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一走出套房的大門,財務主管便忍不住地長歎了口氣,這歎息悠長而沉重,夾雜著數不清的無奈與心酸。


    與他一同出來的新聞秘書聽了都不禁拍了拍這位同僚的肩膀,兩人都是王室的官員,自然也能理解彼此的心情與處境,低聲安慰道:


    “放輕鬆點,閣下,國王陛下並沒有發怒,陛下隻是想在杜巴利夫人麵前表現出對她的重視而已。”


    “謝謝,先生...不過我擔心的不是陛下那邊。”財政主管苦笑著搖頭說道:


    “如果那筆賑濟資金的窟窿填補上的話,巴黎的民眾可就...”


    新聞秘書雖然同樣對巴黎底層民眾的處境有些憂慮,但還是樂觀地勸慰道:


    “您真是一個高尚的人,我相信會有辦法解決的。”


    在這位秘書看來,王室的財富幾乎是揮霍不盡的,挪出幾百萬利弗爾來賑濟災民不過是輕輕鬆鬆的事情。


    然而,隻有切實管理著王室財富的這位主管才知道,這根本沒有外人想象的那般容易。


    “請原諒我的悲觀,先生,不過真的很難有機會填補上這個空缺了。”


    財務主管並沒有從對方的安慰中好轉起來,歎氣解釋道:


    “按照以往的經驗,從一月中旬開始,巴黎的氣溫就會急轉直下,每年的冬日補貼也都會在這之前發放完畢,可是今年的...唉,目前的流動資金都已經劃給了杜巴利夫人購置珠寶,我總不能勸國王陛下變賣一些固定資產來籌集這筆資金,何況那樣也根本來不及。”


    兩人並肩走在一起,財務主管則是繼續訴說著自己的無奈:


    “我也找過第一財政大臣,請求他從政府預算中劃出一筆資金來,但是您也知道的,財政赤字,尤其是年底的這段時間,財政大臣手裏也沒有多餘的現金流,除非等到開春後的第一批稅收收繳上來,可到了那時巴黎城內早就不知道凍死餓死多少人了。”


    新聞秘書深感同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同僚,沉思一會兒後提議道:


    “對了,我聽說王室手裏不是還有國家白銀公司的股權嗎,如果能夠變現的話,完全可以彌補上這個窟窿。”


    “你是說科西嘉國家白銀公司...?”財務主管聽了先是眼前一亮,而在細細思量之後卻還是憂心忡忡地搖了搖頭:


    “也還是很難,那可是價值數百萬利弗爾的股票,不是個小數目,想要全部變現出來也需要一段時間...而且波拿巴閣下不會同意王室隨意拋售國家白銀公司的股份的,那樣隻會打擊投資者的信心。”


    “也許你可以找波拿巴閣下談談呢?”新聞秘書認真地建議道:


    “聽說他是個很不錯的人,或許會同意的。”


    “這...好罷,我會找時間去拜訪他試試運氣。”財務主管猶豫片刻之後還是點了下頭,但看上去也不抱太大的希望:


    “唉,如果今年的補貼真的發不下去,餓死凍死幾千人還是事小,激起民變的話...可就事大了。”


    ...


    約莫半個小時之後


    滿麵潮紅、衣衫不整的杜巴利夫人扶著把手從國王套房裏走了出來。


    看得出來,國王陛下不僅和杜巴利夫人一起欣賞了巴黎的雪景,就連下一季的大好春光也一並享受了一番。


    在與路易十五道別之後,杜巴利夫人並沒有迴到自己的房間之中,而是在侍女的攙扶下離開杜伊勒裏宮,踏上了宮殿門前一輛裝飾奢華、金光燦燦的四駕馬車。


    馬車廂壁上塗飾的紋章是經典的白底倒三角——黎塞留家族的紋章。


    當然,被軟禁在凡爾賽的黎塞留公爵自然沒有跟隨路易十五一同來到巴黎,這輛馬車的主人是他的侄子兼接班人,黎塞留派係的二號人物,艾吉永公爵。


    在曆史上的1771年,艾吉永公爵已經開始和莫普大法官享受舒瓦瑟爾公爵倒台的勝利果實,並在莫普被任命為首席大臣之後緊接著被任命為法蘭西的外交大臣。


    而在此時此刻,盡管舒瓦瑟爾公爵依然如日中天,沒有絲毫倒台的跡象,但艾吉永公爵仍然以其尊貴的身份和卓越的政治影響力而聞名。


    艾吉永公爵微笑著將杜巴利夫人拉上馬車:


    “你遲到了,夫人,我們的幾位老朋友恐怕都等得不耐煩了。”


    由於杜巴利夫人難得來一趟巴黎,艾吉永公爵也想著借此機會帶著她一同去參加幾場沙龍和宴會,用來增進派係成員內部的關係。


    “讓他們等著吧,哼,國王陛下突然召見我,我可沒有什麽辦法。”


