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有一死,鴉也一樣。”


    申小甲追打著那隻長得極像烏鴉的八哥來到城外一座破廟外,苦口婆心地對停歇在廟門前香爐上的八哥勸道,“趕緊下來赴死吧……伸,是一刀,縮,也是一刀!來來來,爺們兒點!”


    八哥輕蔑地斜眼看向申小甲,得意地用尖喙啄了啄爪子下的錦囊,似乎在炫耀自己的戰利品一般,扯著嗓子喊了兩聲,“小垃圾,小垃圾。”


    申小甲眼中立時燃起兩團火焰,牙齒咬得咯吱響,右腳一蹬地麵,高高躍起撲向八哥,怒喝一聲,“你死定了,今天讓你見識一下小爺的絕招……小麻雀捉青蟲!”


    在申小甲如惡狗撲食一般撲向香爐的瞬間,八哥活動了幾下脖子,而後尖叫一聲,振翅高飛。


    咣!高大的香爐霎時被撲倒,白色的香灰傾灑滿地,煙塵四起。


    申小甲撐著香爐外壁直起身子,用手扇了扇麵前的香灰,一腳踏在香爐上,正要再對八哥放幾句狠話,不曾想腳下香爐一滾,隨即左右腳一分,兩條腿在地上擺出個筆直的“一”字。


    “嘶嘶嘶……”申小甲倒吸幾口涼氣,似有某種碎裂的聲響從胯下傳出,心中不禁生出一種蛋蛋的憂傷。


    八哥在申小甲頭上盤旋幾圈,撲哧一聲拉下一泡黃白之物,尖聲叫喊道,“好活兒,好活兒……當賞!當賞!”


    申小甲憋紅了脖子,艱難地收迴自己的雙腿,揉搓幾下兩條大腿交匯處,從地上拾起幾塊小石子,冷冷地盯著在空中不停扇動翅膀的八哥,寒聲道,“看來今天必須要以形補形了!”


    八哥似是想起了先前酒樓後院裏的情景,驚叫幾聲,快速地朝著破廟裏逃去。


    申小甲立刻追上前去,右手一揮,幾顆石子飛速地射向剛剛飛進廟門的八哥,角度刁鑽,竟是封堵了八哥所有可能的躲閃路徑。


    “呱!”八哥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便腦袋一歪,直直地摔落地麵。


    申小甲拍了拍手,一腳踏進廟內,冷哼一聲,從地上拾起自己的錦囊,打開查驗了一番裏麵的幾張圖紙,重新揣迴懷裏,一把抓起地上的八哥,用手指戳了幾下八哥的腦袋,“做人做鳥都一樣,不能太囂張,否則很容易栽跟頭!”


    正要轉身離去,忽地瞥見神像下躺著一個身穿白色薄衫的女子,定睛看清女子的麵容,申小甲微微皺了皺眉,從懷裏取出一截細繩,一端綁在八哥的腳上,另一端係在自己的腰帶上,緩步來到女子旁邊,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和中指在女子鼻前探了探,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終究還是死了啊……”


    盯著女子眉心那道紅色月紋,申小甲雙眼微眯,從懷裏取出蠶絲手套戴上,開始細細查驗起來。


    從前到後,從左到右,翻來覆去,裏裏外外,摸骨,捏顱,按腹,撐撐眼,掰掰嘴,抬抬腿。


    不消片刻,申小甲便將女屍初步查驗完畢,大體情況與祭典上那具屍體一般,渾身並無致命傷口,亦非中毒身亡。在起身的一刹,瞧見女屍臉頰邊緣有些黑漬,伸出食指輕輕抹了一下,用鼻子嗅了嗅,登時腦中閃過一道亮光,申小甲掃了一眼女屍的雙臂,不禁搖頭歎息一聲,從懷裏摸出一個竹筒,走到廟門口,用火折子點燃竹筒下方的引線,左手捂著耳朵,右手拿著竹筒高舉空中。


    咻!從竹筒裏飛出一道亮光,穿風裂雲,在天上燦然綻放。


    一盞茶之後,隻見廟門外的樹林裏傳來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申小甲望著一馬當先的江捕頭,正了正身上的捕快服,畢恭畢敬地迎了上去,拱手行禮道,“江捕頭,您怎麽親自來了?”


    江捕頭從馬背上翻身而下,摸了摸臉上的兩撇八字胡,斜眼看向申小甲,淡淡道,“你都發信號彈了,我要是不來豈非顯得我這個做頭兒的太不懂事……”清了清嗓子,右手按在刀柄上,“但要是你沒什麽緊要事就發射了緊急情況才能使用的信號彈,那就別怪我發飆了!”


    “您放心,”申小甲擠出一個諂媚的笑容,“一定不會讓您失望而歸的,更不會讓您有發飆的機會。”


    江捕頭輕咳一聲,麵無表情道,“那就要看你遇到的事情有多大了……”


    “人命關天的案子,”申小甲側身作了一個請的手勢,“屍體就在廟內,應該夠大了吧。”


    “這世上天天都有人死,沒什麽好稀奇的。”江捕頭癟了癟嘴,“案子大不大,要看怎麽死的,還有死的是誰,要是一個叫花子,死了也就死了,跟野貓野狗沒什麽區別,連被咱們送去義莊的資格都沒有……”


    “不是叫花子,死法也很奇特。”


    “在破廟裏死的不是叫花子?”


