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時,冬日的夕陽就映照在了凡爾賽周邊的土地上。


    大運河平靜的波麵上反射著血紅色的夕陽,看上去好似真的是一條由葡萄酒瀴灌而成的、永無止境的長河。


    盡管天色還沒有完全昏暗下去,道路兩側那些穿著統一藍色製服大衣的點燈人就已經開始爬上梯子,將一盞盞高懸的街燈點亮。


    對於凡爾賽這顆法蘭西王國的心髒來說,她的夜晚或許會比白日更加繁華明亮,尤其是像今天這樣國王大宴群臣的時節。


    暖黃色的燈光照亮了所有的街道,從凡爾賽宮裏如泉水般升起湧出的煙花更是將彩虹般光彩奪目的耀眼色彩潑灑在了這片充滿奢華與享樂的土地上。


    而在通往凡爾賽宮的石板大道上,幾乎無時無刻沒有響起馬車軋過的吱呀聲。


    公爵與大臣們、名流與女士們,這些平日裏難得一見的大人物都在今天紮堆地出現在凡爾賽宮,受邀參加皇家宴會本就是一種身份的象征。


    即使是那些沒有資格出席宴會的人們,不管是產業主、小貴族還是小官僚,甚至是凡爾賽當地的平民,他們大都也會看熱鬧似的聚在街邊,對一輛輛駛過的馬車七嘴八舌地評頭論足:


    “那是紀堯姆侯爵的馬車,他可真是個十足的敗家子,每天都熱衷於玩賭博撲克,他祖先的那點家產都要被他揮霍光咯。看看他的馬車,拉車的馬都瘦的和驢一樣。”


    “嘿,那不是維克托的馬車嗎,一個有錢的銀行家,花幾百萬利弗爾給自己買了個國務大臣的頭銜,沒想到他也被邀請參加晚會了,這錢花的可真值。”


    “等等...那輛三駕馬車上的紋章是什麽?我怎麽從來沒見過?”


    “那是科西嘉人的標識,夥計,不用想了,那是勞倫斯·波拿巴閣下的車駕。”


    “哦!波拿巴閣下當然是有資格參加宴會的...真是令人感慨,他還沒有我的兒子年紀大呢,竟然已經有這樣的地位了。”


    “哼,我才不覺得科西嘉島的野蠻人能有什麽本事,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國王麵前的馬屁精罷了。”


    “話可不能這麽說,老兄,你不知道前段時間馬耳他島發生的事嗎?我聽說波拿巴閣下可是敢持劍在戰場上和英國人浴血廝殺,光是這勇氣和膽量,嘖嘖,老兄,別說是你了,就算換作我也不敢有這膽氣呐。”


    “這倒是確實...不過我還是不喜歡其他科西嘉人,他們就像沒開化一樣。”


    馬車在凡爾賽內的行駛速度本就不快,勞倫斯自然也能聽清兩側民眾們對自己的議論。


    雖說讚揚傾佩的民眾還是占了多數,但也有不少人因為勞倫斯的出身而對其抱有相當的成見。


    不過這也不奇怪,就連十九世紀的莫泊桑都曾調侃過:“法國人對科西嘉島的認知不會比他們對美洲的認知好上多少。”


    對於絕大多數法國人而言,這個與自己國家隔海相望的海島就是神秘、野蠻、粗俗與落後的代名詞。


    尤其是這些生活在巴黎和凡爾賽的市民,他們更是對這種化外之地抱有相當的歧視,就連本質上是弗洛倫薩人的勞倫斯都順帶地被打上了這種刻板印象。


    當然,勞倫斯也不在意這些非議,反倒是津津有味地聽著。


    畢竟勞倫斯也有信心,當未來的科西嘉島展現出她的獠牙與羽翼之後,法國人會改變他們對這個鄰居的看法的。


    ......


    二十多分鍾後,馬車平穩地停在凡爾賽宮正門口。


    勞倫斯與格羅索跳下車廂,向馬倌示意他可以離開前去泊車了。


    即使是站在門口,兩人就已經能聞到大理石庭院裏散發出來的陣陣酒液醇香,還混雜著賓客們身上噴灑的濃烈香水味。


    勞倫斯熟練地掏出請柬遞給迎上前來的禮官,隨即便準備隨格羅索一同在禮官的通報聲中加入到這場歡宴之中。


    而在此時,勞倫斯背後忽然傳來一聲甜美溫柔的嬌喝聲:


    “勞倫斯先生!請等一等。”