    杜巴利夫人在外人麵前時完全不似在路易十五身邊的嬌柔嫵媚,語氣也是蠻橫無比:


    “不過今天真是奇怪,國王怎麽忽然問起我買珠寶的事情了。”


    “哦?那應該是陛下也得知了巴黎前兩周發生的事吧。”艾吉永公爵倒是不意外,笑意不減地說道:


    “這也不算是小事了,畢竟巴黎許多年來都沒有這般的抗議集會了。”


    “抗議集會?發生什麽啦?”杜巴利夫人愣了一下,連忙問道。


    她本來就對政治事務毫不上心,前些日子裏更是把全部心思,都花在如何炫耀自己剛得到的那一套珠寶上了,自然也就和國王一樣,完全不知道前段時間發生在巴黎的那場很快就被鎮壓的抗議集會。


    “您沒有看報紙的習慣嗎,夫人。”


    艾吉永公爵也是一愣,而後無奈地笑了一下,在車廂裏的一個小木箱裏摸索了一會兒,將幾張剪報遞給杜巴利夫人。


    第一張剪報正是那日攻擊杜巴利夫人的觀測者日報頭版,下麵的則是其餘報紙在後續對抗議民眾的采訪和報道。


    “我從來不看那些垃圾小報。”杜巴利夫人很是嫌棄地接過剪報,隨意在上麵掃了幾眼。


    然而,隨著剪報上的文字一行行地映入她的眼簾,杜巴利夫人很快便怔在了原地。


    盡管大腦已經一片空白,但那一個個黑色的墨點還是如利劍一般狠狠地紮入了杜巴利夫人的眼中。


    旋即,她那握著剪報的手指都因氣憤而顫抖起來,喉嗓裏也發出一陣塞壬般的尖叫:


    “這!這是誰寫的!怎麽敢的!購置珠寶的錢都是國王陛下賜給我的,貧民窟的人被凍死又和我有什麽關係?!他們怎麽敢說我草菅人命,說我殘忍惡毒,這簡直,簡直是最惡毒的誣陷與誹謗!我的名聲,我的名聲啊!”


    艾吉永公爵聳聳肩,無奈地製止道:


    “好了好了,夫人,您的聲音要再大點都能讓宮裏的國王陛下聽見了。”


    而杜巴利夫人的尖叫聲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這是哪家報社!觀測者日報社...我要把這家報社的所有人都抓起來!埃曼紐爾·阿爾芒,你聽到沒!所有人,我要看見這家報社的所有人出現在監獄裏!”


    艾吉永公爵嘴角一抽,連忙攤手勸阻道:


    “冷靜點,夫人,我們上一次動用巴黎警察部隊的關係網時可是被那個波拿巴擺了一大道,至少得消停一段時間再...”


    “我不管這些,我要這家報社的所有人這輩子不能踏出牢房一步!”


    杜巴利夫人緊緊抓著自己的金黃長發,直盯著艾吉永公爵尖聲喊道:


    “埃曼紐爾·阿爾芒!你如果連這都做不到的話,就別指望我再配合你們做什麽了,也別指望我再在國王麵前替你們那些人說好話,替你們開脫了!”


    “這...好吧,我試試看吧。”


    艾吉永公爵無可奈何地點了下頭,盡管杜巴利夫人向來是不問政事的,但這個女人毫無疑問是整個派係的一個核心人物。


    有著杜巴利夫人在國王耳邊的枕邊風,整個派係的成員都相當於是多了一塊免死金牌。


    包括先前法爾科內伯爵衝昏頭腦派人襲殺勞倫斯車隊的那次,路易十五之所以至今沒有得到一份真實的調查報告,一方麵是因為勞倫斯刻意地想要保留這個把柄,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有杜巴利夫人在從中作梗,這才讓法爾科內伯爵撿迴一條性命。


    在得罪巴黎警察部隊和得罪杜巴利夫人之間,艾吉永公爵還是明智地選擇了前者。


    得到了艾吉永公爵的承諾之後,杜巴利夫人才漸漸冷靜下來,但她那劇烈起伏的胸口還是說明著她此刻的惱怒與激憤。


    “請冷靜一點,夫人。”


    艾吉永公爵的臉上恢複了笑意,緩聲說道:“至少我們得到也不全是壞消息。”


    杜巴利夫人虛脫一般地靠在車廂裏,扶著額頭抱怨道:“你最好能說一些真正的好消息。”


    “我會的,一個絕好的消息,夫人。”艾吉永公爵故作神秘地笑了起來,直到杜巴利夫人露出一絲不耐煩之後他才緊接著說道:


    “我從盧浮宮那邊得到了消息,勞倫斯·波拿巴已經將他用於答辯的學術論文提交給了法蘭西科學院,給評審的委員們進行初審,您或許不知道,這答辯之前的初審就基本上決定了最終的評定結果。”


    “然後呢?”杜巴利夫人皺眉問道:“那個波拿巴提交的論文怎麽了?”