    “當然不是,爛在路邊的才是叫花子……”申小甲三步並作兩步跨進廟內,指著地上的女屍,不緊不慢道,“死在哪裏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麽死的。”


    江捕頭順著申小甲的手指看去,頓時一怔,瞳孔猛地一縮,震驚道,“又是月神殺人?昨晚月神這麽忙嗎?”


    跟在江捕頭身後的幾名捕快也俱是一驚,麵麵相覷,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生怕驚動了還沒走遠的神靈。


    申小甲冷笑一聲,“什麽月神殺人,不過是有人裝神弄鬼罷了……鬼神從來不在人間,而在人心!”指著破廟內手持判官筆的神像,“大人,您信神佛嗎?”


    江捕頭掃了一眼滿是蛛網灰塵的神像,摸了摸鼻子道,“心虛的時候也信……但大多數時候是不信的,畢竟他們都是泥巴捏的,既不能跑過來砍我,也不能給我送些錢糧,信它作甚!”


    “我也不信……”申小甲笑了笑,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江捕頭,長歎一聲,“但月城的百姓很是迷信神佛,以前信的是這位手持生死簿和判官筆的陰律司,現在信的是天上的那輪明月。所以才會有昨晚的月神祭典,也才會有木台上的那具女屍和這破廟裏的這具女屍。”


    江捕頭圍著女屍轉了一圈,疑惑道,“祭典上死一個還能說得通,眾目睽睽之下,讓月神顯靈,這樣以後月城裏再沒有人不信那道明月,可這裏死一個是什麽道理?”


    “一樣的道理,”申小甲走到判官筆下,抬頭和怒目圓睜的神像對視一眼,嘴角微微上揚道,“在掌管凡人生死的陰律司腳下殺死一個死裏逃生的女子,多麽地法力無邊啊!”


    江捕頭盯著申小甲的後背,握著刀柄的右手緊了緊,猶豫了片刻,並未拔出那把饑渴難耐的大刀,瞟了一眼地上女屍的服飾,語氣平淡地問道,“死裏逃生?難不成她也是昨晚月神祭典的祭品之一?”


    “沒有之一,她才是真正的祭品……”申小甲迴轉身子,走到女屍旁邊,抬起女屍的左手,解釋道,“大人請看,她的左臂是不是光潔無痕?”


    江捕頭點了點頭,仍舊一臉疑惑地看向申小甲,皺眉道,“這能說明什麽?”


    申小甲又抬起女屍的右手,指著女屍手臂上一道淡淡的於痕,並不直接迴到江捕頭的問題,“但她右手卻有一道於痕,這是當時被綁在木台花架上時留下的,當時因為綁她左手的那名壯漢不小心踩到了一塊石頭,所以她的左手並沒有被綁著,這才有了脫逃的機會,然後就是白光一閃……”


    江捕頭雙眼一亮,嘖嘖讚道,“李代桃僵,好計策!”


    負責記錄現場的麻子捕快扭頭看向申小甲,忽然插話道,“那昨晚被綁在木台花架上的又是誰?”


    “是個可憐人,身上傷痕累累,定是吃過不少苦頭……”申小甲沉沉地歎息一聲,“在祭典開始之前,她便早已咽了氣,人死了不僅不能入土為安,還要再被人當做工具綁在花架上,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啊。”


    江捕頭右手輕輕一提,抽出三分之一刀身,嘴角噙著冷冷的笑意,“你怎麽知道她是在祭典之前就死了?難不成你是兇手?看來我隻好揮淚斬手下,給月城百姓一個交代了!”


    “別激動!”申小甲眼角抽搐一下,急聲道,“大人莫要心急,且聽我說完……我知道木台上那個女子在祭典之前便死了這一點很正常,稍微有一點驗屍的都明白,人在死之後需要隔一段時間身上以前受過的傷痕才會慢慢顯現出來,按照當時那個女子身上的那些傷痕顏色推斷,至少已經死了有20多個時辰。”


    江捕頭眯縫著眼睛,狐疑道,“是這樣嗎?”


    幾名捕快裏的麻子捕快忽然上前一步,插話道,“大人,確實是這樣,我跟著小甲一起查驗過許多屍體,大概也了解一點,一般在72個時辰內受的傷都會顯現出來,但不是死亡之後立刻全都顯現,而是需要一定的時間。”


    江捕頭輕輕地“噢”了一聲,緩緩收迴亮出的三分之一刀身,深深地看了麻子捕快一眼,側麵對申小甲說道,“昨夜你說有生死大關要過,現在還能站在這裏說話,想來是過去了,那麽……”指了指地上的女屍,“今日無論如何你也得跟我迴衙門查驗屍體,找出真相,將兇手繩之於法了……命案拖不得,拖得越久,死的人越多,我身上壓力很大的知不知道?若你屍位素餐,或者隻是裝腔作勢,實則是個繡花枕頭的話,那到時候就別怪我長刀無情!”


    申小甲泰然自若地對江捕頭微微一笑,“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幫忙砍一刀的……”走到麻子捕快身前,正色道,“馬誌,幫我一個忙。”


    滿臉麻子的馬誌當即昂首挺胸,意氣風發道,“小甲不必客氣,想讓我做什麽直說就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兄弟!”申小甲深吸一口氣,“赴湯大可不必,蹈火卻是真要去蹈一蹈……知道月城哪裏有賣煙火的鋪子嗎?”


    “知道!”馬誌中氣十足地答道,“整個月城隻有城西的謝老頭會做煙火,也隻有他做的煙火最好看。”


    申小甲望著破廟外的天空,目光幽幽道,“把他請到衙門來一趟,我想和他一起探討探討怎麽做出一道如月光般動人心魄的美麗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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