與老拉弗坐上馬車。


    隨著馬夫鞭子的脆響,兩匹溫順的母馬便拉動著雙輪馬車向前駛去。


    下午的烈日照在肩頭,耳畔傳來蟬鳴與蟋蟀的合唱。


    與剛入碎石原的寬闊坡丘不同,當他們沿著上瑙安河前行,便能看到鱗次櫛比的丘陵與村莊。


    這便是碎石原少有的河穀農耕地帶——南波河穀。


    老拉弗等人的目的地鹽灘集,名為集市卻是一座城市,人口甚至有兩萬。


    這裏是翼巢公爵在碎石原南部的核心經濟重鎮,主要就是依賴於南波河穀的岩鹽開采與提煉。


    在這滿是荒原草甸的碎石原,鹽可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與必需品。


    同時,南波河穀也是碎石原南部最大的產糧中心。


    控製住這裏,就控製住了碎石原南部的經濟命脈。


    墨莉雅提的軍營,距離鹽灘集隻剩65公裏。


    等到老拉弗等人跟隨勤務兵輜重營歸隊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鳶尾旗,第二眼看到的便是旗幟下吊著的逃跑民夫。


    馬車沿著土路駛入軍營,卡勒的視線卻從旗幟轉移到了路旁的籬笆。


    夏日的涼風下,籬笆的尖頭上插著一枚泛黃的羊頭骨。


    不知為何,他腦中又迴響起了那牧羊人的低語。


    “羊神騎鶇,西風北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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