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挾帶著些許黃沙的風吹拂人麵,依稀還有著童音稚氣地唱著一首耳熟的歌謠。小師爺側耳一聽,精神一振,尋著聲音的來源望去,是三、兩個身著忽汗服飾的孩童圍在一起唱歌、遊玩。


    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個冬日,那大雪紛飛的日子裏,有個人也一直在他麵前唱著這首歌,卻一直一直隻有這一句歌詞,反複的低唱,像囈語、像思念。


    小師爺的眼神隻停了一下,然後迴太守大人的身上。


    太守大人正閉目養神。


    他們自夥縣出城前往忽汗已經坐了七天半的馬車,路不好走,甚是顛簸,連平日精神充沛的小師爺都有些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有了一項吸引小師爺注意力的事物——太守大人應該對之也相當熟悉的事物,可那個平日清冷的人卻一派的悠然靜謐、不以為意,似乎這聲聲的童音歌謠傳不進他的耳裏。若不是小師爺深知太守大人的性子,早以為太守大人是睡去了。


    小師爺盯了太守大人一會兒,沒有出聲,但那視線灼熱讓人不能忽視,敏銳如太守大人當然也立即察覺到了,但太守大人隻略微張了眼,然後又從容地閉上,也沒有出聲,似乎在等待小師爺的詢問。


    太守大人也了解小師爺,早知小師爺是遲早會問的,索性也不主動去提,何況平日裏兩人相處時他也不會是主動的那人,等待便是。


    果然,小師爺雖掙紮了一會兒,猶豫著要不要問,在心中天人交戰許久、估量問了這個問題所造成的可能後果許久,終於打敗了心中名為恐懼的事物——恐懼著太守大人一去不迴頭——才緩緩地開了口,低低地問了一聲……


    「山月是這裏的人吧?」有九分九的肯定,和不到一分的遲疑。


    太守大人的身子輕輕一震,沒有張眼,一徑沉默。


    馬車轆轆,車上隻坐著小師爺與太守大人,太守大人本就是清冷的人,一旦沉默,將給人更大的冰冷感與無形的壓力,何況現在兩人是身在小小的馬車內。


    像是掉入了冬日結冰的柳河,冰冷的河水四麵八方湧來,擠壓著身體,想要向上唿救,卻隻能一徑的沉淪,無力、壓迫,與恐懼。


    太守大人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尤其在不語時。但對小師爺來說,此刻的太守大人他是了解的。


    小師爺平時呆雖呆、笨雖笨,對於太守大人雖然還是無法完全摸清其心裏的想法,但與太守大人相處之久,也了解了這樣一個冷淡美麗的人某些習慣與特性——


    例如此時。


    不是冰冷、不是距離,太守大人隻是對於這樣一個敏感的問題猶豫著要不要迴答。


    或許他是在設想著妥當的答案,或許他是在設想著迴答之後的後果,或許他隻是單純的沉默,或許他是拒絕迴答,也或許他……明明知道答案、明明想要迴答,卻說不出口……


    一旦說出口,那樣的後果究竟是什麽呢?麵臨的結局又是什麽呢?太守大人不想去想象,小師爺則是不敢去想,但,問都問出口了,收迴也無用。


    因此,場麵還是沉默寂靜。


    小師爺有很多心底話想要與這個冷絕的人訴說,卻隻是張了張口,腦海中浮現往日那抹刺眼的大紅色彩。


    眼神黯了下來,閉了眼、深深吸了口氣,右手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左胸口,如同往日的悶、沒有疼痛,慶幸的縮迴身子靠在窗邊,他已經不想去得知答案。


    右手依舊在左胸上,那裏是心跳,也是那個秘密的地方。


    忽汗寶珠,雖碎,但秘密仍在,未解。因此小師爺一並將之帶了過來。


    太守大人是忽汗人無疑,是皇室中人大概也沒錯,但確切的身分究竟是什麽呢?


    其實小師爺對此並不介意,多年前太守大人來到祈府便注定是祈府的人了,但是太守大人自己的想法呢?


