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突然安靜了數十息的時間。


    難了、道癡、聞人不語都怔怔地看著申小甲,臉上全然是迷惑的神情,他們搞不懂什麽叫嘴強王者,也不明白什麽是嘴遁神功,更不清楚申小甲那股子莫名的自信從何而來。


    站在不遠處旁觀的楚雲橋和花緋亦是呆呆地望向申小甲,眼神中滿是難以置信,她們從未想過有人敢真的讓道癡磕頭拜師,也不敢相信有人敢對以巧舌如簧著稱的聞人不語和最善打機鋒的難了口出狂言,更不敢相信說出這話的居然是平日裏慫眉慫眼的申小甲。


    難了輕咳一聲,打破尷尬的沉默,扭頭看向道癡和聞人不語二人,溫煦地笑道,“二位施主,你們誰先來啊?”


    有意地忽略申小甲,內涵非常易懂……對,我就是看不起你!


    道癡和聞人不語並不蠢笨,所以當即會意,亦是移開落在申小甲身上的目光,互相對視一眼,開始互相謙讓起來。


    “儒家,乃百家之首,還是聞人兄弟先來打個樣吧!”道癡拱手客氣道。


    聞人不語擺擺手,溫文爾雅道,“論道的道,亦是道家的道,當然應該是道門天驕的道癡兄先來給大家做個表率比較好……”


    申小甲輕輕咳嗽一聲,抿了抿嘴道,“我覺得……”


    “我覺得你們也別爭論了,”難了搶先一步,語氣平緩道,“咱們所處之地乃是道門廟宇,那麽道癡便是主人,應當最後來一錘定音,而我身為白馬關內的僧人,離著火神廟比較近,算是鄰居,以後還是要和睦相處的,不好第一個出來論道,所以聞人施主,這頭一個隻能……”


    申小甲再次咳嗽一聲,摳了摳鼻子道,“我以為我……”


    “也罷!起頭也是小生提出想要和難了大師論道的,的確應當展示一點誠意……”聞人不語出聲打斷申小甲的話,幹脆利落地答道,“那小生便不再推辭,大著膽子班門弄斧一迴,還請兩位莫要見笑!”


    難了和道癡點了點頭,很有默契地齊聲吐出一個字,“請!”


    申小甲漲紅了脖子,目光從三人臉上一一掃過,卻發現沒有一個人看向自己,甚至連一絲餘光都沒有投射在自己身上,憤憤地咽迴將要脫口而出的話,悶悶地坐在地上,低頭不語。


    聞人不語閉上雙目,定了定心神,再次睜開眼睛,深提一口氣,翻開手上書卷的某一頁,筆若遊龍地揮灑出幾行字,輕喝道,“大道無常,而人有倫常。曾子有雲,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此為君子之道!”


    語畢,書卷上的文字驟然躍出紙張,於半空中凝成一排排金光閃閃的詞句。


    “善!”難了和道癡俱是讚歎一聲,點頭以示認可。


    申小甲癟了癟嘴,陰陽怪氣道,“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一個被人騙了還渾不在意的人,還能算是常人嗎?人都有喜怒哀樂,沒有怒的人都不能說是人!這樣道怎麽能教化世人,教出來的人不是蠢就是壞!”


    聞人不語握著狼毫筆的手不由地微微一顫,皺起眉頭瞟了一眼申小甲,隨即閉目思索起來,空中的金色詞句也消解彌散。


    難了眼底閃過一絲訝異,卻又很快地恢複古井不波的神色,清了清嗓子道,“聞人施主的道其實是先賢曾子的道,彼時彼刻與此時此刻大為不同,道理雖然也有一些道理,但並不適用。當下你該用你師父的仁義之道來論述,那可是讓人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大道啊……”


    聞人不語緩緩地搖了搖頭道,“那是我師父的道,並非是我的道。”


    “曾子的道也不能是你的道……”難了淡然笑道,“好了,有聞人施主慷慨示範,接下來就該貧僧聊一聊自己的道了!諸道因緣生,諸道因緣滅,因緣生滅道,佛言皆為空。諸道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方樂!”


    話音未落,場中立時響起陣陣縹緲的佛音,沁人心脾。


    “好殘忍的道!”申小甲冷哼一聲,打破佛音嫋嫋的祥和氛圍,不以為然道,“若是照你這般說,世上的人都死光了,那才是大安樂!可人都沒了,要這個道有何用!”


    難了撥弄念珠的左手一僵,聲音清冷道,“此寂滅乃是心之寂滅……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若心動則人妄動,即傷其身,痛其骨,世間諸般苦難接踵而至。”


    “還是不對,”申小甲反駁道,“心都不動了,那和死人有什麽區別,心動雖然會感受到苦痛,卻也能感受到快樂!你不能因為有苦痛,便要舍棄感受快樂的機會,這樣的道也不適合在世間傳播,那樣隻會感染出一群行屍走肉罷了!”


