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和白愁飛,經過多年的分道揚鑣,終於又會上了麵,在神侯府前,苦痛巷口。


    他們的會麵是這樣的:


    白愁飛一早已抵達神侯府,他堅持隻借神侯府的範圍跟王小石約見,但並不想踏足神侯府內。


    這時候的白愁飛,已不完全是個江湖人了。


    他有背景。


    有靠山。


    ——在官場上,一舉一措,都是一種表態,得要十分小心。


    舉個例子:如果你的上頭某甲跟某乙是對立的,而你一不小心,跟隸屬於某乙派係的某丙一起吃了個飯,說不定,還不到第二天,頭上的烏紗帽就保不住了。就算反應沒那麽大,還沒有什麽事發生,你的立場也沒變,但別人看你的眼光可都變了樣。


    白愁飛現在當然無意要向諸葛先生靠攏——就算他想這樣做,隻怕諸葛小花也不會拉納他這樣的人。


    諸葛先生和他徒弟們的職誌是消滅一切邪惡的勢力,白愁飛則正是京城裏一大幫會的主領,隻不過,他的身份已給朝廷裏一股無與匹比的勢力所包庇住了,且已封了幾個洋洋灑灑威風八麵的官銜,打著扞衛京畿的旗號,平白無故的,就算是諸葛正我也動不了他。


    ——隻要跟龐大的實力和強盛的背景結合靠攏,就有這個好處。


    所以白愁飛當然也刻意避免讓人以為他向諸葛派係投靠。


    因此他不入神侯府。


    ——隻要不進入屋裏,一舉一動自有旁人瞧個清楚,可免瓜田李下之嫌。


    一個在江湖上,官場裏混世的人,要是連“瓜田李下,事避嫌疑”都不懂迴避,實在早該迴鄉下耕田、返老家吃奶奶去了。


    白愁飛隻在苦痛巷的巷口——原來苦痛巷就在痛苦街的街心,而神侯府則在苦痛巷的巷口。


    他在等。


    等一個人。


    ——一個本來應該說是他的兄弟,現在卻很可能是他仇敵的人來。


    這個人當然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來了。


    他們一朝相,第一個感覺,兩人都是一樣的,那就是:


    陌生。


    兩人曾一齊出身、一道闖蕩、一起曆過生死劫難,一塊兒痛苦快樂,按照道理,應該是很熟絡、很親切、見麵時很熱烈才是。


    可是不然。


    兩人這一相見,雖不致分外眼紅,但也覺得眼前睫下,震起了一些電光火石,還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拒抗著兩人接近的震蕩,仿佛均來自於兩人天生和與生俱來的敏感。


    王小石至少還展開了個笑容。


    而且也主動招唿。


    “白二哥。”


    他一向都認為:如果不是必要,人與人之間實在不必翻臉翻得出了麵,要是見著不喜歡、要提防的人都一副“不共戴天”的嘴臉,到頭來隻怕倒著走比腳踏實地的機會還多哩。


    這樣說來,他也比較講情麵,但也容易讓人覺得比較虛偽。


    白愁飛則不然。


    他寒著臉。


    ——除非是遇著他的上司、契爺、幹爹和靠山,否則,以他今時今日的身份和地位,他可真的不必向誰強笑、點頭、故作寒暄。


    他一看到王小石,就不喜歡。


    除了頭發略又稀薄了些:顯得額更方正更寬闊之外,王小石可以說是完全沒老,還是那副笑嘻嘻、蹦蹦跳跳、江湖子弟笑傲江湖的樣子,一點也沒變、沒老、沒壞,依舊令人好感。


    他對他惡感就是因為王小石常令人好感,而他自己則不能。


    他總是讓人感到寒傲似冰。


    而且相當兇。


    狠。


    他近年變得更冷,更酷,更不苟言笑,但也更喜怒無常,這都跟他現下的身份和地位有關——英雄雖多自草莽上來,但上得到一個地步、一種境界時,就不能再帶有太濃烈的草莽色彩了。


    他的難以接近,就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可是偏偏現在站在他麵前的人,卻是一個隻要一眼,談兩句話就易生好感、感到親切的人。


    他也看得出來:王小石江湖習性未改,所以十分自然、自由、自在、自得——這也正是目下他所缺所憾的。


    見著了這個人,無疑等同喚醒了他的遺憾。


    王小石卻也有另一種深感:


    他一看到白愁飛,就知道自己和他,已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白愁飛依然漂亮。


    玉樹臨風。


    他跟別人一站,簡直鶴立雞群。


    而且還愈來愈漂亮了。


    ——他的樣子雖然也越來越奸,但有些人的樣子之所以會吸引人,就是因為他長得夠奸,白愁飛顯然就是這種人。正如有些人的樣子會得女人喜歡,居然是因為他長得夠壞!