    一個人的根源不是那麽容易被抹去的,何況太守大人似乎也不曾忘了自己的本源,否則那件白貂披風為何還在?怕是太守大人不曾忘記過吧。


    掏出忽汗寶珠,小師爺將之輕輕轉動,一隻栩栩如生的鷹翱翔於珠心之中,變化萬千、氣象高亢。


    這樣一個昂然的紋飾是忽汗王族的表象,鷹遊於蒼穹之際就如同忽汗人駕馬,大步於草原之上的豪氣。


    這樣一個崇高無尚的民族表征應該是單純的,為何會藏著秘密?


    寶珠是皇太後的遺物,這樣一個女人家的東西能藏著什麽驚天動地的秘密?為何兇手大費周章地為此追至天國殺人滅口,但最後卻將寶珠丟了下逃走?所為目的究竟又是為何?


    ——太守大人與此有關聯,這是阿羅斯對小師爺的暗示,也是小師爺推測出來的結果。


    「……皇宮深深深幾許……」小師爺看著手中的忽汗寶珠喃喃自語,殊不知太守大人已經睜眼凝視著他。


    雙眸中難言的情緒奔騰,唯將諸多的情緒壓至心底,不泄漏一點一滴。太守大人隻是靜靜的看著小師爺,直到小師爺漸漸睡著。


    馬車依舊轆轆走著,窗外孩童的聲音已逐漸遠去。太守大人這才將靠在窗邊睡著的小師爺輕輕攬入自己的懷中,讓他舒舒服服地枕在自個兒的胸膛上,不為人知的灼燙目光在小師爺臉上逡巡了一遍。


    良久,又輕巧巧地托起小師爺的下頷,緩緩地靠近自己的臉,直到小師爺安穩的氣息似有若無地拂在自己的臉上,帶來一陣搔癢,然後……


    太守大人從來沒這樣做過,但卻在今日的刻下打破了以往的禁製。


    ——親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小師爺的唇略溫,柔軟,帶著一股甜甜的味道,讓太守大人在唇-瓣相觸之時嚐到了那似要甜入心坎裏的滋味。一想起小師爺平日嗜甜如命,太守大人不由微微笑起,萬分溫柔傾注。


    然,不敢太過深入,怕驚醒懷中的人,太守大人淺嚐則止卻流連忘返,依依不舍地舔舐幾下,讓懷中的人染上自己情欲的色彩後才分開。


    小師爺全然不知情,太守大人卻有一種得逞之後的快感與……被人窺見的惱羞成怒。


    「臨!」低柔卻微怒的口吻。


    祈臨一驚,迴過神來,尷尬地笑了笑:「打擾了。」本來是想跟他們說目的地快到了,想不到一探進頭來竟是這樣的光景,教看的人也臉紅啊!


    心知祈臨是無心之過,太守大人也無法多說什麽,隻好話題一轉,又恢複成那淡冷的口吻,問:「有事嗎?」


    「烏克要到了。」


    聞言,太守大人雙眸一瞇,忽地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冷笑。「戰場啊……」


    祈臨會意,無奈歎息:「是呀。」然後看了眼熟睡的小師爺,「你會好好待朋朋吧?」這是身為兄長的擔憂。


    太守大人低頭俯視那張熟睡的容顏,抬手輕輕撫過那麵頰,手心觸到那暖人的溫度,不禁將手掌全貼了上去,然後將懷中的人擁得更緊了些。


    對於祈臨的問話,太守大人沒有迴答。


    祈臨搖了搖頭,苦笑,也沒有再多話,迴過頭繼續駕車。


    就算太守大人不說,祈臨也已知道他的迴答了。


    而睡夢中的朋朋在此時隻覺有隻蚊子盯上了他的唇,有些癢,但卻覺得溫暖。


    ***


    一切都很順利。


    本來以為在這麽遙遠的路途中,多少會有亂賊出來流竄兼之搶奪財物,但不知是否領路的爾漢表情太過恐怖,身形太過剽悍,還是自己人不搶自己人的關係,那些在夥縣出現過的強盜竟也沒再出現了。


