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後,香榭麗舍大街十號。


    老管家迴到府邸,沒有顧得上脫衣摘帽,徑直來到書房向正伏案寫作的勞倫斯匯報道:


    “和您預料的一致,喬瓦尼上校答應了您的要求。”


    “一個明智的選擇。”


    勞倫斯笑著點點頭,他相信那位上校不是一個愚蠢至極的呆瓜。


    雖然這想必是一個痛苦的選擇,放棄他拚搏了大半生換來的在巴黎的地位與權力,跑到荒遠的科西嘉去當一個富家翁。


    但這一切總好過成為斷頭台上的無首冤魂,那樣的話連上校自己的家人說不準都要被牽涉其中。


    勞倫斯停下手上的動作,問道:


    “對了,這幾天法蘭西商業銀行的蒙馬特爾那邊有什麽消息嗎?”


    “嚴格來說,他有不少動作,閣下。”


    老管家的一大職責就是收集情報,對巴黎大大小小的事務他也都了如指掌,不假思索地應答道:


    “他變賣了一批產業,掛牌出售了幾家商鋪和地皮,連手上的股份也拋售了不少,他還向其他幾家銀行申請了同業拆借貸款,投資者們還以為蒙馬特爾又掌握了什麽內幕消息,昨天證交所裏的股價很是低迷。”


    自從那日離開了杜伊勒裏宮之後,蒙馬特爾先生就馬不停蹄地開始籌集勞倫斯所要求的七百萬利弗爾。


    畢竟這是一個真真正正能夠實現家族階級跨越的機會,這位富有的銀行家容不得一點馬虎,將全部的精力都傾注在了籌集資金上,一切事務都是由他親手操辦。


    “他也真是夠勤奮的。”


    勞倫斯輕笑著搖搖頭,也知道蒙馬特爾先生必然不會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那七百萬利弗爾也能如他所說的那般在三日之內籌齊。


    不過,正如勞倫斯那日和路易王儲所說的,相較於直接開始進行冬日補貼的發放,他還是要先出於政治目的,利用這筆巨款進行一番小小的運作。


    畢竟,做善事而不留名的行為雖然在品德上足以稱之為高尚,但是在政治上,這可不是什麽明智的做法。


    對於這樣一個在聚光燈下博得民心民望的大好機會,勞倫斯可不會心甘情願地充當一個簡單的幕後推手。


    而且勞倫斯也相信,這七百萬利弗爾所堆擠起來的巍峨銀山,最終必然能夠將那貪財慕奢的杜巴利伯爵夫人鎮壓得粉身碎骨。


    “再麻煩將這兩封信送到司法宮和城防部隊駐地,務必讓莫普大法官和菲利普中將親自收到。”


    勞倫斯俯身將書桌最下層的一個隱秘抽屜拉開,從中取出兩個信封鄭重地遞給老管家,吩咐道:


    “另外,派人去杜伊勒裏宮和王儲殿下通告一聲,請他準備好在巴黎喜劇院出席一場民間活動。”


    ......


    數日之後,1月12日


    巴黎的風霜較前些日子更為難熬了。


    那覆蓋在整座巴黎城區的皚皚白雪,在不同階層的市民眼中也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富有的中產市民們會在雪夜裏依偎在溫暖的爐火旁,一邊品著嫩茶,一邊欣賞月光灑在潔白積雪上的似水流光,遺憾於這般美景隻能在冬日觀賞到。


    而那些蜷縮在漏風窩棚之下的貧民們,他們隻能裹緊身上的亞麻大衣,在不斷侵襲的雪風中祈禱那覆蓋在街道上的積雪早日化成溫暖的春水。


    但事實上,不少貧民們根本等不來積雪融成春水、冬風化作春風的那一天了。


    饑餓、發燒、凍傷、痢疾,在巴黎的貧民窟,有太多能夠將這些可憐人置於死地的東西了,以至於對大部分的貧民來說,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就是他們今天最大的目標。


    不過歸根結底,殺死他們的事物也隻有一樣——貧窮。


    隻要有錢,哪怕隻是兩三枚銀幣,爐火和麵包就不是什麽可望不可及的奢求。


    即使如此,就算在那些貧民們幹癟的錢包中裏裏外外地翻個遍,最多也隻能找出幾枚盤的包漿的蘇爾銅幣而已。


    小市民們在每個煎熬的冬夜裏幾乎都要痛罵幾聲那該死的杜巴利婊子,咒罵這個挪用了補貼資金的惡毒女人早點被撒旦召迴地獄裏去。


    不過,就在貧民們渾渾噩噩地在巴黎這座大都市裏掙紮求生時,一個突如其來、簡直稱得上是驚喜的好消息忽然傳遍了整個巴黎:


    “勞倫斯·波拿巴閣下將要在巴黎喜劇院召開一場慈善拍賣會,拍賣所得資金將全部捐助給巴黎市民;這場拍賣會的壓軸品將會是杜巴利伯爵夫人的鑽石項鏈。”


