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一統,到了你應該兌現承諾的時候。”


    尚書閣裏,烏鴉落在窗台,隻是這一次並沒有梳理自己的羽毛,略微有些發紅的眼睛盯著站在他麵前的君上。


    天下一統,它的妖邪大軍在那場戰役當中損傷不小,本來是可以自濁氣汙穢中再生的,卻沒想到竟然發生了佛子身化輪迴之門的事情。


    烏鴉現在的心情並不怎麽好,它甚至有了一種打算把這個皇城裏麵的人全都吃進肚子裏衝動。


    事實上,若不是君上的修為的確足夠強,它絕不會把這理所當然的食欲看作是一種衝動。


    一名堂堂的楚國國君,在征伐天下的同時,道術修為竟也絲毫不曾落下,甚至已經比這天底下九成九的修行中人都要更強。


    這也是為何烏鴉會找他來合作的原因。


    君上點了點頭:“說過的話就要兌現,這是每個人自小都要學會的道理。”


    他擺弄著桌上的琉璃盞,或者說是一個透明的琉璃罐子,這是產於齊國的寶物,在一百年前,齊國還用這鬼斧神工的琉璃罐在魏國換來了兩座城池,是真正的價值連城。


    “隻不過你並不是人,我也不是。”


    君上看著烏鴉,尚書閣的窗戶忽然緊閉,在略暗的房間裏,四周牆壁上早已刻畫好的符籙隨之散發出光亮。


    從與君上達成合作協議的那一天開始,烏鴉就一直在心裏防備著君上過河拆橋,它是妖中之王,統禦萬千妖邪鬼魅,甚至有能力創建世上獨一無二的,真正屬於妖邪的國度。


    它甚至準備了諸多手段,尤其是那身羽毛更是凝聚了世上最邪最惡最濁的氣息,哪怕道術再強也不可能傷的到他。


    所以它才會有恃無恐的來尋君上,可它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當這些詭異的符籙顯現那一刻,它竟然根本無法反抗,隻能被硬生生的壓在窗台上無法動彈。


    那一身道法不侵的羽毛光澤黯淡,就好像是完全失去了該有的功效。


    君上起身走到了它的麵前,靜靜看著。


    烏鴉勉力掙紮著,那雙猩紅的眼睛帶著濃烈的妖氣:“我是萬妖之王,天生天養,你永遠也不可能殺死我。”


    這就是它最大的倚仗,與生長於濁氣汙穢的妖魔不同,它天生天養,不死不滅,永遠也無法被殺死。


    “我的確無法殺死你,但我也從來都沒有打算要殺死你。”君上伸手將烏鴉抓在了手中,然後打開了琉璃罐子的蓋子,將烏鴉放了進去。


    一張輕飄飄的黃符壓在蓋子上,卻宛若無數座山嶽一般,任憑烏鴉再怎麽用手段都無能為力。


    君上將琉璃罐子放到桌子一角:“不死不滅是好事,可當你永生永世都要被困在一個琉璃罐子裏後,你就再也不會覺得不死不滅是一件好事。”


    烏鴉的雙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絕望,它自詡不死不滅,根本不怕君上會耍什麽手段,但它還是低估了他。


    “人力有窮,這天下廣袤無盡,你又如何治理的過來,世上妖邪遍地,縱然有人身化業力之門也不可能盡除妖邪,你不若將疆外劃分給我,你當你的人皇,我做我的妖王,互不幹涉。”


    烏鴉在罐子裏竭力嘶吼。


    君上隻是目光平靜的看著它:“這世上再也不會有妖,因為我不允許。”


    烏鴉憤怒的罵著他,最後又絕望的趴在罐子裏。


    一統天下,乾坤清明,無汙穢濁氣滋生,妖邪自當大大減少,再加上佛子身化六道,這世上的妖魔殺一隻便少一隻。


    ......


    ......


    離開飛雲城後,李子冀的腳步始終都沒有停下,他已經晝夜不停的連續走了許多年,期間沒有吃過一點東西,沒有喝過一滴水。


    遇河便渡,遇山便爬,遇妖便殺,他並沒有感覺到疲憊,甚至他都沒有意識到究竟已經過去了多少年。


    李子冀隻是一直在思考著佛子這件事,並非是佛子所做值不值得,而是自己本身於這個世界來說意味著什麽。


    從踏足書中世界的那一刻開始,在破廟中除了那具女屍後,李子冀便決定完全融入到這個世界裏,隻有融入進來,才能從中尋到天問的答案。


    他用心跟隨老道士修行,去須彌山讀道藏,喝過玉坨鎮的酒,踩過古帽山的黃土,他為了追殺一隻害了人命的妖物跑了四百裏,也在江河上的燈船聽過戲。


    百態人生,萬千風景似乎全都已經經曆個遍。


    這世界妖邪亂世,於是他斬妖除魔想盡份心力,手中的木劍好像永遠都沒有停下過,可現在迴頭想想,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融入到這個世界裏。


    他更像是一個旁觀者,哪怕做著改變人間的事情,哪怕會因為老道士的死亡而感到哀傷痛心,但他本質上始終是一位遊離於外的人。


    也許佛子也知道這個世界是假的,但佛子偏偏願意以死救世。


    想來這世間諸多,都是論跡不論心的。


    玉坨鎮的酒當然比不上天仙醉,這裏的江河也永遠不可能會比秦淮更好看。


    李子冀的腦海清明混沌,似乎已經看明白了一切,又似乎什麽都沒看懂,他隻是仍舊在漫無目的的走著,行走過山與海,行走過真與假。


    恍惚間,他聽見了一聲嬰兒降世之時的啼哭,這聲音就好像是響徹在深夜之中的驚雷,吸引了李子冀的注意,他轉頭看去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何時來到了一處村子前。


    是一戶人家剛剛生了兒子,滿堂歡慶。


    李子冀就站在屋外,身形漸漸與一旁的樹木融為一體,他始終看著這戶人家,從嬰兒落地,到長大,讀書,成人,娶親,終老。


    不知不覺間,李子冀站在外麵看完了這嬰孩的一生。


    這的的確確是一生,有歡笑有痛苦,真實的不能再真實。


    門前的樹折斷裂開,露出了李子冀的身影,他在這裏站了百年時間,他的麵貌依然還是當年的樣子,不曾有分毫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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