    一切順利得讓人心神不寧。


    詭異,太詭異了。


    太守大人心中凜然,幾分猜出這背後安靜的原因。


    小師爺自始至終一知半解,隻覺忽汗太過祥和,其它的,並未多想。


    烏克終於到了。


    一座依山而建的別館,正是他們此行的最終目的地。


    小師爺先跳下馬車,伸了伸懶腰,先不去看那宏偉的別館,而是舉目眺望,一望無邊的黃沙,些有綠意點綴其中。


    冬日未過,風尚冷冽,一陣風鑽心似的鑽入了小師爺的衣內,寒意頓生,縮著身子抖了好一會兒,才有人站到他的身邊,也同他一樣眺望遠方。


    「忽汗的春天看來是美麗多了。」是太守大人。


    小師爺側首瞅著他,那冰冷的側臉沒有一絲動搖,靜靜的、沉穩如遠方的重山。瞅了好一會兒,太守大人沉默下來,小師爺等不到他的下一句話,驀地,笑了。


    「綠意盎然,自然美麗。現在也隻有一些綠洲維係著這忽汗的生命,忽汗倒是有不少冬日開的花草啊。」小師爺隨手摘了一根草。「就不知……忽汗的春日是否有天國春日的美?」


    「你想看?」太守大人低頭凝視小師爺。


    「不,如果可以,我並不想看見。」


    「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


    「是嗎?那樣子最好。」小師爺笑咪咪,心情大好。


    「山月、朋朋,該進去了。」祈臨提醒道。


    「好。」揚聲迴應,小師爺高高興興拉著太守大人的手進了屋。


    別館是忽汗大皇子特別為他們所留的,通常這裏是款待來自其它各國要人的地方。


    此時正是忽汗外交的寒冬,沒有外國使節來訪,全別館中隻有他們一行人,小師爺不禁有種被敵人包圍的感覺。


    再者,這別館門禁森嚴,光是要進入便須通過好幾層的檢查,隨身的包袱全被拆了開,一絲一毫不放過,各院與各院又完全沒有交流,分別以兩人高的圍牆給圍了起來。


    小師爺心想,如果有人半夜放火,燒死了他們,大概消息也不會傳迴天國去吧?


    「這裏……可真是用來關人的?」小師爺喃喃自語。


    太守大人瞄了他一眼,輕輕在他頭上敲了一把,「胡亂想些什麽?」


    小師爺嘿嘿笑,沒再多話。


    「爾漢就此告別,請三殿下們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大殿下請三殿下們進宮。」爾漢將人帶到房前,冷冷地說完,不等阿羅斯發作,連忙隱身退了下去。


    「這該死的爾漢,果真心都向著大皇兄了!虧我以前對他那麽好!」阿羅斯恨得咬牙切齒。


    「你也知道現在時局不同,人之常情。」祈臨搖了搖頭。


    「是啊!好一句人之常情!」阿羅斯哼了聲,轉身進房。


    「那麽,我也進去了。」祈臨道。


    登時,廊上隻剩下小師爺和太守大人。


    小師爺看了看剩下的兩間房,再看了看太守大人的臉色,拉了拉他的衣袖,道:「山月也休息去吧,我去看看有什麽吃的好嗎?」


    太守大人隻深深看了小師爺一眼,然後推開兩個門之中的一扇,徑自走了進去。


    小師爺得不到響應也不灰心,反正方才他已經開心得夠本,正準備轉身去找廚房所在,卻被人忽地從後拉了一把,大驚之下,不及防備地跌了個倒栽蔥——


    跌入了某人的懷抱中,天造地設般的契合。


    「我還不餓。」清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修長有力的雙臂適時地接住了小師爺。


    「呃?」


    小師爺一時不明白情勢怎會變得如此,但也知道自己正貼著太守大人貼得緊緊的,躺在太守大人的懷中,間不容發的距離讓他霎時紅了臉,耳根子也難逃命運,連脖子也乍紅了一片。


    「才剛過晌午,你餓了嗎?」說話間,已然舉起雙臂將小師爺抱起進房。


    「不不不餓!」小師爺羞得說話都要咬到自己的舌頭了。


    「那不急,先歇著喝杯茶。」將人給帶進屋,親自倒了茶給小師爺。


    太守大人體貼,早知小師爺身子底畏寒,在天國時已是冷得像隻貓隻想蜷在被窩裏冬眠,每每冬日一到又因寒而病,高燒不斷總免不了,那時的折騰太守大人都看在眼裏,也甚是心疼。不過今年的冬天有點不同——


    太守大人貼身的暖玉送了小師爺,讓小師爺的身子有了暖玉的保護不再那麽懼寒,時至今日,身子可健康著!