    霎時間,這條新聞立刻成為了底層市民中間的焦點,這畢竟是關乎到他們切身利益的大事。


    因為一月中旬很快就要到了,絕大多數市民都已經放棄了對領取冬日補貼的幻想,他們幾乎都默認並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沒有人能夠想到,事情竟然會在寒潮即將來臨之時發生轉機,尤其是這轉機竟然是來自於一個外鄉的科西嘉人。


    對於這些小市民來說,他們不像是上流社會那樣,一開始就對這顆科西嘉的政治新星抱有十足的關注,在他們眼中,這個來自科西嘉的外鄉人也不過是那些權貴中的普通一員而已。


    不少底層貧民甚至還是第一次聽說勞倫斯·波拿巴的名號,畢竟先前不論是勞倫斯和杜巴利夫人的賭局、還是在凡爾賽宮中的種種表現,這都是上層政治的事務,和他們這些底層貧民可沒有什麽關係。


    而隻有當市民們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他們才忽然發現,這位波拿巴閣下似乎與那些裝聾作啞、草菅人命的權貴不是一路人。


    至少,在他們看來,那千千百百的貴族和大臣之中,唯有這位波拿巴閣下是真正站出來為他們做些實事的人,而不是像財政部和王室的官員那樣對底層人民的慘象充耳不聞,


    一時間,不論是在大街小巷,還是在酒館花樓,幾乎都能聽見那些小市民們歡天喜地的討論聲:


    “真的沒有意料到,完全沒想到,最關心我們這些人的竟然是一個科西嘉人。”


    “我先前都沒怎麽聽過這個名字...似乎上次和杜巴利伯爵夫人對賭的也是他?好像馬耳他島戰役裏也是這個科西嘉人。”


    “沒錯,而且波拿巴閣下還要把那條價值百萬的戰利品,那條鑽石項鏈也拿去進行拍賣,我的天呐,真是何等慷慨的一個人。”


    “嘶,講真?那項鏈可是值兩三百萬利弗爾吧?就算是公爵親王一下子拿出這些錢估計也要心疼死啊。”


    “這還能有假,嘖嘖,太難以置信了,真是一位聖人啊。”


    “上天呐,這樣的話,冬日補貼的錢說不準就有著落了!”


    人們幾乎都對波拿巴閣下將一條價值百萬的鑽石項鏈拿去進行慈善拍賣而感到震驚。


    那畢竟是勞倫斯光明正大得到的戰利品,市民們都很難理解勞倫斯會將如此巨大的一筆私人財產用於慈善事業,最終隻得將其解釋為那是一位真正慷慨、仁慈、真善的偉大閣下。


    但這並不妨礙底層貧民們得到消息之後重新點燃了生的希望,他們一邊傳頌著勞倫斯·波拿巴的名號,一邊滿心歡喜地期待著那場慈善拍賣會的開始。


    ...


    不過,可想而知的是,並非是所有巴黎人都對這一場慈善拍賣會感到驚喜。


    兩天之前,杜伊勒裏宮的美蒂奇花園內。


    杜巴利伯爵夫人十分少見地沒有陪同在路易十五身旁,而是待在花園中,以茶話會的名義單獨邀請艾吉永公爵來此商討。


    當然,與其說是和公爵的商討,倒不如說是杜巴利夫人用她那尖銳的嗓音一遍遍地對艾吉永公爵發起詰難:


    “埃曼紐爾·阿爾芒!到底是怎麽迴事!我聽說那家該死的報社仍然在發行報紙,我不是讓你派人去把那個地方給砸的粉碎嗎?!”


    艾吉永公爵剛一走進花園,杜巴利夫人便扯著嗓子大叫起來,全然不似她在路易十五身邊的妖嬈嫵媚。


    公爵很是無奈地坐在一張藤椅上,忍不住歎了口氣:


    “夫人,這是我的失策,我沒想到那家報社竟然是科西嘉國家白銀公司投資的產業,也就是說,那是勞倫斯·波拿巴名下的產業。”


    雖然普羅大眾們目前都還不了解勞倫斯與觀測者日報社的關係,但是像艾吉永公爵這樣的上層人物,他在得知前幾天查封報社的事件之後,也知道了這家報社實質上是由勞倫斯控製的。


    “波拿巴?又是那該死的波拿巴!我就知道!”杜巴利夫人稍微一愣,旋即就又火冒三丈起來:


    “一定是他指使報社發布的那些謠言,這個該下地獄的混蛋!我,我要去國王陛下那裏狀告他。”


    艾吉永公爵微微翻了個白眼,緩聲勸說道:


    “還是請您冷靜點,夫人,我們沒有證據說明是勞倫斯·波拿巴指使的,一家富有的白銀公司跨界投資一些產業,這再正常不過了,而且...”


