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內的空氣冷到了極點。


    老蜘蛛雙掌一伸,兩團滴溜溜轉動的絲線陡然飛起,一團結成密密的大網,一團自主地裂成無數段,整齊排列著,線頭直指蟒袍老者的麵門。


    站在殿門處的老瞎子什麽話都沒有說,也沒有進殿,而是在門檻上坐了下來,那根被他當成拐杖的木箭緩緩上升,直至與蟒袍老者的眉心齊平後,方才懸停下來,整個過程看似很慢,卻也隻是短短一瞬。


    很多年前,他們二人就是這般合作,然後在千軍萬馬中摘下了那名燕國大將的人頭,最終全身而退。


    今日在大鳴湖畔,麵對那些殺手們的伏擊,他們二人又一次攜手並進,因為各自心思有了變化,所以老蜘蛛身受重傷,已處於瀕死之際。


    人之將死,什麽過節也都解了,在來到這座大殿的路上,老蜘蛛在老瞎子的背上說了很多話,從大閔神宗年間,說到了大慶天啟十年。


    老瞎子卻什麽話都沒有說,就如同現在這般,隻是靜靜地聽著。


    一人喋喋不休地說著,一人麵無表情地聽著。


    都在細細地迴憶著。


    一些人名,一些人情。


    恍惚間,老瞎子和老蜘蛛就像迴到了那些年,他們二人肩並肩地走在陽光明媚的桃林裏,周圍飛花翩翩。


    曾八和姬柳站在桃花樹下打情罵俏,兩隻小雞仔也在飛花中你追我趕。


    拎著一壇子三春暉的老曲跑了過來,和他們走在了一起,揉著紅糟糟的鼻子,對他們二人說道,「打一架吧!」


    老蜘蛛和老瞎子笑了笑,爽朗地應道,「那就打一架吧!」


    此刻,在這座沁涼的大殿裏,他們二人的臉上勾起了同樣的笑容,但卻並沒有說出那句話。


    因為在路上,老蜘蛛已經趴在老瞎子的背上說了很多話,其中自然也包括這一句,「打一架吧!」


    一個殺手最擅長的就是打架,最厭惡的也是打架。


    落幕之時,也該是在打架!


    心意相同,自然也就相通。


    所以,老蜘蛛和老瞎子又擺出了很多年前並肩作戰的架勢,冷漠地看著蟒袍老者,以及龍椅上的皇帝。


    沒有像方英雄那樣驚天的氣勢,隻有濃濃的殺氣,讓大殿之中的所有人都直冒冷汗,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龍椅上的皇帝半眯著眼睛,眉宇間的漠然漸漸化為冷厲,說道,「江湖上的事情,朕從未插手過,以後也不想管……至於小芝,她是朕的孩子,朕還能害她不成!」


    這話的語氣雖然很是冰冷,但也算是給出了一個承諾,皇帝能退讓至此,已屬不易,在很多人看來,老蜘蛛和老瞎子就該懸崖勒馬,跪下來叩謝隆恩。


    然而,讓所有人意外的是,老蜘蛛舔了舔嘴唇,臉上浮起一絲不健康的紅色,嗬嗬笑道,「還是打一架吧,這樣得來的東西才最實在。」


    老瞎子不喜不怒地說了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皇帝的臉色愈發陰沉,蟒袍老者的眼神也愈發冰寒,大點之內的其他人則是被這恐怖局麵嚇得瑟瑟發抖起來。


    申小甲也在發抖,不過是氣得發抖,人家已經做出了讓步,你們兩個老家夥還要找死,實在愚蠢至極,死死地攥著拳頭,死死地壓製心中的怒氣,終於在某一刻崩潰,冷笑一聲,麵目猙獰地對著老蜘蛛和老瞎子喝罵道,「發你個大白饅頭!你們腦子裏麵裝的都是肥腸嗎?這麽想打架,來來來……小爺成全你們,咱仨這就到外麵去比劃比劃,打到趴下而止!」