    一杯熱茶更是表明了太守大人的心意——他是在細心嗬護著小師爺啊!


    小師爺滿心感動地接過熱茶,欣喜地笑著,然後唿了唿熱煙才小心翼翼地啜了口,終是通體溫暖起來。


    邊啜著熱茶,邊偷偷覷著太守大人,小師爺真覺近來太守大人難得溫柔,不知是為了何事?


    不過太守大人心事藏得深,任憑小師爺怎麽看就是看不出一丁點痕跡,隻好放棄。再見太守大人冷淡的表情上有些許不易瞧見的疲倦,小師爺的心揪了揪,心知他一路上雖是合眼卻也不曾真正休息過——


    一個高手是時時刻刻都提高警覺,以防敵人出其不意的攻擊,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


    小師爺不舍太守大人此時此刻為了他的安全,還得眼耳觀聽四麵八方,隻得放下手中的杯子,溫熱的手爬上那結實有力的上肩膀,輕巧地揉捏著,低低一道:「山月累了就睡吧,我不要緊的。」


    敏銳的觀察、體貼的心意,溫熱的手掌隔著衣裳貼著自己的肩頭讓太守大人為之一震。


    心中一熱,本隨意擺放的目光對上小師爺擔憂的眼,太守大人冷淡的表情微微一緩,雙眸微瞇,摻了些許溫柔與寵愛,薄唇一啟,低幽柔和的嗓音響起:「還冷嗎?」


    小師爺搖了搖頭,「不,暖玉在身早就不冷了。」他可沒忘太守大人送他的寶貝,就連淨身時都舍不得拿下來呢!


    太守大人眼中閃過笑意,小師爺沒看見,一徑專注按摩太守大人略顯僵硬的肩膀。


    「那好。」


    「啊?」小師爺驚叫,原來是猝不及防中腰間被用力一摟,然後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再次迴神已在床鋪上、被窩裏、太守大人的臂彎中。


    小師爺眨了眨眼,還反應不過來。


    「就同你說的,休息吧。」太守大人如是說著,閉上了眼。


    小師爺呆呆地看著太守大人,再呆呆地看著被自己枕在腦下的手臂,然後又呆呆地盯著麵前厚實的胸膛看,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張臉漲得通紅,像是牡丹的豔紅,帶著幾分誘人采擷的色彩。


    「那那那你休息,我我出——啊!」小師爺又驚唿一聲,原來是太守大人動手欲除他的外袍!小師爺又驚又羞,忙拉住了太守大人忙碌的手,「山月?!」


    乖乖,怎麽太守大人一到忽汗就從氣質美人變成狼人了?


    「乖乖的,別亂動!」太守大人聲一沉,警告。


    小師爺一嚇,忙放開手,但這樣的情形急轉直下,讓他緊張得不知所措,眼眶一熱,怕自己出糗也怕自己生澀的反應讓太守大人不高興,忙用雙手蓋住了自己的眼。


    怎麽辦?自己完全沒有經驗,嗚……就算偷看過春宮圖也沒什麽用嘛!紙上談兵永遠沒有實際操作的致命點啊……


    算了!要怎麽樣都隨你吧!隻希望……隻希望……別太痛的好……


    小師爺自我安慰,深深吸了幾口大氣,乖乖地讓太守大人除去全身上下的衣裳,隻餘下一件貼身單衣,準備接受自上方壓下來的重量時,太守大人卻將他拉進了懷裏,讓他枕著他的手臂,對他說:「陪我睡。」


    「啊?」小師爺愕然。


    不是要那、那個嗎?怎麽就隻有這樣?


    親親呢?至少來個親親吧!


    「怎麽?不滿意?」太守大人揚眉。


    「不不不!我很滿意!」該死的!不早說!害我以為……以為……真是自作多情了!