    公爵頓了頓,謹慎地補充道:


    “我聽說國王陛下並不想對新聞界動手,這次貿然查封報社的行為已經讓他有些不悅了。”


    “國王陛下知道是你指使的?”杜巴利夫人這才冷靜下來,皺眉問道,她當然不想被路易十五知道這些事情和自己有關。


    “那倒不至於,國王還以為這是巴黎警察部隊的自主行動。”艾吉永公爵攤手笑道:


    “反正那家報社這些日子也給警察部隊造成了不少麻煩,他們的理由很充分,國王陛下也隻是口頭責備了那位警察中將幾句,不過我們暫時也別想再對那報社做什麽了。”


    杜巴利夫人很是心煩意亂地敲了敲桌子,自從她成為國王的情婦以來,還從來沒有像這樣遇到過自己的旨意不能貫行下去的情況。


    她聽說勞倫斯·波拿巴這個名字也不到一年的時間,但這個該死的科西嘉人已經讓她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了這種不曾有過的挫敗感。


    看著杜巴利夫人那煩躁的模樣,艾吉永公爵也適時地岔開話題道:


    “相較於那家小報社,我認為波拿巴的另一個動作倒是更值得關注。”


    “嗯?那個該死的小子又要幹什麽?”杜巴利夫人柳眉微蹙,待在王宮裏的她消息自然沒有外界那樣靈通。


    “他要舉辦一場拍賣會,慈善拍賣會,為巴黎的市民募集冬日補貼的資金。”


    艾吉永公爵也稍稍收斂了輕鬆的神色,嚴肅說道:


    “他準備將夫人你的那條鑽石項鏈作為壓軸品拍賣出去。”


    一聽到自己那條寶貴的項鏈,杜巴利夫人頓時驚叫起來:


    “我的鑽石項鏈?他要賣給誰!”


    “誰知道呢。”艾吉永公爵聳聳肩:


    “不外乎是哪個有錢的銀行家或是產業主,那場拍賣會邀請的淨是這種人。”


    杜巴利夫人一愣,還沒有熄滅的怒火再度重燃起來,她抓著肩邊的發梢恨聲低吼道:


    “你說什麽?!他怎麽能將我的珍寶賣給那些暴發戶!”


    雖然杜巴利夫人已經將那條價值連城的項鏈輸給了勞倫斯,但這個蠻橫的女人可不認為那個野蠻的科西嘉人配得上這種珍寶。


    在她的眼中,那條鑽石項鏈始終都是屬於自己的,她終有一日要把它重新戴到自己的脖頸上。


    而且,正所謂越缺少什麽越在乎什麽,妓女出身的杜巴利夫人反而是對階級觀念看的比誰都重,她絕不能接受自己一個伯爵夫人、國王情婦的珍寶竟然落到了那些低賤的暴發戶手中。


    那樣的感覺就像是一枚香氣撲鼻的鬆茸蛋糕放進糞坑裏洗了一圈一樣,即使將其完好無損地撈起來還給自己,杜巴利夫人也是直感反胃:


    “這是一場災難,必須阻止那個科西嘉人,那樣的寶物根本不屬於賤民們!”


    “確實得阻止他,夫人。”艾吉永公爵少見地附和了杜巴利夫人的意見。


    當然,他在乎的自然不是那條鑽石項鏈,而是勞倫斯借助這場拍賣會所贏得的名望。


    艾吉永公爵很清楚,勞倫斯的權力來源隻有兩個,一是舒瓦瑟爾公爵的提攜,二是路易十五的重視。


    換句話說,勞倫斯的權力和地位都是來自於他的上級,他在法蘭西的政治根基是相當薄弱的,並沒有多少民眾和底層支持這個來到巴黎不到一年的陌生外國人。


    然而,如果這場慈善拍賣會真的成功舉辦的話,艾吉永公爵可以斷定,不論是在短期還是長期,巴黎的市民們都會對這個科西嘉人抱有十足的頌讚和支持。


    畢竟一次拿出價值數百萬利弗爾的項鏈來捐贈給底層市民,這種行為在艾吉永公爵看來都足以稱之為大手筆了。


    這樣一來,勞倫斯·波拿巴的政治短處就能得到很大程度的彌補,而艾吉永公爵也無論如何都不想看到自己的敵人快速成長起來。


    “不過,我們要怎麽做?強行派人取消那場拍賣會?”杜巴利夫人輕輕捏著下巴,思考著問道。


    艾吉永公爵當然不會采用如此稚嫩的方案,他胸有成竹地微笑道:


    “不不不,夫人,我會親自出席那場拍賣會,也會拿迴那串本應屬於您的鑽石項鏈。至於夫人您,我希望您在國王身旁的時候能夠多和陛下提到這場拍賣會,讓國王明白,這場所謂的慈善拍賣會隻不過是勞倫斯·波拿巴用來沽名釣譽的幌子而已。”


    “啊,我明白了。”


    杜巴利夫人也心領神會地笑了笑,這種對路易十五吹枕邊風的行為她早已經是爛熟於心,她知道怎麽用花言巧語哄騙路易十五思考出一個自己想要的結果。


    得到杜巴利夫人的協助之後,艾吉永公爵嘴角的笑容也愈發燦爛了,他緊緊捏著手中的白瓷茶杯,自信地呢喃道:


    “哼,勞倫斯·波拿巴,我真想看看,如果這場聲勢浩大的拍賣會最終隻給市民捐出了幾千利弗爾,那些頌讚你的人們會怎樣用同一張嘴來詛咒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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