    老瞎子怔了一下,扭頭看了看申小甲,對老蜘蛛說道,「他剛才是在罵我們嗎?」


    「你是個瞎子,又不是聾子


    ,不要明知故問,顯得很蠢……」老蜘蛛沒好氣地說道,「年輕人嘛,火氣大一點很正常,你被人罵得還少嗎?別太放在心上,他罵他的,咱們打咱們的,不妨事。」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可是我依然很生氣。」老瞎子偏了偏腦袋,伸手指著陌春風,「更何況,這臭小子今天還明目張膽地和殺死我徒弟的兇手站在一起……」


    陌春風眨了眨眼睛,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要不……我走?」


    蟒袍老者輕輕哼了一聲,大有深意地看了申小甲和陌春風一眼,幽幽說道,「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們把皇宮當自己家了嗎!」


    申小甲撇了撇嘴,轉身對著慶帝行了一個禮,俯首道,「陛下,你讓臣查的案子已經水落石出了,此間已經沒臣什麽事情,還望陛下恩準臣自行離去……」指了指老蜘蛛和老瞎子,「他們二位是臣的朋友,年紀大了,有些糊塗,陛下心胸廣闊,海納百川,切莫與他們計較,臣這就帶他們一起滾,滾得遠遠的,不會再惹您生氣!」


    慶帝歪著腦袋看向申小甲,微微笑著,笑而不語。


    「您不吱聲,我就當您同意了啊……」申小甲對陌春風、陌春雨使了個眼色,躬著身子來到老蜘蛛旁側,扯了扯老蜘蛛的袖子,說道,「趕緊走,我知道你受傷了,但不一定會死!可要是繼續留在這裏,那就一定會死!」


    「蛇身死了,伍六伍七跑了,你去找到他們,讓他們帶著你去完成老瞎子的遺願……伍六伍七隻認錢,不認人,所以多帶些銀子,不夠就去湘南,我在那邊有很多生意,可以全部都給你,就當是小芝的嫁妝……」


    老蜘蛛仿佛沒有聽見申小甲的話一般,自顧自地低聲說了幾句,嘴角忽地溢出一絲鮮血,但他卻渾不在意,繼續道,「我知道你認死理,隻想娶那個青樓女子為妻,但小芝也很強,所以我隻能將她托付給你……而且,你真的需要她,武學一途,遭遇瓶頸不是小事,你現在距離踏入絕世高手之列隻差一線……原本我是神宗替你準備的那條線,可現在不成了,受了重傷,體內真氣並不圓滿,而且我要死了,所以隻能由小芝來幫你補全那一線,但是你要切記一點,必須要在月圓之夜,否則功法逆行,你們兩個便隻能活一個了!」


    申小甲不以為意道,「我不需要誰來幫我補全那一線,我也不允許你死在這裏,因為我答應你孫女,必須要帶著活蹦亂跳的你離開京都!」


    老蜘蛛輕輕歎了一口氣,「不要耍孩子脾氣,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你不想就不會發生的,這世上很多事情,也不是你想就能實現的……一輩人有一輩人要做的事情,所以老曲死了,你還活著,所以我要死了,小芝必須活著,明白了嗎?」z.br>


    申小甲瞟了一眼慶帝,壓低聲音對老蜘蛛說道,「還有一種可能,我們都活下來……」


    老蜘蛛搖頭笑了笑,「挾天子以令諸侯,這隻能是書裏的故事,不可能成為現實,」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咧著嘴道,「放心吧,我不會馬上就死,有的人露了頭,有的人還藏在水麵之下,麵具之後,等他們都忍不住站了出來,那時我再去死……我和瞎子兩個人怎麽說也是成名的高手,不多拉幾個墊背的,怎麽對得起我們的排名!」


    申小甲內心一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勸得動老蜘蛛,煩悶地抓了一下頭發,轉過身子,拉起陌春風和陌春雨的手臂,跨步走向殿門,「行吧,你們的這些破爛事,小爺也不想管了,愛咋咋地,告辭!」