    小師爺哀怨無比。


    「滿意就睡!」


    太守大人輕聲一喝,小師爺忙乖乖閉上眼。


    什麽啊……要睡覺為何找我陪呢?山月一向不怕自己一個人獨處啊!真奇怪了……


    小師爺咕噥,匪夷所思。


    從前在府中都是太守大人一間房,小師爺另一間房睡的,饒是在陵縣任職外出辦案時也都是兩人分房睡,太守大人從不讓小師爺進他的房,這著實讓小師爺的心受了傷。


    但刻下太守大人不僅是與小師爺同一間房睡,除去了必要的因素外,竟還主動摟著小師爺睡?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太守大人轉性了?


    小師爺的腦袋裏滿滿的疑惑和詫異,不過麵對一個疲憊的人,且這人還是太守大人、他心愛的人,他也問不出什麽了,隻由著太守大人抱著他漸漸入眠。


    見對方鼻息已穩,小師爺偷偷地偎向那寬闊的胸懷中,將臉頰貼了上去。


    聽著隔了一層衣裳傳來的有力且安穩的心跳聲,小師爺那隱隱躁動不安的心才緩緩平定下來,眼眶中卻逐漸熱了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聽著太守大人的心跳,這也是第一次他與太守大人這樣親近,親近到幾乎以為太守大人是愛著他的。


    可事實上,卻令人心碎……


    他還能有機會這樣聽著心上人的心跳聲、還能有機會這樣被所愛的人摟著嗎?


    對於太守大人的心情他卻始終捉摸不著,因此才一次又一次地被傷、一次又一次地疼痛……直到已經不會痛了,他還是看不透太守大人的心——對於自個兒,太守大人是怎麽想的呢?


    他妄想了許久,才換來一次情人般的親密,會不會,這隻是他的一個夢,鏡花水月,夢醒即碎?


    就算夢碎那也無妨,隻要太守大人還在他的眼前,他的心就還能多為他跳動一天。


    隻是,隨著他們進入忽汗,太守大人的身世之謎逐漸明朗,選擇的那一天到來,太守大人還會戀著他生長過的地方、戀著曾在他身旁伴著他的人嗎?


    會不會,到那時候,他已經忘了自己?


    他可以小小的要求、在心裏偷偷的希望,就算分離也不要遺忘嗎?


    因為自己沒法遺忘,所以他可以要求對方也不要遺忘嗎?


    他以為自己可以瀟灑地收迴自己的心,以為自己可以瀟灑的遺忘,但,那怎麽可能?除非喝了孟婆湯,否則他怎麽能將深深刻在心底的人消除去?


    愛已入骨,非生即死,至死方休!


    「可不可以……一直隻牽著我的手,不要離開?」小師爺喃喃低語,道出了心裏最深的渴望。


    雖紅了眼,但沒有流淚,他無法再流,過多的念頭與難過隻是讓他疲憊地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去之後,太守大人卻是睜開了眼,看著他,許久許久之後才輕輕說了一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依戀地吻了小師爺鎖骨間的那塊暖玉,太守大人閉上了眼,摟著小師爺的手更緊了……


    不放手,再也不放手!就算千萬江山在前,對你,我是絕不會放手!


