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曦光破晨寒,來去匆匆薄輕霧。


    門外青山,城內珠簾。


    青穗狼煙如直樹,綠柳撫溪繞橋灣,絲鵲百囀,兩隻腳丫,正是有情無意間。


    忙碌一夜,好不容易看見曙光點破黑暗的申小甲正想找個地方休憩片刻,卻被聞人不語拉到了一座小橋上,然後便看見了溪流旁的那一棟小樓,樓上某扇門前的那一卷珠簾,以及珠簾後的那一雙腳丫。


    聞人不語捋了捋額前有些淩亂的發絲,輕歎一聲,拍了拍申小甲的肩膀道,“雖然我知道你已經很累了,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件小事你還是得好好解決一下,過了今天也不知道咱們有沒有明天,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說什麽……也直說吧!”


    申小甲一臉懵然地看了一眼轉身離去的聞人不語,又看了一眼站在珠簾背後的那雙腳丫,撓了撓頭,一時不知是該走還是該留。


    便在申小甲猶豫不決時,珠簾散開,那雙腳丫探了出來,而後翻過小樓的欄杆,飛躍而下,順著一根透明的絲線緩緩滑下,穩穩地飄落在申小甲麵前。


    一聲幽怨傳開,“又想開溜……你很忙嗎?我等了你一夜,你就不能等我下來說幾句話?”


    申小甲盯著站在自己麵前,光著腳丫的少女,幹笑一聲,“這不戰事當前嘛,自然是忙一點,有什麽話等打完仗再說也不遲,不急於這一時。還有啊,小芝……你今天這打扮有點……”


    身穿一襲粉衫,腮邊兩坨朱紅,眉心點著三個粉色拇指印的小芝揚起下巴,撲閃兩下大眼睛道,“有點什麽?”


    申小甲咽了一下口水,咧咧嘴道,“有點怪!”


    “怪?”小芝低頭看著身上的粉衫,嘟起小嘴道,“哪裏怪了?你不是喜歡粉色嗎?”


    “誰說的我喜歡粉色?”


    “那個青樓女子就喜歡穿粉色的衣衫。”


    “嗐!雲橋喜歡穿粉色,又不代表我就喜歡粉色,我其實喜歡的是黃色……當然了,不能太黃,淡黃最相宜……”


    “我以前也穿過淡黃色的小裙子啊。”


    “嗯哼!我記得,你和老曲、曾八還有姥姥一起吃涮羊肉那次嘛,那件小裙子確實很適合你,顯白。”


    小芝戳了戳自己的臉上的那兩坨朱紅,歪著腦袋道,“那這腮紅怎麽樣?我塗了一早上,用了整整一盒半邊嬌呢!”


    “我覺得自然美才是最美,”申小甲輕咳一聲道,“而且,你還這麽小,不應該塗這麽多化妝品,對皮膚不好。”


    小芝嘴巴翹得更高了一些,指著自己眉心的那三個粉色拇指印道,“這個呢?這朵桃花總應該點綴得恰當好處吧?”


    “這是桃花?我還以為是你不小心一頭撞在哪裏了……小芝啊,你真沒必要模仿別人,做你自己不好嗎?”


    “那你喜歡……我做我自己嗎?”


    “喜歡啊,不然我也不會跟你做朋友嘛!”


    “我說的不是那種喜歡……我說的是像你喜歡那個青樓女子一樣的喜歡。”


    申小甲愣了一下,速即將目光移向別處,表情僵硬道,“小芝,我以為咱倆做朋友比較合適,不隻是你年齡小的問題,還有一點,我現在已經和雲橋在一起了,是不可能移情別戀的,三心二意,那是渣男……”


    “什麽渣男不渣男的,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我都不介意讓她做小……”


    “這是你們這兒的風俗問題,在我老家,男人隻能娶一個媳婦,所以你還是重新找個如意郎君一起修煉抽絲剝繭,別在我這兒浪費青春了。另外,你以後別開口閉口青樓女子地叫雲橋,她現在是我沒過門的媳婦,你這樣會讓我很難做。”


    “你是怕我修煉抽絲剝繭把你當祭品給抽幹了?我可以不練下去的,反正我現在已經是天字榜第四……”


    “不是這個問題,我知道你之前說那我當祭品隻是玩笑話,你家的功夫沒那麽陰邪。”


    “那有什麽問題,你如果想讓她做大,我也可以做小,左右我叫小芝嘛。”


    “看來你沒明白我的意思……”申小甲指了指晨霧中依稀可見的城外青山,低聲道,“看見那座青山了嗎?”


    小芝蛾眉微蹙,輕輕地點了點頭。


    申小甲又指了指小橋旁邊的綠柳,淡淡道,“有人喜歡無盡蒼樹的青山,有人獨愛這一棵溪邊垂柳。你們這兒的人或許不在意男人能娶多少個老婆,但在我的觀念裏,應該是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的。”


    停頓了一下,申小甲接著說道,“兩者沒有誰不對,畢竟你們這兒的人口比較少,戰事也多,男子多生些子嗣於國家也有益處,但很抱歉,我接受不了,我不想把自己或者自己喜歡的女人當成生育的工具。”


    小芝認真地思考著申小甲的話,忽然道,“那你就不能隻喜歡我,不喜歡她嗎?論關係,我爺爺和你爹是舊相識,雖然沒有指腹為婚,可那會兒不是沒有大肚子嘛……再加上老曲這層關係,咱倆才是最配的一對。論先後,是我先和你遇見的,先來後到,也應該是我跟你在一起……”


    “兩個人能不能在一起與其他人毫無關係,畢竟要搭夥過日子的不是你爺爺和我爹……再者,愛情是不能講先來後到的,不是誰先認識誰,誰就一定要和誰在一起,這又不是去菜市場買菜,必須等前麵的人不要了才可以下手。”


    “我明白了,其實就是你不喜歡我而已,這些都是借口罷了……為什麽你不喜歡我?因為我沒有楚雲橋長得好看?因為我年齡比楚雲橋小?還是因為我光著腳不穿鞋?”


