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在等蘇夢枕下令。


    就等蘇公子一個命令。


    “通知下去,十一月廿一日酉時,在青樓設宴獎勵白二樓主近日的業績功勳。”蘇夢枕終於“下令”:“我認為,白副樓主把大夥兒帶到一個更好的方向去,這點不但我以前做不到,連家父也不能做到,值得嘉獎、稱道。宴由我設,人可由他來請。”


    他卻是下了這一道“命令”。


    聽了蘇夢枕的“命令”,楊無邪很有點感慨。


    他的感慨之深,絕不下於刀南神。


    ——當日跟在蘇樓主身邊的“五方煞神”,固然隻剩下了常影蹤遝然、神出鬼沒的郭東神,以及日漸耆老、忠心耿耿的刀南神,但當年恆常貼身保護蘇樓主的“三無”:花無錯已背叛身歿,師無愧亦遭暗算身亡,就隻剩下他自己一個了。


    ——當年的蘇公子、蘇樓主,何等威風,而今,卻終日與枕褥為伴。


    他的心情也不好過。


    他負責“通知”白愁飛。


    他拿著那張帖子,重於千鈞,覺得自己實在已老了,過時了,甚至運氣也變壞了。


    白愁飛接過帖子的時候,那甜美的長發裸足姑娘,仍紅唇烈豔、玉指飛纖地旋舞不已……


    白愁飛叫人拆帖。


    拆帖的是歐陽意意。


    他顯然很小心,也許是怕帖裏有迷藥,或是有毒……


    當他知曉帖子上的內容時,確也皺了皺眉頭,咕嚕了一聲:


    “鬧什麽玄機嘛?!”


    歐陽意意目光一轉,低聲但重調地問:“公子去嗎?該去嗎?”


    白愁飛目光轉向祥哥兒。


    祥哥兒把聽到的早已向白愁飛說過一遍,所以,他現在隻說:


    “我看,蘇樓主對公子還是信重有加,沒什麽防範,不如——”


    歐陽意意卻不同意。


    “這可能是個圈套,”他說,“去赴約太冒險。”


    兩人正要爭辯下去,白愁飛卻漫聲道:“要知道真實的狀況,何不問一個人。”


    “誰?”


    “樹大夫。”


    樹大夫一向為蘇夢枕治病,已逾十一年,隻有他最清楚蘇夢枕的狀況——尤其病況。


    樹大夫給白愁飛“請”了過來,初不虞有他,但俟白愁飛問明了什麽事,他才凝住了笑,像給一支筷子插入了咽喉。


    然後他就什麽都不說。


    白愁飛叫了兩個人來。


    然後他便推說有事離開了那兒。


    這兩人一來,才動了兩下,樹大夫便不得不說了。


    這兩人也才動了兩下手,樹大夫已隻剩下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已給強迫吞到自己肚子裏去了)、四隻手指(都沒有斷,隻是有的燒焦了,有的燜爛了,有的給鋼針連指骨直貫而入,有的給壓扁成了肉渣子,有的是肉完好無缺但骨頭已給挑了出來,有的還真沒人敢相信那原來居然、竟然、赫然是一根手指!)、半片耳朵(另半片給割了下來,捂在另一隻耳朵上,裏麵放了一支鞭炮,嘣的一聲,血肉橫飛;樹大夫雖然另一隻耳朵聾了,但還有一隻耳朵聽得見耳腔裏充血的聲音)……他們也沒有毒啞他,因為正是要他聽得到問題,說得出答案來。


    對這兩人而言,這迴下的已不算是毒手。


    主要是因為白愁飛念舊。


    ——白愁飛也掛過一兩次的彩,生過一兩迴的病,樹大夫畢竟下過藥醫好了他:


    至於他請來用刑的兩人,當然就是他上次請去發黨花府的任勞、任怨兩人。


    對於用刑,他們兩人,一向任勞任怨。


    京城裏,當然不止發黨花府和夢黨溫宅在猜測樓子裏的戰情。


    正在聞賞初梅香的雷純也不例外。


    在“六分半堂”的梅園裏,雷純清澈得像未降落大地以前的雪,望向那一角在這一場飄雪裏黛色的塔。


    那塔頂略高於附近的四座四色的樓,在霜雪中仍有獨步天下、冷視浮沉的氣派。


    ——可是人呢?


    那樓上的人是否仍沉屙不起?


    ——那是個她差一點就嫁了給他卻是殺了她父親的仇人。


    直至狄飛驚溫柔的語調在她身側響起。


    ——那一定是狄飛驚。


    ——不僅是因為狄飛驚才能這樣了無憚忌地靠近她身邊,更因為隻有狄飛驚才會把那麽冷傲的語調在對她說話時卻成了千般柔情。


    “小心著涼了。”


    雷純微微一笑。


    狄飛驚為她披上了氈子。


    “他怎麽了?”


    “他?”


    “蘇夢枕。”


    “——哦。”狄飛驚很快地便又恢複了,“據莫北神探得的消息:白愁飛斫掉了蘇夢枕那株心愛的‘傷樹’,可是……”


    雷純又微微地笑了,像雪裏初綻的紅梅,她說:“可是蘇夢枕並沒有怪責,是不是?”


    狄飛驚打從心裏不由得他不佩服雷純的猜測判斷。


    “他還在明日設宴,招待白愁飛,說他為‘金風細雨樓’立了大功……”狄飛驚的下頷向那一角飛簷翹了翹,補充道,“樓子裏現在正山雨欲來……”


    雷純道:“那麽說,樹大夫可要小心了。”


    狄飛驚怔了一怔,旋即又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她已幽幽地說道:“……可不是嗎?現在都已下雪了——”


    她說的時候,負著手,肩膊很瘦,很纖,也很秀。


    她望著那株老梅。


    以前她老爹雷損最愛品賞的就是這株種了三代的梅樹。


    這梅樹就種在雷純閨房的窗前。


    在那兒可以眺望雄視京華的“金風細雨樓”:尤其住著那久病未死、始終主宰京城武林的神奇人物,還有他們住的象牙塔和所主持的青樓。


    狄飛驚從側裏望去:隻見雷純的容顏,經霜更豔,遇雪尤清……


    雷純似乎在等待。


    她等什麽?


    報仇,殺敵,還是等敵人仇人互相殘殺?她這樣一個伶仃、豔美得令人七分動心三分痛心的女子,能做些什麽?


    她一直拈著梅花,眺望那一角雪裏的塔。


    塔裏的人呢?


    那曾叱吒風雲、傲嘯八方、主掌七萬八千名子弟徒眾而今病得奄奄一息,卻給他一手栽培出來的義弟步步進迫的奇人,現在正在想什麽,做什麽?等死,還是等待反擊?或者他也正自窗簾裏望出來,正好望見遠方院裏園中,有一個遇雪尤清、經霜更豔的女子,正在等著他敗、亡、倒下來……


    在她身邊的狄飛驚,一直在猶豫,是不是該告訴她:聽說、據悉、風聞:王小石又要迴到京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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