    將要入夢時,太守大人唇角微微勾了一勾,他親愛的小師爺又怎麽想得到,陪睡隻是一個借口,事實上他隻是順從自己想擁抱小師爺的渴望。


    聰明如小師爺,被感情弄胡塗了,在太守大人麵前還是隻能當個呆呆傻傻又好欺負的小師爺。


    ***


    一用完晚膳,房裏就隻剩下小師爺一個人,太守大人到隔壁祈臨的房內去了,說有要事討論。臨走前還不忘吩咐小師爺,不準從房間開溜。


    在忽汗的日子一律與太守大人同一個房間睡,沒有太守大人的允許也不得四處走動、更不能擅自離開,一切以太守大人的上命令為主。


    小師爺是太守大人的小師爺,也是關山月的朋朋,他說的話一向都被奉為圭臬,哪有說不的權利。就算有異議有怨言,也隻能說說,不能當真。


    因此,此時正是月好風涼散步之時,但小師爺隻能憑窗望月興歎,雖然心裏其實是很高興太守大人如此看重他,還不忘吩咐下人送來一盤點心給他解饞。


    糕點不僅美,味道也好,小師爺更是吃得美美的,再加上心情美,窗外的月娘看起來也更美了。若此時有人看見,也一定是看見最美的小師爺。


    然而,就在小師爺的眼前晃過一個黑影,風中傳來震動的窸窣聲後,美如鏡花水月,即現即逝。


    小師爺的心沉到冬日的柳河河底。


    囫圇吞棗地吃完剩下的三塊糕點,小心翼翼拍拍自己身上的碎屑,大眼靈活地轉溜一圈,左邊是忽汗冬日特有才開花的花園,右邊是幾棵蒼老的怪樹,正前方有個池塘,池上正餘波蕩漾,映著一輪明月。


    微微抬頭一望,月正當空,星稀月明,沒有異樣。再渾身用力感覺一下,雖是冷風颼颼,但卻沒有陰風陣陣的刺骨和劇寒,更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種鬼哭神嚎。


    他眨了眨大眼,將視線定在還漣漪清清的池麵,再悄悄地吞了吞口水,背脊似乎漸漸涼了起來……


    七月……七月不是還沒到嗎?各路好兄弟這麽不甘寂寞跑出來散步了?


    可惜……忽汗的好兄弟和天國的好兄弟也不知是不是一樣的個性,吃不吃同樣的香燭啊?還是說得燒個小紙美人和財庫讓他們揮霍去?


    小師爺暗中摸了摸自己的暗袋,不知現在去買還來不來得及?


    嘴裏有些發澀,小師爺悄悄去摸了一杯茶,暗暗地送進自己嘴裏。動作之輕之悄,便生怕那些個好兄弟發現將他給捉了去當替身。


    驀地,那窸窣聲又來了。


    小師爺嚇了一大跳,差點就嗆著了。他忙放下茶杯四顧環視,卻還是什麽也沒發覺,隻有那池麵的漣漪變大了。而且方才那一聲比過之前那一聲又大又響,小師爺總覺似曾相識。


    心裏更毛了,像是有人放了一把毛毛蟲在你眼皮上爬一樣。


    有一滴汗從眉間滴了下來,小師爺伸手去擦,是冷的。不知是手冷還是心冷?


    「何、何方好、好兄弟?」輕輕的,如蚊蚋之聲。


    小師爺微微伸頭出去窗外,轉動頭顱,一雙大眼寫著恐懼,察看著左右,最怕看到白白會飄的東西。


    這一次,還是什麽都沒有。


    小師爺心裏有上百隻毛毛蟲在鑽啊!


    難不成這裏以前真的關死過人嗎?!


    這麽一想,小師爺急得就要拔腿狂奔出房,此時頭頂卻忽地一暗,他直覺反手去擋,卻什麽東西也沒有,小師爺疑惑又戒慎害怕地抬頭——


    一雙漆黑的狹長眼睛正直直看著他,裏頭閃著些微金光,似是房裏透出來的光線。


    才剛要張口大叫,對方的鼻息卻噴到他的臉上,僵化了小師爺的嘴角。


    這是一個人,就不偏不倚地倒掛在他的窗前。


    這不是鬼啊!幸好不是!


    小師爺直覺就這麽想,因為那人離他極近,唿吸是溫熱的,而身上的體溫使帶著的些微腥味更明顯了。


    小師爺眉間一蹙,隱約知道眼前人可能的遭遇。


    十之八九,被追殺的!


    遠方有個人影追來,目標顯然便是這扇窗。


    小師爺不是笨蛋,人家的恩怨他摻和進去幹嘛,於是當機立斷,「啪!」關窗、上鎖,動作利落,無一絲多餘。


    他拍了拍手,哼了哼,轉身,卻像是見了鬼,雙眼瞪如銅鈴大,定住了。


    「多謝。」


    ——方才還掛在窗邊的男人進來了!


