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有眼力的人,卻是這樣不講義氣,”顏鶴發冷哂道,“我為你可惜。”


    “人家都管叫你做‘不老神仙’,你卻老了,老掉牙了。”白愁飛嘖聲道:‘這江湖以前是講義氣的,現在是講實力的。武林不是義氣講出來,而是各門各派各家各宗的勢力堆疊對壘出來的。到現在還有人講義氣?大概隻有你了!講義氣有什麽好處?你保不了自己,還保得住蘇夢枕?你到這時候還跟他講勞什子的義氣,到頭來隻累了你自己!”


    顏鶴發也不以為忤:“要講義氣,就不怕受人連累。凡是講究成敗得失,就不是義,而是利。”


    “你也學人講義氣?!”白愁飛嗤笑道,“那你又在關七重傷慘敗時,投靠‘金風細雨樓’?!”


    顏鶴發亦不動氣,“第一,是關七迷失本性,先行誅盡老臣子,逆天行事,人神共憤。第二,他已神智不清,全遭五、六聖主和幕後人物支使,我們總不能死跟著他去發瘋。第三,蘇公子一早已以識重待我,我也以知遇待他,後頭幾年,我隻在‘迷天七聖壇’裏當臥底,並不是俟關七遭電殛電劈時才背叛他的。第四,蘇樓主一向待我恩厚,我欠他的情。”


    白愁飛臉色一沉,嘿聲道:“你欠他的情,就得償他的命?!”


    “我早有此決心。”顏鶴發卻是說來安然,“君不見我年已老邁,雖老尚風流,但身畔決無牽連嗎?我上無父母,身無長物,伴無妻室,下無兒女,四海為家,生是赤手空空地來,死時也雙手空空地去,有何罣礙?有何不可?”


    白愁飛雙目厲光一長,正待發作,忽又長吸一口氣。


    深長的一口氣。


    然後他平和地說:“加入我們吧,現在還來得及。你對蘇老大那麽忠心,我不會介懷,隻要你將功贖罪,把他交給我,在樓子裏,有我白某人在的一日,決不委屈了你。”


    顏鶴發聽了倒也一愣,“我不知道你說的話是不是真的,除非你能提出保證。不過,我倒佩服你,你逆性太強、野心太大,但你確是人才,果是人物!”


    白愁飛卻把臉色一板,“咄!到此時此境,你還討價還價!你討得了好嗎!”


    遂而轉首霍然向身後四人,“稟報吧!”


    利小吉即道:“趴在舟上的人已沒有了唿吸。從你們開始談話起,他就絕對未曾唿吸過。”


    祥哥兒也道:“這人脈搏沒有跳動過,我注視了好久,近腕脈和頸脈的衣飾,除了給江風掠過,就不曾微移過一下!”


    朱如是卻道:“心也沒有跳,更重要的是,他的腿也沒有斷!”


    歐陽意意則道:“他伏臥的位置,臉孔完全遮覆著,顯然是要我們認不出來:這到底是誰!”


    白愁飛怒叱一聲:“這究竟是什麽人?!”


    顏鶴發慘笑道:“好,你身邊有的是能人,難怪敢逆敢叛!”


    白愁飛一聳身已落入舟內。


    顏鶴發手上的槳劍沉了一沉,劍尖已略沒入覆趴著的人之頸肉裏。


    “這沒有用的,你威脅不到我的!”白愁飛的臉又開始發白,指節和青筋突露分明,連中指都變長了起來,“何況,就算這是蘇夢枕,也隻是一個死了的蘇夢枕!死的老虎跟死的老鼠沒啥兩樣,最多是屍身分量重上一些罷了!”


    “好,好!”顏鶴發兀然笑了起來,“可惜,可惜!”


    白愁飛上前一步,顏鶴發雙肘一沉,雙手握槳於膝上,將劍上翹,直指白愁飛咽喉,姿勢甚詭。


    白愁飛凝住了腳步,衣袂讓江風吹得獵獵作響,“可惜什麽?!”


    “你警覺得好!”顏鶴發笑得很放肆,“那的確是個死人。可惜你還是省覺得太遲了!”


    說著,還後退了一步。


    本來他一直屹立在舟子中段,白愁飛自舟首登上,他這一退,已退到船尾,隻留下那伏著的人仍趴在舟子中間。


    白愁飛踏前一步,飛起一腳。


    這腳踢得十分小心。


    ——因為那可能是蘇夢枕的屍體。


    隻要任何事物關係到蘇夢枕這種人物的,都不得不小心翼翼。


    因為就算蘇夢枕隻剩下一口氣,仍是個絕世的人物。縱然他死了,但餘威尚在,那就像秦始皇的墓陵一般,縱人已死了千百年,要盜墳掘墓的人一不小心隻怕還是得個陪葬的下場!


    所以他那看來隨隨便便的一腳,卻是平生功力之所聚——不管有機關、敵人詐死,還是蘇夢枕反撲,他都早準備好了三十一種應對之法:無論對手怎麽來,他就怎麽收拾,而且一定收拾得了。


    但什麽都沒有發生。


    沒有反撲。


    沒有陷阱。


    屍首給一踢翻身:


    這屍體很眼熟——


    卻不是蘇夢枕!


    白愁飛認得這死人:


    “抬派”掌門人:智利!


    他死了!


    竟死在這裏!


    這麽說,去跟蹤追殺楊無邪的那一組“行動”,必已出了岔子!


    這一瞬間,白愁飛覺得自己雖在密謀計算人,但也一腳踩入人家設的殼裏去了!


    ——調虎離山!


    ——陳倉暗度!


    他們這一大夥的人,全給這一個“死人”和顏鶴發“拖死”在這裏了!


    以致該做的事沒做。


    該發動的行動未發動。


    要補救的問題已來不及補救。


    這時候,他隻覺得很羞辱,也很憤怒。


    卻聽顏鶴發笑道:“你本來是有機會的,可惜已省覺得太晚了。”


    這一種笑是張狂的。


    也是絕望的。


    ——一個人很少會發出這種不留餘地的放笑,除非他根本已不打算再留什麽餘地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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