    這溫文爾雅的聲音非常具有特色,也非常耳熟,勞倫斯一聽便知道是出自某位出身尊貴、家教得體的女士之口。


    隻見叫住自己的正是舒瓦瑟爾公爵的女兒——艾爾薇小姐。


    見勞倫斯駐步側身,艾爾薇小姐也笑顏如花地提著長裙一路小跑著湊了上來,活像一隻古靈精怪的雪毛兔。


    她一身素白色的長裙,裙擺處鑲有金絲編織的雲朵圖案,活潑而靈動;她那淺褐色的長發也沒有紮起來,而是在秋風中柔順地舞動著。


    盡管洛可可風格下女式長裙那巨大的裙撐很難完全展現出一位女士的曲線美,但是對於艾爾薇小姐來說,單單是那上半身的裙衣部分就足以將她那曼妙身材完美勾勒出來。


    就連勞倫斯都被那胸口的一片雪白晃得愣了一下神,突然有些理解那位還在蹲大牢的法爾科內伯爵為何會如此狂熱地想要追求艾爾薇小姐了。


    隻不過,讓勞倫斯樂意於與艾爾薇小姐來往的原因倒不是這些外在因素,勞倫斯更看重的還是艾爾薇的身份與地位,她畢竟是舒瓦瑟爾家族的長女,更重要的是她還和瑪麗王儲妃保持著相當良好的私交。


    雖說勞倫斯目前也得到了瑪麗王儲妃的青睞,不過多一個共同的朋友總歸是能增進與這位未來王後的關係的。


    門口那些年輕的男士們,他們倒是一個個的望著艾爾薇小姐那在煙火映襯下的窈窕身姿接連咽起了口水,爭相猶豫著想要上前搭訕。


    隻不過當他們看見這支優雅的高嶺之花竟然一路小跑著湊到了那位波拿巴閣下身邊,男士們也隻得哀歎連連,一邊咒罵著該死的科西嘉人,一邊十分識趣地走開了。


    “我剛剛還有些擔心叫錯人了,幸好是您。”艾爾薇小姐湊得很近,渾身也沒有像其他貴婦人一般塗上刺鼻的香水,反倒是有一股接近體香的沁人心脾的淡淡香味。


    “晚安,艾爾薇小姐,我也很幸運在這裏就碰上了您。”勞倫斯行了一個不太熟練的紳士禮,問道:


    “您一個人來的?”


    “不,我同我的叔叔一起來的,雅克·菲利普,您應該與他見過麵的。”艾爾薇小姐說著,一雙澄澈清純地眸子始終盯在勞倫斯的眼睛上。


    勞倫斯理解地點點頭,像艾爾薇小姐這樣年輕而未婚的女士,在出席正式的社交場合時基本都會有長輩的陪同,既然舒瓦瑟爾公爵還遠在第戎,那麽自然是雅克·菲利普陪同她來到凡爾賽宮了。


    “啊對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和您說呢。”艾爾薇小姐伸手撩了一下秋風中的秀發,清秀可人的臉龐在焰火的光影明滅下時隱時現,她猶豫了小會兒才嬌羞地說道:


    “法爾科內伯爵的那件事,我還沒有親自向您道過謝,您可是冒著生命危險替我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勞倫斯謙遜地微笑道:“您的父親已經代您轉告過謝意,而且我那樣做也是為了王儲殿下。順帶一提,您的父親最近可否安好?”


    “是為了王儲殿下麽...”


    艾爾薇小姐略帶失望地小聲嘟囔了一句,而後才迴過神來,淺笑著點頭道:


    “啊,他在第戎過的很好,不過他也經常來信說希望早點迴到凡爾賽來。”


    “這同樣是我的希望。”勞倫斯微微俯身鞠躬,行禮告辭:


    “那麽,我們一會兒在庭院裏見,艾爾薇小姐。”


    “當然,當然...”


    目送著勞倫斯與格羅索在禮官的迎接下進入凡爾賽宮,艾爾薇小姐卻駐足在原地遲遲沒有離開,她那俊俏的臉蛋也隱隱有些發燙,像是蒙上了一層粉紅色的光暈。


    片刻功夫過後,一位穿著軍禮服、佩戴勳章的壯漢也喘著氣趕到了大門口,這正是艾爾薇小姐的叔叔,雅克·菲利普中將。


    “我親愛的小艾爾薇,唿,唿,我這把老骨頭都要被你跑散啦。”雅克·菲利普揩了一把額頭上的熱汗,撐著腰笑道:


    “是看見哪位心上人啦?連你的親叔叔都拋在了後邊。”


    艾爾薇小姐的臉頰頓時湧上來一片紅暈,連聲嬌喝道:


    “別亂說!菲利普叔叔,我是看見波拿巴閣下了,來和他道個謝而已。”


    “啊,波拿巴閣下。”雅克·菲利普的臉上浮起一抹慈祥的微笑,止不住地捏著胡須點頭道:


    “那個年輕人確實不賴,隻不過在身份上還是有些配不上你,我的小艾爾薇,要不是為了和奧地利的聯姻聯盟,你的父親當初可是想把你許配給路易王儲呢。”


    “胡說什麽呢,菲利普叔叔!”艾爾薇小姐臉色一片羞紅,纖嫩的手指狠狠地在雅克·菲利普的腰上掐了一把,嬌嗔道:


    “我的姐妹們都說,女人應該不論貧富貴賤的去追求真正的愛情,就像...就像那本小說《愛彌兒》寫的那樣,那才是浪漫呢。”


    “這是什麽話,婚姻這種大事當然是需要門當戶對的,我看寫那本小說的人就應該被抓到監獄裏去。”雅克·菲利普先是不屑地撇撇嘴,而後又竊笑著摸了摸艾爾薇小姐的頭:


    “不過,小艾爾薇這樣說,是準備在那位波拿巴閣下身上追求真正的愛情啦?嘿嘿嘿,這點我還是支持你哦。”


    “嗚!我討厭你,菲利普叔叔!”艾爾薇小姐粉嫩的拳頭不輕不重地在菲利普將軍的胸口砸了幾下,而後便滿臉嬌羞頭也不迴地走進了凡爾賽宮。


    ...


    與此同時,凡爾賽宮的前庭廣場,也是這次宴會的舉辦場所大理石庭院內。


    盡管宴會還沒有正式開始,整個庭院內就已經擠滿了雍容華貴的男男女女們,他們在皇家樂隊悠揚的協奏曲中端著酒杯四處攀談著,以擴展他們的人際關係。


    格羅索跟在勞倫斯身邊,好奇地從侍者手上拿過一杯香檳,像是喝朗姆酒一樣倒進口中一飲而盡,旋即皺緊眉頭道:


    “呸,這酒喝起來和馬尿一樣,淡的又和水一樣,要是哪個酒館老板賣給我這種酒,我當場就要在他的鼻子上來一拳頭。”


    這野蠻的發言頓時讓周圍幾位優雅的女士捂麵皺眉走開了,勞倫斯也無奈地聳聳肩,小聲說:


    “宴會不是喝酒的場所,至少不全是,如果你讓這些大人物在五個小時的筵席上全部喝威士忌,恐怕他們最後都要爬著出門了。”


    格羅索很是嫌棄地將空酒杯丟給路過的一名侍者:“我覺得那樣也不錯,正好幫他們鍛煉上肢力量。”


    話音剛落,隻聽兩人的身後忽然響起一陣爽朗的笑聲:


    “哈哈哈說的太對了,這位先生,我也喜歡來點勁大的,特別是在戰場上的時候。”


    這聲音勞倫斯同樣是十分熟悉,扭頭看去,正是雅克·菲利普中將。


    雅克·菲利普對著格羅索點了下頭,而後又輕輕和勞倫斯碰了下杯,和善地微笑道:


    “波拿巴閣下,好久不見了,能在前往洛林之前再和您見上一麵可真是好運。”


    “應該說是我的榮幸才對。”勞倫斯彬彬有禮地迴複道。


    不過,盡管嘴上如此說著,勞倫斯心裏還是很清楚,雅克·菲利普見到自己可不是什麽幸運,八成是他特意推遲了前往洛林的時間,為的就是趕上自己迴到巴黎的時間來進行拉攏。


    雅克·菲利普爽快地喝下了半杯香檳,咂著嘴巴讚歎道:


    “雖然許久沒有和您見麵,不過您的事跡倒是天天都可以聽到,尤其是馬耳他島那次,幹的真不賴,我好久沒有聽過英國佬的哭喊了,真希望我能親眼看見他們在馬耳他島上狼狽逃竄的模樣。”


    “或許我可以和您講講島上的故事?”勞倫斯指了指庭院一處偏僻的角落。


    雅克·菲利普中將也是心領神會地笑了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兩人旋即避開擁擠熱鬧的人群,來到這燈火闌珊的角落裏。


    ...


    “再次歡迎您迴到法蘭西,波拿巴閣下。”雅克·菲利普熱情洋溢地又和勞倫斯碰了一杯,而後意有所指地問道:


    “對了,無意冒犯您的隱私,但我聽說莫普侯爵在幾天前去拜訪您了?”


    莫普大法官公開前往香榭麗舍大街拜訪勞倫斯的消息自然很快就傳到了雅克·菲利普的耳中,勞倫斯也沒有否認,微笑點頭道:


    “沒錯,大法官閣下前來和我商討一些事情。”


    “哦?冒昧地問一下...”雅克·菲利普的眼中閃過一道精光,臉色也不禁變得嚴肅起來,緩聲問道:


    “公務還是私務?”


    “公務和私務。”勞倫斯麵色不改,仍是淺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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