    「請別大叫,謝謝。」男人又想到似的吩咐了一句。


    小師爺才剛大開還來不及發出聲音的嘴巴,就依言緊緊閉上了。


    小師爺腳下緩緩移動,企圖明顯。


    男人眼角餘光一瞥,心裏好笑。


    「祈朋大人,您不必擔心我會加害於您。」


    你人都進來了!仇人也殺到了!就算你不害我,對方就一定不害我嗎?


    小師爺雙眼大瞪,又怒又怕。


    「祈朋大人,請您放心,他不會進來的。」男人自信道完,拖過一把椅子坐下,開始解開自己的夜行衣。


    你又知道了?!


    「喂!你是誰?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不過是個路過的人。」


    聽你在鬼扯!路過的人會是像你這樣身上帶傷被人追殺,還不知禮貌地闖進人家的房裏嗎!


    小師爺見他開始寬衣解帶,不禁大驚,「你做什麽!」本想大叫,但隨即一想追殺之人可能還在外頭不遠,便忍住了音量,壓低了嗓音。


    男人沒有理會,隻一徑解衣。


    小師爺大驚之下又是失措——男人受了傷!


    傷在左腹,口子像針刺般,卻很密集,活像在男人肚子上築了個蜂巢。


    血汩汩流著,見男人伸手用力壓了壓也沒止下的跡象。


    小師爺慌了,趕緊手忙腳亂在房內翻著傷藥。


    太守大人武功高超,辦案一向靠勇也靠智,從來也沒見他受過什麽大傷,今日一見這皮開肉綻,血又如大河奔流,小師爺沒有抵抗力,就怕男人一下子就失血過多死在房內,慌得連心都要跳出嘴巴了。


    沒受傷的人慌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受傷的人卻一聲也沒發,隻略微將濃眉一皺,伸手點了幾個穴道,血才慢慢見少。


    好不容易翻出了一瓶金創藥,正要拿給男人,門外卻傳來一陣叩門聲。


    這一聲來得突然,小師爺被嚇得六神無主,沒有防備,竟被此聲震得連瓶子都打翻了地,臉蛋的血色迅速抽離,大眼無神地望著房門。


    這種時候有誰會來?是敵人嗎?


    小師爺額冒冷汗,伸手去擦,濕了一塊衣袖。他卻沒想到……敵人會這麽好禮敲門嗎?


    「我先躲躲。」男人平靜地說完,隨即遁入小師爺的床上,床帳在他進入的一瞬間被放了下來,恰好掩住了床上的一切。


    小師爺這才強自穩定心神,抹了抹臉,慢慢走過去開了門。


    「這麽慢?」門一開,才知是太守大人。


    「沒有啊……」小師爺幹笑,尷尬又心虛。


    太守大人低頭深深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不理他,抬腳要進房。


    「做什麽?」揚眉,質問,沒有動怒。


    太守大人看著眼前的小呆瓜用盡全身的力氣當根木樁杵在門前,心裏覺得有些好笑。他那一點心思瞞得過他嗎?


    「房裏有人?」不廢話,直接點明了。


    「沒有哇!哪裏會有人!」幹笑,裝傻。


    小師爺又抹了抹臉,冷汗一堆啊……


    睜眼說瞎話?也行。


    「那你為何不讓我進去?」


    「哈……天清氣朗,你不覺得我們該去散散步嗎?」


    太守大人依言抬頭望了天,「烏雲好大一塊呢!」


    小師爺呆了呆,也向上望了望,果真!


    該死!方才明明還是晴朗著的!


    「哈哈……有烏雲沒關係,我們去找臨哥哥聊聊天、談談心事?」


    「臨他睡了,況且我才剛從他那兒迴來,又去?」


    臨哥哥,你早不睡晚不睡,為何偏偏現在睡?這不是故意整死我嗎!


    「哈哈哈……那也沒關係,我們聊就好,到花園裏聊吧?」


    「你想聊什麽?」太守大人抱胸,居高臨下瞅著他。


    「呃……哈哈……什麽都可以,天南地北都聊聊嘛……」


    「哦?那我可以和你聊聊地上的金創藥撒了一地是怎麽迴事嗎?」


    「啊!?」


    小師爺一迴頭,地上一堆藥粉猛然映入他的眼簾,心髒猛地被一撞,像是自己的眼睛也被撒了一把藥粉,頓時有點刺呢!