    (難怪溫柔對他始終……)


    這使王小石更充分地體認到:一個人變壞,不見得樣子就會變壞,而且,“壞”樣子不一定就是“難看”的模樣。


    他一見白愁飛,就明白為何他終於當成了官,而自己卻是江湖上的一名自了漢了:


    因為樣子。


    相由心生,運從心轉,白愁飛本來就是當官做大事的樣子,而自己說什麽也隻不過像是江湖上傲嘯、武林中叱吒的小浪蕩兒。


    他自覺不能比,也沒得比,何況,在江湖上真的浪蕩了這些年,他也真的學會了一件事:永遠也不要以一個人的作為來為他估量會有什麽報應。報應,到底有沒有,準不準,公不公平,是完全不能依據的事。


    ——靠報應,等於向書生問政:用書本上的舊資料和死知識,來推斷一個正運作著有無窮變數無盡的政局現實機遇的朝廷,等於問道於盲。


    靠報應,不如靠自己。心隨相轉,什麽人便有什麽樣的心情。一個成長的人總要為他自己的麵貌負責。


    看到了白愁飛的樣子,王小石才想起這些年來在江湖上流浪之苦,白愁飛才省起這些歲月自己竟自囚於權位上渾不自覺。


    王小石那一聲“白二哥”,白愁飛是不中聽的。


    ——要真的當我是二哥,就叫“二哥”,如果加上姓氏,那隻不過是說明姓“白”的二哥,難保還有“藍二哥”、“黃二哥”、“花二哥”。


    所以他隻冷哼一聲。


    他不是隻斤斤計較,而且還要步步為營——談判的目的本來就是斤斤計較:


    他今天就是來談判的。


    “迴到京裏那麽久了,都不來看看當兄弟的,你這二哥真是白叫了。”白愁飛開門見山,“我就知道,要請你來一晤,還得借上諸葛神侯的威名。否則,你可防著我這當哥哥的加害於你哩。”


    “二哥說笑了,”王小石也單刀直入,“我既迴得了京城來,就沒打算避著您;打算避著您,江大湖闊,武高林密的,哪兒不能去?我沒找您,是因為見著二哥要問一件事;現在見您,也正是要問這件事。”


    “問吧。”白愁飛冷哼道,“我也有話要問你。”


    “二哥先問。”


    “好,”白愁飛道,“我的問題隻有一個,話也隻有一句,希望你的答案也隻有一個字。”


    王小石苦笑道:“世上一個字的答案都重逾千鈞。”


    “一個字的答話也常一諾千金。”白愁飛一字一句地問,“你還是不是我的兄弟?”


    ——你、還、是、不、是、我、的、兄、弟?


    他的問話很簡單。


    其實隻有一句:是敵是友?


    王小石在頃刻間垂下了頭。


    他的發很長,他也不喜歡修剪,可能因為他的發本就不甚濃密之故,所以他也多喜蓬鬆著頭發,這下子全遮落到額上來。


    然後他抬頭,甩了甩額前的發絲。


    “這問題得要你先迴答了我的問題——”他反問,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自口裏刀刻劍鏤般地迸透出來,“你是不是背叛了蘇大哥?”


    你、是、不、是、背、叛、了、蘇、大、哥?


    他的問題也很簡單。


    用意也更明顯。


    ——要是你先反叛了蘇大哥,咱們當然就是敵人。


    “你心目中就隻有蘇大哥。”白愁飛哂然道,“別忘了,咱們也是兄弟,而且比蘇夢枕先相識。”


    “是的。不過,我們都在他栽培之下,加入了‘金風細雨樓’。”王小石道,“今天你是樓子裏當家的,樓裏的規矩你總得聽,是不是?背叛、逆上、出賣、內哄的,算不算得上生死同心的兄弟?勾結權臣、通敵賣國的,是不是‘風雨樓’裏的手足?”


    “我做的事,連相爺都大力支持,你是什麽東西,敢說我的不是?蘇夢枕吃古不化,固步自封,不識隨機應變,為國盡力,卡在上麵隻有礙月落日升,早該把位子讓與賢人了。”白愁飛道,“你想學他?還是跟我?”


    “你有的是富貴榮華?”


    “還有光明前程,名垂國史。”


    “大哥呢?已給你推翻了吧?生死如何?”


    “生死未卜,但他已完了。”白愁飛道,“要是他已死了,那就功德完滿。要是他還苟延殘喘,也隻生不如死。像他那麽一個不識趣、不知機的人,早死好過賴活。”


    王小石的語音也寒峻了起來,“有一種人,隻要他仍有一口氣在,便能自敗中複活、死裏求生、反敗為勝,最後勝利。”


    然後他一字一句一頓地道:“白兄,我知道你是聰明人,但我也恐你到頭來隻落得個:機深禍更深!”


    說完了這句話,兩人都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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