    「喲!別著急走啊!」一道嬌媚的聲音迎麵撞向申小甲,紗裙飄飄的長公主正巧來到殿門外,笑意盈盈地盯著申小甲道,「我這才剛剛到,你卻是要走了,如若傳了出去,旁的人還以為我這個做姨娘的不待見你呢!」


    申小甲十分敷衍


    地作了一個揖,冷著臉道,「姨娘有禮了……孩兒此刻心情極差,隻想出去透透氣,就不與姨娘在此閑扯了,改日再登門拜會!」


    長公主右手輕放唇前,掩著嘴嬌笑一聲,「瞧你這孩子說的什麽話,哪裏是我想和你閑扯,分明是你還沒把事情辦好,怎能就這般瀟灑地離去呢!」


    申小甲皺了皺眉道,「什麽事情沒辦好?孩兒不記得姨娘曾交代過什麽事情,莫不是姨娘年歲太大,記岔了?」


    「不是我的事情,」長公主搖了搖頭道,「是我兄長吩咐你辦的案子。」


    「案子已經破了。」


    「破了嗎?」


    「我沒有時間再給你講一遍,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可以問大殿裏的任何一個人……當然,現在也沒幾個人可以迴答你,但隻要姨娘你想,應該能得到答案。」


    「我知道你先前講了些什麽,這裏所發生的一切,我都知道得很清楚……」


    「姨娘好本事,不知道你是有千裏眼,還是長著一對招風耳啊!」


    「你不用以言語相諷,我兄長也不會因你這兩句話就與我生出嫌隙……」長公主淡淡一笑,忽然輕輕拍了拍老瞎子的肩膀,「老前輩,麻煩讓一讓,我進去和自家孩子說幾句話,不會耽誤你找死的。」


    老瞎子又一次偏了偏腦袋,側著身子,一句話也沒說,隻懶懶地抬了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長公主溫婉地道了一句多謝,舉步跨進殿內,直勾勾地盯著申小甲的臉,說道,「剛才你說的那些更多的隻是推測,證據很少,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而且你也未曾帶著兇手指認案發現場……」


    申小甲譏笑道,「兇手就是你和陳留王,孩兒就是能耐再大,也不可能押著你們去指認案發現場的。」


    「即便是兇手不方便指認現場,也該到這兒來答辯一二吧,總不能什麽都由著你說。」


    「你現在不是來了嗎,想怎麽大便都行!」


    「別淘氣,玩弄文字是要打板子的……我是來了,可陳留王呢?」


    申小甲伸手指了指陌春雨帶來的那個箱子,「他就在那裏麵,隻不過可能現在說話不是很利索,恐怕不能配合你一起大便了。」


    長公主嫵媚地白了申小甲一眼,「嘴巴幹淨點,別跟個沒娘養的野孩子一樣……既然陳留王在這裏,那就應該讓他出來聊一聊,不管他說話利索不利索,都不能剝奪他辯解的權利,這才叫公道呐!」


    申小甲狐疑地看了長公主一眼,搞不明白這女人到底有什麽詭計,扭頭對陌春雨說道,「春雨小姐姐,麻煩把箱子打開一下,讓那位王爺出來溜溜,省得有些長舌婦胡言亂語!」


    陌春雨警惕地抱著箱子,用力地搖了搖頭,「不幹!待會我的金子要是跑了,誰來賠我!」


    「跑不了!」申小甲指著大殿內的朱慈曌,耐心解釋道,「看見那位姑娘沒有,她就是這箱子裏這位的家屬,你現在把箱子打開,就可以立馬找她索要跑腿費、保鏢費、保姆費,以及精神損失費。」


    陌春雨認真地想了想,又盯著申小甲的臉看了許久,並未瞧出什麽哄騙的痕跡,這才緩緩打開箱子,如釋重負地說道,「這樣也好,能早點交易,我也少受些累,這一路抱得我胳膊都酸了……」


    「一分辛苦一分收獲嘛,馬上你就要大豐收了……」申小甲微笑著寬慰一句,然而下一刻笑容便僵在了臉上,瞪大眼睛看著箱子裏那張熟悉的麵龐,黑著臉道,「你怎麽跑到裏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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