    「啊哈哈哈……」裝傻,幹笑,冷汗。


    「你不想聊這個?那好,我們來聊聊為什麽房裏有血腥味好嗎?」


    「啊?!啊哈哈哈……」又是裝傻,幹笑,冷汗,兼之心驚,腳軟。


    「也不想聊這個?那我們隻好聊聊……為什麽你房裏藏了一個人好了?」太守大人話語鋒利,眼神鋒利,方才似笑非笑的神情一瞬成了肅穆的厲顏。


    太守大人要動怒了,小師爺立馬閉上嘴巴,不敢再多話,但比太守大人矮一顆頭的身子仍是倔強地擋在門前。


    沒再作聲,太守大人隻淡淡瞥了床帳一眼,暗中冷笑,接著抱起小師爺甩到肩上扛著進房,優雅又幹脆利落地關門上鎖。


    「山月!」驚慌失措。


    放下人,站在床前,並不去撩帳,太守大人隻冷冷地對裏頭的人道:「兄台,血腥味可會害得我夜不能寐。」


    裏頭有東西動了一動,小師爺暗暗叫慘,臉蛋變成苦瓜,還是一點菜汁都沒有的苦瓜。


    「閣下好厲害。」受傷的男人落落大方的跳了出來。


    小師爺恨恨一瞪。


    難道你不會裝聾子嗎!我見你被追殺都沒這麽勇敢吧!我要被你害慘了!


    慘了慘了!山月發火,閻王讓路啊!


    太守大人打量著男人的傷口,道了一句讓小師爺摸不著邊際的話:「原來如此。」


    男人點頭,平凡的麵孔露出淡淡的微笑。


    「兄台夜半來訪也該正正當當進來,怎麽會在我家朋朋的床上?」太守大人毫無表情地瞄了正焦急不安的小師爺一眼,眼光再迴到男人身上,口吻有莫名卻不易令人察覺的慍意。


    小師爺沒注意到,男人卻注意到了。


    同樣習武,心思縝密,想不注意到也難。


    男人略微疑惑,低頭望了一眼小師爺,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


    「抱歉,是我太莽撞了。」


    「無妨,隻望兄台早些歸去。」


    「說的也是,打擾了。」


    兩人口頭上說著體麵話,眼神卻很奇怪。


    小師爺眨眨眼,明顯地察覺兩人有著怪異的互動,不明白眼前的情勢,可是卻清楚知道這兩人都用眼神傳送訊息讓對方知道。


    小師爺不是滋味,對眼前兩人的「眉來眼去」感到討厭,不禁伸手拉了拉太守大人的袖子,醋味滿天地道:「該歇息了。」


    太守大人怎會不明白小師爺的心思,表情一柔,鮮在外人麵前的唇角一勾,淡淡一笑,道:「好。」


    小師爺被這笑容勾得差點失了魂。


    等他迴過神來,男人早不見了蹤影。


    「不過在就寢前,我想要問一問我親愛的朋朋一件事。」


    「什麽事?」歪著頭,疑惑。


    「為什麽我的朋朋會讓一個陌生人進房來,還企圖為他隱瞞他就在房裏這件事?」


    太守大人依舊笑著,小師爺卻覺笑容中散出了刀片,刺得他的心髒一跳一跳,像是裂開的口子般難受。


    「這個……那個……就是……哈哈……」小師爺眼神瞟來瞟去,顯得心虛。


    身為小師爺,不能見死不救,何況男人都自動闖進來了,他武功不及人家,難道還能將男人丟出去?再者有殺手就在外頭,他這方一風吹草動,驚擾了外頭那隻殺人蛇怎麽辦?可這些話他不敢明白向太守大人道。


    於是冷汗又涔涔冒了出來,太守大人見他一時半刻迴答不出,索性往床上一坐,雙手抱胸,慢悠悠地望著男人離開時被打開的那扇窗,外頭不知何時又露臉的月光依舊可愛。


    「我們有一整個晚上的時間,等你慢、慢、說。」


    小師爺頓時如陷寒穀,滿臉黑線。


    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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