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彎起的眼眸太明亮,讓霍深有種將時間在此刻永遠定格的衝動,卻又無能為力,於是淡淡開口:“叫我一聲吧,就用這個換。”


    “叫你?我不是每天都在叫嗎?”


    “你每天怎麽叫的,不是連名帶姓,就是罵我老變態臭王八,好好地叫我一次。”


    沈月島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一副煩死了的表情笑開了:“我真服了你怎麽這麽多要求,你以前天天叫我王八蛋我也沒說什麽啊。”


    “你也知道是以前,在你心裏我們真的有以後嗎?”


    “……”沈月島啞然。


    沉默片刻,他抓住霍深的手,擺成托舉的姿勢托住自己的下巴,把臉擱在他掌心,眨一下眼睛,說:“哥?深哥?嗯……還是昨晚你逼著我叫的那個?想聽哪個?”


    他嗓音很軟,也很甜,縱容和哄人的意味太過明顯,讓霍深以為他們再也沒有明天。


    吃下一顆糖的同時要被紮太多刀,霍深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別這樣看著我,小島。”


    “你看,我都叫了是你自己不聽。”


    沈月島同樣難過,他自己開心不起來,也讓別人跟著傷心,於是乖乖地任由霍深捂著,隻輕輕扇動的睫毛不斷掃過他手掌。


    霍深快被他這樣子撕裂了。


    “小島,不要這樣,相信我好嗎?”


    沈月島垂著眼,手抬起來比劃了兩下:“要不然……還是讓我走吧,我什麽都給不了你,留在這兒好像隻會讓你揪心。”


    “我從來沒想過和你要什麽。”霍深放開他的眼睛,雙手下去托住他大腿,將他抱到自己腿上來,沈月島就像隻小貓乖乖伏在他身上,臉貼著他肩膀蹭了蹭。


    “吃了藥還是不行嗎?以前是怎麽做的?”


    沈月島有些挫敗地搖頭:“不行,這次和以前不一樣,腦子裏的東西很亂,怎麽都捋不清,我明明已經忘了,忘幹淨了,可、可心裏還是好疼……太疼了……”


    他抓住霍深的手臂,喉嚨裏溢出兩聲破碎的唿救:“霍深,我到底該怎麽辦……”


    如同一隻被困在荊棘中的雛鳥,他沒有方向,被掰斷了翅膀,滿身都是傷,卻還要一刻都不停地逼著自己往前跌跌撞撞。


    桌上手機響了,霍深沒去看。


    過了會兒陸凜跑過來,似乎要跟霍深迴報什麽,霍深也沒看他,陸凜撓撓頭自己走了。


    沈月島求救般說完那句話後,整個庭院都安靜了下來。


    他的手往下滑,落到霍深右手小臂纏繞著的厚厚的黑色繃帶上。


    霍深抓住他的手,沒讓他繼續摸。


    那裏有個疤,他七年前為救沈月島割肉留下的疤,是個內凹的坑,不深,但也不算淺。


    這疤長在他身上,烙在沈月島心裏。


    霍深知道不管他吃多少布汀希覃,把記憶搞亂成什麽樣兒,都不可能忘了這道疤的輪廓和形狀,隻要他看一眼,自己的身份就再也不可能瞞得住。


    以防被摸出來,他還往繃帶裏墊了塊棉紗。


    當年出事的時候,分手的時候,瀕死的很多很多個瞬間,他不是沒怨過。


    他被人從車裏拽出來砸在石頭上的那一刻,帶著滿身的火跳下懸崖的那一刻,還有被沈月島頭也不迴地丟下的那一刻,他這一輩子積壓的所有怨恨全都噴湧了出來。


    為什麽爸媽要拋棄我?為什麽我要一個人長大一個人打獵一個人生活?為什麽沈月島口口聲聲說愛我卻也和他們一樣丟下我?為什麽我隻是想把我的愛人帶迴家卻要被這樣折磨和踐踏?


