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王小石的功力,當然就算不用刀,他也能以內力刻得出字來。


    但他還是乖乖的、極願意也極誠意地用手上的這把小巧的刀去挑。


    挑上他要寫的字。


    刻下他心裏的話。


    因為那是溫柔的刀。


    同時他也不想拂逆溫柔的意思,不願意使她有一丁點兒的難堪。


    所以他輕輕地用刀尖挑掉了樹皮,生怕弄痛了樹身似的。兩人直刻得樹身簌簌地響,花葉都落了不少,連知了也歇了歌聲,但他們宛如未覺。直至溫柔也刻好了,退開了,他才表示雕完了,也退了幾步,含笑去觀賞自己刀尖上的功夫。


    然後他們會心地笑著,帶著乍驚乍喜的心情,一個負背著手,一個踮著腳尖兒,去看對方為自己刻下的字。


    映著店棧裏一點點的微芒,他們各自瞧見仿佛前世約定的四個宇。


    溫柔細細柔柔地念:


    “不離不棄”。


    然後她“咭”的一聲,笑了出來,隻覺得自己指尖發冰。


    王小石待她念完,才誦:


    “不分不散”。


    兩人不覺一起吟哦起來:


    “不分不散,不離不棄”。


    溫柔高興得什麽似的,隻說:


    “哈!我們寫的意思是一樣的,真是不約而同呢!算你刻得有意思,刀就送你一把吧!”


    “千謝萬謝。”王小石也逗興兒地說:“還好我臨到挑樹皮的刹那,還是決定用這四個字。”


    溫柔聽出味兒來了,“怎麽?你原想還有別的字呀?”


    王小石直說:“我原本想挑下‘一生一世’這四個字。”


    溫柔想了一下,道:“那也很有意思呀,為啥不刻下?”


    王小石直直地道:“後來就迴心一想:一生一世?隻一生一世?來生來世呢?咱們那麽有緣,說不定前生前世咱們也是在一道兒的呢!”


    “快別在桃李樹下說有緣,會講散掉的呢!”溫柔噓聲製止他,又說,“那你為何不刻三生三世呢?”


    王小石直乎乎地說:“刻七生七世也行——可是,你可願意下輩子都跟我過嗎?會不會這輩子已怕了我了?刻下去,可不能改哦!改了,樹會疼唷,也許還會生氣呢!”


    溫柔嬌羞地捶他一下,“小石頭、你這個傻鬼,連刻句話也做鬼做怪的,小心我又不理你了——你就老沒真心的!”


    忽聽一個語音自天下一清二晰地傳來:“他不是沒真心,也不是愛做鬼做怪,他這個石頭大俠,隻愛逗女孩子笑鬧開心,就像他對我一樣。”


    乍聽這句話,還以為是女媧天神在黑沉沉的蒼穹裏說話。


    之後還錯以為是花仙。


    或是樹神。


    其實不然。


    是人。


    她是人。


    她當然是人。


    而且還是熟人。


    ——王小石的“熟人”:


    蔡旋。


    她的衣肩衫裙,還沾了好一些花葉花瓣。她的神情很是帶了一點慵懶,懶得幾近不屑,懶得也隻有不屑,而提不起勁去恨。


    她連撥去衣袂上的花葉的手勢,都是不屑的。


    她的身段很好,霎眼乍見,溫柔還幾疑她是朱小腰。


    但她不是小腰。


    她是蔡旋。


    “你不是一直都在這兒等我嗎?”蔡旋說,“這是我跟你會合之處。現在我可來了。你的神情怎麽這般逗?”


    王小石道:“你來了。”


    他心中卻大生警惕,自己正與溫柔濃情蜜意,又信任溫六遲在這兒的機關布置,以致一時沒察覺那樹花間有過幾次異響異動,而知了也忽沒了聲。若蔡旋是敵,可大是不妙了。


    蔡旋的語音竟有一種“吹彈得破”的感覺:


    “我來了。”


    “你來早了。”


    “我隻是讓你少等幾天而已。”


    溫柔左望望、右望望,終於忍不住問:“她是誰?”


    王小石一時不知如何說好,蔡旋抿嘴笑道:“我叫蔡旋。”


    溫柔狐疑地道:“你是……”


    蔡旋氣定神閑地說:“我知道你是溫柔。”


    溫柔不與她說話,隻銳聲問王小石:“你把我們大夥兒兜兜轉轉地引來此地,一住數天,為的就是等她?!”


    王小石傻乎乎地答不上邊,“我……”


    溫柔氣得隻問:“我隻要知道:是也不是?!”


    王小石一時答不上來,蔡旋又“拔刀相助”地替他答了:


    “我是一個他不敢忘記的女子,他當然不能不等我了。”


    溫柔氣得淚花亂顫,轉首恨聲一字一字地問王小石:


    “有、沒、有、這、迴、事?!”


    王小石隻好答:“有——可是……”


    溫柔氣極反笑,“好,好,好!我跟你說的話,挑的字,你卻苦心布置好,找人聽,讓人看!枉我對你——”


    她揚手就要給王小石一記耳光。


    王小石沒有避。


    他寧願先給溫柔摑上一掌,讓她消消氣。


    由於他在感情上曾受過多次的失敗,甚至是為禍巨深的慘敗,使他深記不忘,陰影常在,所以一旦遇上女子對他嗔怒之時,他便失卻了他平時的機伶百出、從善如流,而隻會怔怔發呆,任由局麵變壞,他卻隻能逆來順受,祈求對方的原宥和息怒。


    當然,有的時候沒有語言就是最佳的語言,所以此事無聲勝有聲;但有些時候卻沒有反應便是最差的反應,這一刻便是一例。


    溫柔本來要摑王小石一巴掌泄泄氣,但見他竟閉上了眼沒有閃躲,頓想起何小河教她的話,反而不打了,狐疑地問了一句:


    “你以前給女人打過耳光吧?”


    王小石老老實實也平平實實地點點頭。


    溫柔隻覺一股怒火往上直衝,頓頓足,望望似笑非笑像在看一場戲的蔡旋,忽然竟一笑。


    她這一笑,卻不現酒渦。


    一點梨渦也不見。


    王小石見了,隻覺心寒。


    隻聽溫柔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狠狠地笑道:“好!我們的王英雄是吃慣了女人耳光的,小女子溫柔雖瞎了眼,也無意要加上這一記掌印,隻好親一親你,讓你恆存紀念。”


    說著,竟當著蔡旋麵,在王小石頰邊,“啫”地親了一下。


    這一下,不知親的人是什麽心情,但給親的人,卻心驚肉跳,百感交集,跟剛才那一吻的綺旎風光,早已迥然不同,天淵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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