    難了麵色陡然一寒,冷冷道,“那便索性身心皆歸寂滅,由此還可再入輪迴,一飲忘憂水,或能永獲安樂!”


    “你相信輪迴,但不代表所有人都相信輪迴……”申小甲眉頭緊皺道,“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所有人相信輪迴,可喝了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的你,還是這輩子的你嗎?你都已經不是你了,那麽……那個人是否安樂跟你有半文錢的關係!”


    難了立時怔住,越是細細思索申小甲的話,心中的某種信念越是變得更加粉碎,額頭不停地滲出顆顆冷汗,一滴滴地順著臉頰落在火神雕像上,宛若火神悔悟之淚。


    道癡終於收起了輕視傲慢,轉身正對著申小甲,雙眼微眯道,“你果然很會講道理,那接下來……還請申小兄弟繼續牙尖嘴利地駁斥一下道癡張野的道理!”


    申小甲懶洋洋地站起身來,抖了抖紅衫上的灰塵,掏了掏耳朵道,“請講!”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道癡滿臉鄭重道,“因而,我以為,道者,陰陽也,孤陰不生,獨陽不長,萬事萬物都應陰陽協調,方能自在歡喜,浩瀚如日月更替,渺小若男女生衍。”


    霎時間,一幅日升月落的景象印照在所有人眼中,雄奇偉麗。


    申小甲點了點頭,讚同道,“陰陽確實是大道理,而且是人人都能看得見的大道理。這世上不能隻有男人,也不能隻有女人,否則都隻會走向滅亡。隻是此話由你說出,讓我不得不產生一個疑慮……”停頓片刻,表情玩味地看向道癡,“敢問道癡兄弟可曾娶親否?”


    道癡皺了皺眉道,“某癡於問道,尚未成親……但這和咱們的論道有關係嗎?”


    “當然!道癡兄不曾婚配,”申小甲認真地盯著道癡的臉,眨眨眼睛道,“那陰陽男女之事想來也並未親身體驗,如此說來……陰陽大道又和你有什麽關係呢?你當真懂得陰陽嗎?”


    道癡麵色一滯,緊緊地攥起拳頭,冷然道,“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別扯什麽無為了,”申小甲歪斜著嘴巴道,“我就舉個簡單的例子……你,道門天驕的道癡,若是你什麽都不做會怎麽樣?武功再高不用吃飯的嗎,道理再大能換來銀子嗎?沒有天師府的養育,你甚至都不能活到這般歲數,所以別談什麽無為了,活在這世上的每個人都必須有作為!”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這句話也不對,你覺得如今的世人多嗎?我告訴你,再過幾百年,這世上的人會更多,天之道也無法損其有餘,隻能靠人之道遏製。我再舉個更淺顯的例子,說,有一西方國家境內盛產某種植物,在與北方某族交易過程中將這種植物當作禮物贈送給了對方,豈料此舉竟是害得北方異族流亡千裏,最終族滅……其根由便是那種植物泛濫成災,令其他作物無法生存!天之道,從來都是適者生存,而不管是有餘還是不足!”


    道癡腦中頓時一片轟然,尤其是在聽見適者生存這四個字之後,更是如遭雷擊,腳下一滑,落下紅色木劍,立在距離申小甲僅有一隻手臂的地方,木然道,“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你認為的善當真就是善嗎?”申小甲背負雙手,仰麵望天道,“若是這天上的雨水多了,河裏的水便會增漲,河水泛濫了,田地會被淹沒,房子會被衝毀,世人家破人亡,這就是你所謂的上善若水?”


    道癡臉色遽然變白,嘴唇微微顫動,卻是再難吐出半個字。


    申小甲長歎一聲,拍了拍道癡的肩膀,故作一副老成的模樣,嘴角微微上揚道,“道癡兄啊,你家祖師的道就如同先前那位不育兄弟講述的曾子之道一般,其實放在有些地方有道理,但並不適合讓而今的天下人作為行事之準則,因為這時代的車輪一直都是滾滾向前,從未停下過!還有啊,你可曾真正去尋求過你的道?”


    申小甲的目光從道癡、難了、聞人不語臉上再度掃過,不緊不慢道,“你們的道或從書本而來,或從佛經而得,抑或是口口相傳……那些都是先賢的道理,佛祖的道理,所以即便你們紅塵煉心,入世問道,但論證的還是別人的道理,從來不是你們自己的道,自然會顯得不堪一擊,站不住腳!”


    難了忽地抬起頭,直視著申小甲的眼睛道,“那麽你的道又是什麽樣的道理呢?”


    “這話你終於問出來!”申小甲長舒一口氣,臉上滿是藏不住的興奮與得瑟,眉飛色舞道,“別著急,我馬上就給你們講一講我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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