    申小甲又長長地歎息一聲,認真地盯著小芝道,“你很好,很可愛,雖然你的年齡小,但按照你們這兒的婚配風俗,也是到了嫁人的年紀,可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你會遇到那個喜歡你光著腳丫子的人,他會覺得你身上所有地方都是閃光點,他會把你放在心尖上疼愛的。”


    “那個人就不能是你嗎?”


    “真的抱歉……”


    小芝低著頭盯著自己腳丫子看了良久,淚水在眼眶裏不停地打轉兒,可就是倔強地不流下來,忽地踮起腳尖,在申小甲的臉上輕吻一下,而後迅疾地彈出數道透明絲線,纏在小樓的欄杆上,飄身而迴,隻留下一句清冷在風中散開,“申小甲,我要走了,從今往後這世上再沒有光著腳丫子的小芝了!”


    申小甲看著那道珠簾卷起又落下,那一雙腳丫在珠簾後停留了許久,可他並沒有開口挽留,隻是搖頭歎息一聲,道了一句珍重,便轉身往軍營方向走去。


    有些人,總要分離,走著走著,散落天涯,當斷則斷,當散則散,雖有惋惜,卻隻能懷念。


    正當申小甲心中無限懷念過往地路過快意巷時,另一聲歎息在街邊響起,道癡緩步而出,斜眼看向申小甲道,“自古多情空餘恨啊……本來我想跟你聊聊黑蛟和內經,但現在好像不合時宜,你先去青山一趟吧,你女人在等你!”


    話音落下的瞬間,申小甲腳下地麵突地裂開,黑鱗蛟蛇陡然躥出,一口將申小甲吞進嘴裏,隨即又迅速鑽進土中,朝著青山急遁而去,根本沒有給申小甲一絲開口說話的機會。


    等到申小甲迴過神來,黑鱗蛟蛇已經來到了青山的某片密林中,血口一張,將暈頭轉向的申小甲吐了出來,扭頭蜿蜒向密林深處,與一頭渾身雪白的巨蟒糾纏在一起,即便屢屢被白蛇一尾掃飛,仍舊吐著信子湊上去,儼然一副舔狗的模樣。


    申小甲對著黑鱗蛟蛇離去的方向輕啐一口,低聲罵了句見色忘義,一扭頭卻瞧見悠悠青樹下的那一抹粉衫,瞬即也變成了一隻舔狗,滿臉嬉笑地衝了過去。


    背對著申小甲的楚雲橋緩緩轉身,蓮步輕移,側身避開興衝衝奔過來的申小甲,嘴角噙著一絲冷笑,宛若盛開與高山之巔的雪蓮,看似伸手可得,卻又拒人於千裏之外。


    申小甲嘭地一聲撞在原本楚雲橋所站之處的那棵青樹上,擦了擦從鼻孔流出的兩股鮮紅,一甩額頭劉海,索性一隻手撐在那棵青樹上,盯著楚楚動人的楚雲橋,故作瀟灑道,“媳婦兒,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麽著急讓小黑帶我過來,你是不是很想我啊?”


    楚雲橋冷哼一聲,噌地一聲抽出斷水劍,聲音清寒道,“我記得跟你說過,要是再敢扔下我一個人,我就打斷你的腿,沒錯吧?”


    申小甲頓時麵色一僵,尷尬地搓著手道,“這不是當時情況有些出乎意外嗎,我也是不得已,小黑嘴巴又小,擠不下三個人……”


    “我不管你有什麽理由,隻看最後你做的事情……”楚雲橋咬了咬嘴唇,眼簾低垂道,“最後的事實是你又一次扔下了我!所以,今天你的腿得斷一下了!”


    最後一個字落下時,斷水劍輕舞幾下,在空中勾勒出一朵青蓮,蓮花中心的楚雲橋粉衫飄飄,冷豔絕倫。


    申小甲見楚雲橋竟真的拔出了劍,眼角抽搐一下,嘀咕一句,“怎麽女人都這般蠻不講理,心眼又小……”


    豈料楚雲橋聽聞之後,臉上的寒霜更加濃了幾分,冷然道,“對!我就是蠻不講理,我就是小心眼……可是你當初說的要生死與共,是你說的要不離不棄……”


    “你知道我醒來的時候見不到你有多害怕嗎?”


    “你知道史元典離開之後我有多想迴到白馬關與你並肩作戰嗎?”


    “你知道我有多希望看到那些逃向青山的人裏麵有你的身影嗎?”


    “可你寧願讓剛剛相識的道癡往返,都不讓我靠近白馬關一步……寧願疲於奔命各處戰場,也不溜到青山裏來和我說會兒話,歇口氣……”


    “是不是在你們男人眼裏,我們女人都是累贅?”


    “可我也會武功,我也能殺敵,我不是隻會躲在你背後擔驚受怕的弱女子!”


    話說到一半,楚雲橋的眼眶紅了起來,拚盡全力揮劍刺向申小甲,迅如閃電。


    頃刻間,那一朵青蓮猛然盛開,劍氣浩浩蕩蕩,摧枯拉朽。


    申小甲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絲毫不作任何抵擋,任由斷水劍越來越近,直至和自己隻剩下不足一寸的距離,忽地揚起麵龐,眼神溫柔地看向潸然淚下的楚雲橋道,“我見青山多嫵媚,不想青山見我隻慪氣……媳婦兒,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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