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遭受的一切苦難,都因為沈月島。


    “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沈月島貼著他的臉頰,小聲地抽泣。


    他連讓阿勒掉一滴眼淚都覺得自己罪大惡極,現在卻知道阿勒因他而死,當年那場車禍和沈堂才說的話結合了起來,變成一場無比清晰的噩夢,霍深醒了幾天,他就做了幾天噩夢。


    他恨不得穿越迴七年前,直接把沈堂才捅死再自殺,這樣他爸媽不用死,阿勒也不會認識他。


    “我不敢看你,不敢給你換衣服,你身上的傷口……太多太多了,把身體都劃滿了,以前你手上有個口子我都要心疼,現在、現在成了這樣……


    “隊長……為什麽啊,為什麽要這麽對你……”


    他的眼淚再也忍不住,順著霍深的臉頰滑下來,淌到脖頸間,可抽泣聲依然是小小的,壓抑著哭腔不想讓霍深聽見。


    霍深心疼得連落在他背上的手都是顫的,但卻第一次沒有在他哭時安慰,擦去他的眼淚,反而把他揉進懷裏拍著他的後背,讓他放聲大哭,全都發泄出來。


    早晚要哭一場的。


    他醒來時就知道沈月島會這樣。


    本來隻是很小聲的抽泣,但一旦被人抱在懷裏就覺得委屈瞬間加倍,沈月島整個人趴在他身上,抱著他的肩膀大聲哀嚎,哭到唿吸不暢,一哽一哽地抽顫。


    他又想起沈堂才的話,想起霍深曾隨口給他講的那個睡前故事。


    那些描述,那些細節,像放電影一樣在他腦中上演。


    “他們開車撞我,發現我沒死,就把我揪出來按著我的腦袋往石頭上砸,後來怕留下證據,就打開油箱,把汽油澆在我的身上,一把火燒了。”


    他不知道霍深就是阿勒時都會因為這些話難過,現在是直接把他的心刨出來一刀刀切碎。


    他不敢想象阿勒當時到底是怎麽一個人麵對這些的。


    他從來沒離開過草原,不知道人性的惡,他在大巴車上死裏逃生以為終於有人來救他時,一定還在心底默默感謝那些人,就像他感謝每一個給他食物的老額吉一樣。


    結果換來的是比車禍更恐怖的惡魔。


    如果那些人真的得手了,如果查理真的挖掉了他的眼睛,他帶著一身大火跳下懸崖,掉進河水裏,奄奄一息著醒來時發現骨頭斷了,眼睛沒了,渾身上下都在疼,還要怎麽活……


    沈月島受不了了,他疼得想死過去。


    被火燒有多疼啊……


    被打斷骨頭有多疼啊……


    為什麽要這樣對他,為什麽非要他死……明明我們已經分手了,他和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他隻是想來看看我……為什麽要這麽折磨他……是我害死他的……都是因為我……


    藥物後遺症和之前留下的病根一起複發,沈月島逐漸唿吸困難,哭到喘不過氣,仰著脖子一哽一哽地唿吸,喉管裏湧出股濃重的血腥味,又要開始咳血。


    霍深把他放平在床上,捂住他的嘴,壓著他的胸口,拿過水杯嘴對嘴地給他喂水。


    一開始還是嗆了幾下,帶點血絲,後麵幾口他都好好地喝了下去,不再咳了,唿吸也慢慢平穩。


    那麽窄的一張病床,兩個大男人擠在上麵。


    霍深罩在他身上,托著他的臉,拇指一下一下摩挲他的鼻尖,眼裏有淚光在閃。


    沈月島看到他要被自己搞哭了就立刻打住哭腔,乖乖地望著他,隻是眼淚沒那麽快收住。


    霍深啞聲問他:“哭好了嗎?”


    他一看霍深的眼睛就又要落淚,幹脆抬手蓋住自己的眼睛,轉過頭去嘟嘟囔囔地說還沒哭好。


    霍深笑話他:“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像什麽?”


    “什麽啊……”


    “小狗的嘴筒。”


    “……嗯?”沈月島一下子轉過頭,注意力被暫時轉移,“這是怎麽個形容?”


    “看起來圓圓的鈍鈍的,被毛毛包裹著毫無攻擊性的樣子,柔軟溫和幹燥,可是當我張開手心抱住它時,”霍深屈指在他哭濕的眼睛上輕輕擦過,“會摸到一顆濕漉漉的鼻尖。”


    他心裏有一場連阿勒都叫不停的雨。


    雨水澆在他和他的愛人經受過的所有苦難上,讓他無論外表再幹燥柔軟,內裏總是潮濕的。


    “哪天天氣好,我要把你帶出去曬一曬。”


    霍深說著,解開他一顆紐扣,露出光滑的肩頭,埋進他的肩窩裏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沈月島知道他喜歡這樣,小時候阿勒就總是這樣趴在他肩膀裏像大狗似的吸嗅。


    他連忙把衣領扯大一些,伸手環抱住霍深的肩膀,邊輕輕拍他後背邊心虛地問:“還好吸嗎?”


    霍深笑出聲來,“想聽實話嗎?”