    他不是聖人。


    他失去一切跳崖“慘死”時才二十二,怎麽可能不怨。


    他恨過沈月島,也氣過沈月島,但這些恨和氣最多最多隻維持了二十秒,第二十一秒就轉為了心疼和無措。


    那些人那麽壞,連他都沒有辦法對付,那他的小伽伽獨自麵對他們時又該怎麽辦呢?


    所以他不能死,他必須要迴來。


    可是他現在迴來了,卻也沒能把沈月島從夢魘中救出來。


    “小島,捋不清就不要捋了。”他拍著沈月島的後背,說,“別再想你忘了什麽,隻想你記得什麽,二十年,七千天,那麽多迴憶,總有一件是開心的。”


    這種時候的沈月島總是很聽話,他信任霍深,是可以把命都交給他的信任。


    他閉上眼睛努力想了一會兒,腦子裏一片空白:“突然讓我想好像真想不到什麽。”


    他自己都有點想笑:“不怪小圓寸說我苦,原來我這二十年過得這麽慘啊。”


    霍深笑不出來,他手擱在沈月島肩上一下一下地搓,把那裏搓得微微發熱。


    “那就想想我。”他柔聲問沈月島,“我們認識三年,你對我印象最深的事是什麽?”


    “嗯……我說了你別生氣啊。”


    霍深點頭保證不會生氣,同時也在迴想他們這三年來的所有迴憶點滴。


    本以為沈月島會說自己在斯威山下救下他,或者他們一起在東渡山躲避愛德華的追殺,再不濟昨天晚上,他哄沈月島給自己用手。


    可懷裏的人卻清了清嗓子,很小聲地說:“三年前我們初見那天,你剛來曼約頓,參加理事會為你舉辦的接風宴,宴會上你喝了所有人敬的酒,唯獨沒喝我的。”


    “我”霍深瞳孔微顫,開口時頗有些哭笑不得:“沒喝你一杯酒,記我到現在?”


    沈月島也覺得挺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記這件事記得這麽清,那段時間我後遺症發作得很厲害,整天都渾渾噩噩的,忘了許多事,就記你記得最清。”


    他努努嘴,怪聲怪氣地描述:“從楓島來了個狂妄自大的討厭鬼,很合我眼緣,我去給他敬酒,雙手舉杯恭恭敬敬的,但他隻看著我,卻不理我,他轉身走的時候我望著他的背影望了好久好久。”


    霍深笑了:“就氣成這樣?”


    沈月島搖頭:“不是生氣,是難過。”


    他從霍深肩上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又酸澀:“你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特別特別難過,不知道為什麽。”


    明明對於那時的沈月島來說,霍深隻是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以後會發生的交際最多不過是成為同僚或競爭對手,可他被對方冷待時卻那麽那麽難過。


    霍深也並非有意。


    沈月島的杯子剛送過來時他沒接,是因為帶著那一丁點微不足道的怨氣,但很快就散了,怨氣轉為心疼。


    之後還是不能接。


    一雙眼睛隱在背後虎視眈眈地窺視著他們,而那雙眼睛的主人,霍深直到現在都無法與之抗衡,他當時如果對沈月島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親密,他們倆都活不到現在。


    但他還是想要道歉,不為別的,隻是他聽沈月島說特別特別難過就覺得自己罪大惡極。


    “對不起,小島,我當時沒有針對你,也沒有不喜歡你。隻是我剛從楓島趕了兩千多裏的路過來”


    話音到這裏戛然而止,一個念頭在霍深的腦海中驀地閃過。


    他麵色僵滯,想了足有半分鍾,抬眼問沈月島:“你那時候吃藥了嗎?”


    “沒吃,我那個月吃藥吃太多,眼睛……看不見了,醫生讓我停一下。”


    霍深瞳孔驟然:“那個時候就失明過?所以你的後遺症不是最近才發作的,是三年前就有了?”