    “哈哈哈哈哈,請原諒我讓我笑一會兒。”


    艾吉永公爵不顧杜巴利夫人嫌棄的表情大笑了起來,緩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道:


    “據透露消息的委員說,那篇論文寫的是一塌糊塗,狗屁不通,根本和前人的理論對不上。”


    “當真?!”


    杜巴利夫人立馬轉怒為笑,在短暫的走神之後也隨著艾吉永公爵大笑起來,甚而比公爵笑得還要大聲: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早說了那個波拿巴隻是在虛張聲勢而已,他那科西嘉人的小腦袋能算明白加減法就稱得上天才了,還妄想進入法蘭西科學院?”


    艾吉永公爵深以為然地附和道:


    “我真想知道勞倫斯·波拿巴在國王麵前支支吾吾、一言不發的時候會露出什麽表情。”


    “不管是什麽表情,我都會永遠記住那一刻。”


    杜巴利夫人得意地笑了起來,如果說先前她還對賭局抱有一絲擔憂,但是現在得到艾吉永公爵提供的信息之後,她已然對這場賭局抱有了十成的勝算。


    ......


    與此同時,香榭麗舍大街十號


    “歡迎您的到來,菲利普將軍。”


    府邸的會客廳內,勞倫斯微笑著招唿前來拜訪的雅克·菲利普中將坐下,親切問候道:


    “您終於要前往洛林了?來和我告別了?”


    雅克·菲利普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


    “本來我是準備在新年後就出發的,不過看到你惹出來的亂子,我還是盡量在巴黎多待一段時間吧。”


    “亂子?我這些天可是一直待在這裏準備後天的答辯,將軍您可別錯怪我了。”勞倫斯仍是微笑著,一臉無辜的樣子。


    “得了吧,波拿巴閣下,觀測者日報社,這家報社和你脫不開幹係吧?”雅克·菲利普中將一針見血地說道:


    “拜你所賜,巴黎城防部隊在這兩周也一並處於戒嚴狀態。”


    雖然勞倫斯與觀測者日報社的關係至今都沒有公開,但是像雅克·菲利普這樣地位的人物自然是能推測出勞倫斯就是這家報社的庇護者,畢竟正常情況一家小報社可是沒有膽子、也沒有渠道獲取並公開這些絕密的信息。


    勞倫斯笑了笑,算是默許了前些日子的那場抗議集會是自己一手促成的結果:


    “您的部隊也一並戒嚴了?我還以為隻有警察部隊出動了。”


    菲利普中將也無奈地歎了口氣:


    “畢竟是國王陛下要來,市政廳的那些家夥可不敢有在這個節骨眼上有一絲一毫的閃失,聽說巴黎市長在得知那場大規模抗議集會時差點都腿軟的站不住了;我們雖然不聽命於市政廳,不過就當順手給他們賣一個麵子了,而且如果真的在巴黎城區發生了一場暴動,城防部隊還是會立即介入的。”


    “這樣啊...”勞倫斯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


    “先不說城防部隊的事了,反正這個爛攤子很快就有別人接手了。”


    雅克·菲利普中將擺了擺手,抬頭直盯著勞倫斯:


    “倒是您和杜巴利夫人的賭局怎麽樣了,後天就要進行答辯了,您應該知道,王儲第一侍從的官職是絕對不能拱手讓人的。”


    勞倫斯胸有成竹地說道:


    “一切順利,我的助手拉瓦錫院士正在地下室裏調試最後的儀器呢。”


    “拉瓦錫院士?助手?我看是您給他當助手吧。”雅克·菲利普中將滿臉黑線地歎了口氣,在他看來,隻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位名叫拉瓦錫的著名學者身上了。


    “隨便您怎麽說,將軍,請您相信我。”勞倫斯淡定地喝了一口熱茶。


    “我倒是很想相信您,不過我從盧浮宮得到了一個壞消息。”


    雅克·菲利普中將雙手撐著下巴,沉聲說道:


    “您遞交上去的那份學術論文完全不被科學院委員會看好,一位委員甚至說您寫的一塌糊塗,狗屁不通,根本和前人的理論對不上。”


    “真不知道是誰給出這麽刻薄的評價。”勞倫斯聳了聳肩,毫不在意道:


    “不過我想我會在後天的答辯中改變他的看法的。”


    雅克·菲利普的目光聚焦在勞倫斯的臉頰上,此時此刻,連他也有些摸不透這個年輕人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了。


    “咳...波拿巴閣下”菲利普中將的聲音很是沉重:


    “您應該知道,我的兄長需要一位中間人來調解他和國王陛下之間的緊張關係,而目前的您無疑是最合適的那個人,因此我們願意將十足的信任與責任托付給您;但是,如果您輸掉了這場賭局,進而輸掉了在禦座之前的地位,恕我直言,您將會輸掉所擁有的一切的。”


    話音落下,勞倫斯卻仍是麵色不改,輕鬆微笑著應道:


    “我們拭目以待吧,將軍,您和您的兄長都會收到一份完美的新年禮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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