    沈月島又想又不想,緊張地巴望他。


    霍深非常坦誠地告訴他:“你小時候看著瘦,其實是骨架小,身上一層胖乎的肉,埋進去是軟的,有一股芝麻糖味,現在你看看自己瘦成什麽樣了,我不在你根本不管自己。”


    沈月島比他更清楚自己以前是怎麽個活法,理虧得要死,也比誰都著急:“那我都在補了,會很快吃胖的,身體也會養好。”


    “一會兒把你檢查報告拿來給我看。”


    “……”沈月島現在是徹底不想哭了,張嘴就來,“我還沒做檢查呢,等做了給你看。”


    霍深從他肩窩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不過兩秒,沈月島連自己的底褲是什麽顏色都瞞不住了,認錯態度非常良好:“那你看了別著急,醫生說雖然問題很多,但慢慢養總能養好的,你之前就把我養得很好。”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誇了再說。


    霍深才不吃他這套:“少來,一會兒把醫生叫過來看他怎麽說。”


    “好,等你午睡完我就叫。”


    沈月島認錯時總是很乖的,即便不認錯,他在阿勒麵前的大部分樣子都是乖的。


    他這副樣子讓霍深懷念,仿佛迴到了在草原上的時候,他們在太陽下午睡,剛睡醒時沈月島就是這樣懵懵的乖乖地,任他抱半天也醒不過盹來。


    他抱著沈月島起身,讓他麵對麵坐在自己懷裏。


    陽光柔和,風也舒服。


    經曆過生離死別大起大落後,就顯得此刻的靜謐格外珍貴。


    沈月島在偷偷摸他鎖骨上的疤,越摸就越難受。


    “哥。”他突然叫了一聲。


    “怎麽了?”


    “這麽多年,你就沒怨過我嗎?”


    “怨你什麽?”霍深裝傻。


    “如果沒有我,你根本不會遭遇這些。”


    “怨的,那你給我道個歉吧。”


    “對不起。”


    “好我原諒你了。”


    “……”沈月島心酸又無力,“我沒想和你玩過家家。”


    “沒想玩啊,我以為你挺想呢,左一句對不起右一句對不起的,你要對不起到什麽時候去?”


    他把沈月島從懷裏抱出來,讓他直麵自己:“小島,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和愧疚,我還站在你麵前就表示我們的關係還和七年前一樣,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對我做任何事。”


    “即使是想把你吞進肚子裏嗎。”


    沈月島這麽想就這麽說了出來。


    事情已經結束一周了,可他依舊在後怕,他有時候會覺得世界上哪裏都不安全,他們還活著一天就會遇到新的磨難,隻有把霍深藏到肚子裏才安全。


    霍深或許知道他在想什麽,又或許不知道,隻淡淡一笑:“你不是早就吃過我的肉了嗎。”


    沈月島泄氣,重新趴進他懷裏。


    “我以為你會怨我的……”


    那樣他還會好受點。


    可是霍深說:“不會的,我對你的感情簡單得就像草履蟲。”


    他這幾年各方麵都有很大的長進,但對沈月島的感情始終比較簡單,隻有愛與不愛,沒有埋怨愧疚或者是仇恨,他愛沈月島,就可以接受沈月島對他做任何事,也可以為沈月島做任何事。


    同樣的,他不愛沈月島了,就不會再給他做任何事的機會。


    “如果我不愛你了呢?”沈月島問他,“你就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嗎?我們分開七年,你變成霍深來到曼約頓後我又總是捉弄”


    霍深沒讓他把話說完,隻是反問了一句:“你不愛我?”


    他說出這四個字的語氣很滑稽,就像在說一件根本不可能但又被人提出來所以顯得好笑的事情。


    “你是不是從沒注意過你看著我的眼神?”


    霍深從床頭拿了個小鏡子過來,和他一起照。


    沈月島有些不解,隻看了鏡子一眼就又轉過視線看著他,完全是習慣性的動作。


    霍深彎起唇角,指著鏡子裏他的眼睛。


    琥珀色的眸子,晶亮又濕潤,就像一麵常年在下雨的湖,湖麵上倒映著阿勒的輪廓。


    這麽多年,他的眼睛裏隻有過這一個人。


    霍深在他額頭印下一個吻,聲音和緩得如同一陣微風,流進他耳朵。


    “小島,這些年我懷疑過很多事。”


    “懷疑過我自己到底是誰,霍深還是阿勒,懷疑過我的人格是不是早已經被腐蝕,懷疑過曾經的我是不是真的存在過,但我唯一沒懷疑過的,就是你對我的感情。”


    “我確實不懂情愛,你是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愛人,但我看得懂你望向我的眼神。”


    “那麽珍惜,那麽渴望,那麽多的喜歡,就像曾經死在我箭下的母狼在彌留之際望向她的公狼的最後一眼。我知道你有多愛我,這支撐我堅持至今。”


    那天那場談話的最後,霍深告訴了他一個秘密。


    “七年前你和我分手的第二天,迦藍山下雪了。”


    沈月島愣了一下:“迦藍山下雪了?”


    “很奇怪,對吧,迦藍山從來不下雪,也不該下雪,我在那裏生活二十年,沒見過一片雪花。”


    可那一天就是下了一場雪,雪勢還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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