    沈月島被他嚇了一跳,還是老實迴答:“不是三年前,是五年前,我吃布汀希覃七年,第二年後遺症就發作了。”


    如同熱鐵被驟然浸入冷水,霍深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他唿吸停滯,心跳落拍,刺骨的寒意從他頭頂過電般瘋狂地奔湧到腳底。


    一個恐怖的猜想憑空生了出來。


    沈月島的後遺症五年前就發作了,但他沒有停藥,反而為了壓製翻湧的記憶不斷加大藥量,直到三年前自己來到曼約頓的那個月,他的後遺症發作得最厲害。


    後遺症的臨床表現除了思覺失調、五感消失、噩夢不斷外,還有一個出現幻覺。


    霍深開始仔細迴想三年前那場接風宴。


    先吃飯,後敬酒,吃飯時沈月島就坐在他旁邊,那個位置不對,如果要論資排輩那個位置怎麽都不該由沈月島來坐,所以那是沈月島特意找人調的。


    為什麽調到他旁邊?


    這是第一個疑點。


    然後開始上菜,第一道是歐芹扒牛舌。


    端上桌後沈月島第一個動筷,但他沒夾牛舌,而是撥掉了盤子裏的歐芹。


    在此之前,霍深從沒和任何人說過自己的飲食忌口,沈月島不可能知道他不吃歐芹,所以霍深理所當然地以為沈月島是為了照顧桌上其他人的忌口,可現在想來歐芹扒牛舌是曼約頓的名菜,很少有當地人不吃。


    那麽沈月島照顧的、知道的、真正不吃歐芹的人就剩了一個,是阿勒。


    他把阿勒的忌口轉移到了霍深身上,包括跑馬後吃花生糖,也是阿勒的習慣。


    這是第二個疑點。


    酒過三巡,眾人開始輪番給霍深敬酒,大多稱他“霍先生”或者“霍總”。


    沈月島也來敬,但他和所有人的寒暄都不同,他說:“你趕了兩千公裏的路才到吧,辛苦了,一會兒怎麽走?”


    這話乍一聽沒什麽奇怪,楓島距離曼約頓確實有兩千多公裏,外麵在下雨,關心下他怎麽離開也是正常的社交禮儀。


    可直到今天霍深才發現當時被他忽略掉的一點貝爾蒙特距離曼約頓也有兩千公裏。


    而沈月島給他敬酒時沒叫他霍總,也沒叫霍先生,他甚至沒給霍深一個稱謂。


    這是毛頭小子才會犯的錯誤,不可能發生在沈月島身上,那就隻剩一種解釋。


    他不叫霍深,是因為他當時眼中看到的、耳中聽到的、腦袋裏想到的,不是霍深,而是他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後遺症發作,他出現幻覺,霍深又正好和阿勒身高相仿、年齡相仿、氣質相仿,所以他把霍深當成了阿勒。


    他不是在問霍深辛不辛苦,他是以為阿勒來接他了,他在問阿勒辛不辛苦。


    他也不是問霍深宴會結束要怎麽走,他是想問阿勒:我們一會兒怎麽迴家?


    而霍深當時是怎麽迴應的呢?


    他沒有迴應。


    他沒接那杯酒,沒和沈月島說一句話,隻是再冷漠不過地看了他一眼就轉身走了。


    沈月島說他忘記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隻記得霍深的背影讓他特別特別難過。


    可他為什麽會忘呢?


    布汀希覃明明隻會讓他忘記最痛苦的迴憶,比如父母的死,比如阿勒的死。


    難道那件事在他心裏和這些一樣痛苦嗎?


    霍深低下頭,緊握成拳的兩隻手都在顫,額頭暴起一根根虯結的青筋,有淚滴下來,砸到褲管上,變成幾個交疊的水圈。


    遲到七年的悔恨在這一刻吞噬了他。


    他不敢去想那天晚上對於沈月島來說發生了什麽,又意味著什麽。


    “怎麽了?”沈月島察覺他不對,低頭去看他的臉,看到那滿臉的淚頓時慌了,急急忙忙說:“到底怎麽了?發病了?還是哪裏不舒服?我去叫陸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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