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李子冀和教皇之間的第一次見麵,自然也就是第一次交談,他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某種可能,不過卻也算不上是一無所獲。


    最起碼,他已經弄清楚了教皇的態度。


    或者說教皇大人根本就沒打算遮掩自己的態度,修為達到六境,合道圓滿無缺,這樣的人早已經將去時來路看得透徹。


    會做什麽事,不會做什麽事,都不是那麽容易就被人說服或者更改的。


    如他們這樣的人,始終都認為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可在真的抵達終點之前,對與不對誰也不清楚。


    笑聲漸漸平息,教皇大人目光欣賞的看著李子冀,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笑過了,或者說很久沒有笑得這麽開懷過。


    因為李子冀真的很有意思,就像是他們那一代人年輕時候一樣,也許無數的年輕人都是如此,總是認為自己能夠改變那些無法改變的事情。


    教皇抬手握住了迎麵而來的湖風,捏成了有形的花環,側身輕輕放到了木木的頭上,微笑詢問。


    “你有沒有想過,其實就這樣平凡下去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風可以感受到,但看不見,無形之物所凝聚出來的有形之物顯得怪異,卻無比美麗,尤其是戴在木木的頭上。


    似乎就連平靜的湖水都亮起了笑臉。


    李子冀坐在一旁並未開口,這是教皇與木木之間的事情,無論做什麽決定也都是他們的事情。


    平凡是好事,許多人都這麽說,可哪有人真的願意平凡下去呢?


    尤其還是異教的新神。


    木木抬手摸著頭上風塑成的花環,指尖僅僅隻能感受到風在循環流動,觸感微涼。


    “也許等我將該做的事情全都做完,就會願意去做一個普通人。”


    她輕聲說道。


    木木當然想過這樣的可能,她也想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做,住在一處竹林裏,恬淡看著日出日落。


    可那隻是想象中的畫麵。


    普通人要去思考柴米油鹽,要去擔心自身安全,平凡可貴,但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平凡,隻有富貴與窮苦。


    平凡,是隻存在教皇大人口中一個奢侈的狀態。


    教皇問道:“對你來說,執行異教的教義,將萬物生息重新歸還世界本身,這是該做的事情,但這隻是異教的該做的事情,你有沒有想過自己該做什麽?”


    人的身上不該有責任。


    可伴隨著出生,成長,修行,許許多多的責任就像是撲火的蛾,朝著你匯聚過去,告訴你應該尊老愛幼,應該舍己為人,應該賺錢養家。


    應該去延續這個世界。


    李子冀隻是來了長安城,三千院的期望,聖皇的目光就都落在了他的身上,這些都變成了責任。


    木木和李子冀也願意去承擔這樣的責任。


    木木怔了怔,然後沉默了一會兒道:“這就是我該做的事情。”


    她是異教的新神,她自己的人生早已經與異教的人生融入到了一起。


    教皇憐憫的看著她:“還真是可憐的小家夥。”


    木木的眉頭輕輕蹙了蹙,她並不覺得這是什麽值得可憐的事情。


    教皇微笑著:“如果世界真的到了需要異教出手兜底的時候,你就會明白我今天的話。”


    木木想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看著教皇,問出了一個一直困擾著她的問題:“教皇大人既然認為世界輪迴不可更改,當初為何還要與聖皇一起聯手清剿聖門?”


    聖門,是異教教眾對自身的稱唿。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教皇的目光中帶著緬懷還有沉重,就好像是一千多年前那慘烈至極的一戰再度出現在了眼前,他有些唏噓,滿是懷念:“也許當初我也和你們一樣相信著能夠改變些什麽,也許當年我的心還沒有徹底枯槁下來。”


    時間總是能夠改變很多東西。


    甚至包括一個人的信仰。


    一千多年前,被譽為世界誕生之初最璀璨的時代,生活在那樣的時代裏,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能夠引領世界走向不同。


    無數雙眼睛都是豪情萬丈,杯底剩下的一滴酒都足以浸染山川海洋。


    到現在,一千多年後,無數雙豪情萬丈的眼眸已經變得灰敗不堪,絕大多數人都已經死了,剩下還活著的人其實也已經死了。


    “現在想想,還剩下誰呢?就隻有虞況和那個殉道的老家夥還在堅持著當年的路。”


    教皇微微搖頭,將歲月過往釀酒所留下的會是什麽?


    醇香?


    未必。


    但苦澀卻是一定的。


    當今天下七位六境,就隻有聖皇還在堅持著自己的路,妖國國君如今發現了那棵小草,充其量也隻能算是半個。


    李子冀皺了皺眉,教皇這話中對於聖皇所選擇的路並不讚同,他當然聽得出來。


    木木略作沉默,然後看向了李子冀:“李子冀在清風雅舍裏寫過一句話,叫三人行,必有我師,這些天我和他相處就隻有彼此兩個人,可我在他身上也學到了一件事。”


    “事情既然還沒到最後,那就不能提前下結論,即便真的會有垂垂暮老迴首晚矣的那一天,那也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不是現在,所以最起碼,我現在不會去質疑要做的事情。”


    清風雅舍出過很多名篇佳作,還有醒世之言,教皇雖然未曾離開神山,卻也多少聽過一些,他歎了口氣:“也許我們都是老頑固。”


    老頑固才最不會輕易被外人的話語影響改變自己的想法。


    頭上的花環微微有些癢,木木莞爾一笑。


    年輕的朝氣和遲暮的悲觀碰撞到一起,就像是岸邊的葉子落進了平靜的湖裏,看上去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但掀起的漣漪卻永遠都不會停下。


    李子冀聽著二人的交談,忽然說道:“看來我們都要撞一撞南牆才肯迴頭。”


    教皇笑著道:“年輕人自便去折騰,隻是方法要找對才行,虞況那樣的法子,行不通的。”


    李子冀沒有說話。


    他從不會去議論聖皇,也不會隨別人一起議論聖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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