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約希普市政官站在同一陣線之後,勞倫斯與市政官的關係也是更進一步,盡管兩人距離初次見麵不過才幾個小時,但是在共同利益的驅動下,至少在短時間內兩人的同盟是牢不可破的了。


    雙方都很明白,如果想要達成自己的目的,必然少不了對方的鼎力相助。


    而在接下來的幾天裏,約希普市政官也沒有將過多的時間花在與勞倫斯的相處上,而是立刻放下了手頭上的其他工作,將幾乎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籌措那價值五十萬利弗爾的糧食上。


    自幼成長在馬賽的約希普市政官對這裏的情況再了解不過了,他也知道想要在一個月的時間裏以市政廳的名義調配如此數量的糧食絕不是什麽輕鬆的活計。


    不論是動員商人行會配合,還是調查市場價格,抑或是深入到鄉間農場中進行采購,都必須得讓整個官僚體係都運作起來才有可能完成這項任務。


    因此約希普市政官也沒有任何遲緩的時間,接到任務的當天下午就開始焦頭爛額地處理起相關事務。


    勞倫斯一行人則是在約希普市政官的安排招待下於馬賽中休整了兩天時間,並聯係好了船隻準備渡海迴到科西嘉。


    勞倫斯本人也是利用這段時間召見了一些從西西裏島逃難的災民,試圖從他們本人口中打探到更多關於那不勒斯饑荒的消息。


    隻不過這些災民的說法和約希普市政官的消息也都如出一轍,再加上他們本就是最底層的農奴,所知道的事情並不多,勞倫斯也沒有什麽新的發現,隻是了解到了更多悲愴的細節而已。


    ...


    1770年8月19日的清晨,西地中海上。


    八月的晨陽升的很早,早上七時左右天邊就已經是一片金光燦爛,連帶著水天交接處的海麵也泛起點點亮光。


    在陣陣平穩的波濤之上,一艘前不久才翻新過的雙桅橫帆船劃過碧波,在海鷗嘈雜紛亂的鳴叫中向著科西嘉島徐徐航行。


    這種雙桅橫帆船雖然艦型較小,隻有一層甲板,但是其吃水淺、航速快、轉向靈活的特點還是使其用途廣泛,不論是地中海海盜船還是各國海軍的緝私船,包括民間武裝商船和科考船都會廣泛采用這種艦型。


    勞倫斯一行人便是在昨日乘坐上這艘帆船離開馬賽,向著久違的科西嘉島駛去。


    “啊唿...是個好天氣呐。”


    格羅索打了個哈欠,伸著懶腰從下船艙中爬上甲板,望著靜謐的海波與天空,感慨著說道。


    此時的上甲板還是空蕩蕩的,除了照例值守的幾名船員之外,隻有勞倫斯與盧梭兩人在甲板上。


    兩人站立在艦首處,扶著艦舷,似乎在激烈地討論著什麽,同時仰麵眺望著遠處那已然清晰可見的陸地輪廓,甚至能夠隱隱約約地看見阿雅克肖的建築群了。


    “早,二位。”


    格羅索踩過吱吱作響的甲板向兩人走去,一邊打著招唿一邊也看向遠處的科西嘉島,插嘴說道:


    “看樣子也快到了,大概正午時就能抵達阿雅克肖港了吧。”


    盧梭微微皺眉,似乎對格羅索這個海盜一樣的壯漢頗有微詞,但還是禮貌地迴禮道:


    “祝你早安,格羅索先生。”


    勞倫斯則是默默地點了下頭,以他和格羅索的生死交情,自然不需要過多的禮數。


    格羅索又是打了哈欠,咂著嘴說道:


    “本來以這艘船的航速我們現在都已經到科西嘉了,可惜還要放慢速度等著這些笨重的大家夥。”


    說著,格羅索指了指四周那幾艘懸掛著鳶尾花旗,比這艘帆船高出兩倍的重巡防艦。


    巡防艦群組成一個圓陣,將勞倫斯所在的橫帆船嚴密保衛在其中。


    這些護衛艦都是來自於地中海艦隊的四級艦,艦隊司令部的人得知勞倫斯這樣的人物將要從馬賽出發前往科西嘉之後,也是立刻派出了足足八艘四級艦來保證航線的安全。


    得益於這些巡防艦的護航,勞倫斯在這一天一夜的航行中別說是看到海盜船了,就連地中海各國的商船見到這陣勢也是急忙打滿船舵,繞道而行。


    勞倫斯瞥了一眼這些護衛艦,搖頭說道:


    “最近西地中海的局勢有些動蕩,小心一點也不為過。”


    旁邊的盧梭也點了點頭,有這樣的堅船利炮護送著前往科西嘉,那些海盜和走私犯們是斷然不敢靠近的,盧梭的心裏也踏實了不少。


    而盧梭在心裏對於波拿巴閣下的地位也有了一個新的認識,沒想到地中海艦隊的司令部竟然主動請求派出艦隊護航。


    一個月之前還被誣告囚禁在司法宮監獄裏的盧梭可完全不敢想象自己某一日能有這一番待遇。


    “對了,波拿巴閣下,我們剛剛聊到的...”


    在小小的感慨之後,盧梭看向勞倫斯,繼續提及方才他和勞倫斯聊天的話題:


    “您說這次迴到科西嘉後要徹底解決土地問題,具體的意思是...?”


    “就是字麵意思。”


    勞倫斯凝望著視野裏的島嶼輪廓,像是述說已經發生的事實一樣平靜地說道:


    “我要廢除農奴製,讓那些依附在貪婪的地主名下的農民們掌握自己的命運,將農奴製徹底丟進曆史的垃圾堆裏。”


    對於科西嘉這樣一個小國而言,擺在它麵前唯一的發展出路就是走工業化的道路,尤其是勞倫斯利用國家白銀公司為其聚攏了一筆巨額外匯收入之後,科西嘉想要長久地發展下去必須要抓住這個機會形成自己的先進生產力。


    而想要邁進工業化的早期階段,這與其說是一個科學技術問題,倒不如說是一個政治問題。


    以科西嘉目前的政治環境,勞倫斯幾乎可以斷定這裏根本沒有工業化產生的土壤,連最基本的勞動力就是個問題。


    目前科西嘉的官方報告中表示這個海島的人口數量不到四萬,但勞倫斯對於這個數字的準確程度持有相當懷疑的態度。


    根據保利在位時對於地主階級的曖昧態度,他所主導進行的人口普查很有可能根本沒有顧及到那些被地主們為了逃稅而窩藏起來的農奴們。


    也就是說,勞倫斯有九成的把握肯定,科西嘉的土地上一定還存在一大批依附在地主名下耕作,不向政府上繳一分錢稅額的黑戶農奴們。


    這些農奴被地租束縛在地主的土地上,麵黃肌瘦地為他們的主子日夜勞作,以換取那點微薄的足以讓他們在這人世間苟延殘喘的口糧。


    先不說未來工業化的進程,單單是這些遊離在國家公權力之外的農奴們就足以支撐地主階級成為科西嘉內根深蒂固的一方勢力,這嚴重阻礙了勞倫斯對於這座海島的掌控。


    再考慮到工業化的基礎條件之一就是存在大量可以自由流動的勞動力,這更加堅定了勞倫斯要將農奴們從這種黑暗而封建的剝削關係中解放出來的決心。


    “這...”


    盧梭怔了一瞬,對於科西嘉這樣一個已然有無數利益網絡交織在一起的利益集體,盧梭知道進行任何一項改革都是難如登天的。


    更別提勞倫斯表示要直接將在科西嘉延續了數千年之久的地主階級完全滅除,這著實讓盧梭嚇了一跳。


    “波拿巴閣下,您的決定真的很大膽,很有魄力。”


    盧梭無比擔憂地諫言道:


    “保利先生寄給我的資料中不止一次提到了地主階級。事實上,保利先生也對這個群體十分頭痛,但是他們的勢力在科西嘉實在是過於頑固。而且更重要的是,在1755年的科西嘉獨立中,地主們可是也出了不少人力財力,這更是讓保利先生對其無從下手。”


    勞倫斯微微頜首,知道盧梭說的也有道理,原來的科西嘉議會的九名議員之中有四人都是地主出身,足以看出保利對於他們的忌憚和拉攏。


    不過,在盧梭麵前,勞倫斯還是將一句曾經講給許多人的話語再一次講給了他:


    “說的沒錯,盧梭先生,但是你得記住...我和保利先生不同,遠遠不同。”


    盧梭小有遲疑,隨後緩慢而沉重地點了下頭,沒有再說什麽,畢竟在心底盧梭還是十分支持勞倫斯這種進步改革的,他隻不過是擔心勞倫斯玩火自焚而已。


    眼見著兩人的對話陷入一陣沉默之中,一直在旁邊默默傾聽的格羅索大大咧咧地拍著勞倫斯的肩膀說道:


    “勞倫斯,你之前說要授予我一個議會的席位吧?這件事我肯定會支持你。我曾經就是半個農奴,那生活真他娘的不是人過的,想起來我就氣。”


    “你出海之前不是家鄉那邊的獵手嗎?”勞倫斯皺眉問道。


    格羅索的表情極為少見地變得沉重起來,似乎迴想起了那些不堪迴首的曾經,歎了口氣道:


    “農奴又不是都是種地的,地主老爺讓我們做什麽,我們就做什麽,我就是被指派去林場裏當獵人的,後來那個老爺看我技藝精湛,服侍他打獵服侍的好,才免除我的大部分限製,讓我成為半個農奴。”


    “天呐,你真是幸運能走到現在,格羅索先生。”盧梭感慨著說道。


    “可不是嘛,真他娘的幸運讓我沒餓死在意大利。”


    格羅索聳肩說道:


    “你倆絕對沒見過那些種地的農奴是啥樣子,有些人的大腿還沒有我的胳膊粗,瘦的都能看見胸骨,身上披的不知道從哪撿的發臭的爛布就當是衣服了,有大半的人活了一輩子都沒出過他們所在的村子。”


    “上帝呐...”


    盧梭歎惋不已地搖著頭,他其實在流亡過程中也見過底層農民的生活狀況,但是被格羅索勾起這些迴憶之後仍是讓盧梭感到一陣季動。


    勞倫斯則是默默地聽著,待格羅索說完之後緊接著問道:


    “那地主老爺們呢,他們是怎樣的?”


    “他們?他們有啥好說的。”


    格羅索的臉上浮起明顯的厭惡,恨聲說道:


    “那些小地主倒還好,有的小地主自己還要下田耕作,大地主可就不一樣了。他們手下有三五百農奴,裏麵有種地的,有打鐵的,河邊還有打漁的,還有像我這樣的獵人,分工完備的不得了,有的大地主甚至還會購買放發武器,組建一隻衛隊來巡視他們的地界。”


    “他們距離成為領主就差封個爵了。”勞倫斯搖頭說道。


    “你別說,北意大利的不少地主還真有爵位。”格羅索連連擺手說道:


    “不過都是些低等的男爵勳爵,基本上是買來的,底下的農奴稱他們仍是叫老爺。”


    盧梭則是凝望著海麵上的科西嘉島,皺眉說道:


    “波拿巴閣下,恐怕科西嘉的情況和格羅索先生的家鄉不會差多少,甚至是更糟,您的改革如果推行下去...在我看來會發生一場動亂,乃至於叛亂。”


    格羅索同樣是略有憂慮地看向勞倫斯,他雖然沒有深入到鄉間親自調查科西嘉的地主們,但是光憑他早年的那些見識就知道,那些有錢有人有地的土地所有者們必然不會躺在砧板上任由勞倫斯宰割。


    盡管地主階級在政治上的權力和合法性都已經被勞倫斯削弱,那四名議員在勞倫斯離開科西嘉之前就已經逼迫他們從議會辭職,但是地主的勢力依然龐大,雙方如果真的爆發又一場內戰,這無疑是盧梭與格羅索都不願看到的情況。


    勞倫斯先沒有理會二人的擔憂,而是繼續望向科西嘉島,自己的第二故鄉。


    遠處的科西嘉島在勞倫斯的童孔中緩慢放大,這座海島看上去和之前沒有任何變化。


    高聳的中心山脈與蒼翠的植被延展至全島,中間點綴著星星點點勉強可以用肉眼識別的灰黑色建築群;海岸線周邊七零八落地航行著少許漁船與商船,在勞倫斯眼中隻有黑點般大小,正不緊不慢地駛出或駛離阿雅克肖。


    “簡直就像一塊還未開發的殖民地,愚昧與落後的味道在這裏都能聞見。”勞倫斯忽然握拳說道。


    盧梭與格羅索不約而同地愣了一下,兩人瞥了一眼海上的科西嘉島,之後又同步地點了點頭,眼神之中皆是些許無奈。


    科西嘉的貧窮就像是太陽會從東方升起來一樣,是歐洲人的常識。


    “我不知道一百年後的科西嘉人會如何評價我的統治,確切來說,是我們的統治。”


    勞倫斯上前兩步來到艦首的最前端,麵對著碧波萬頃的汪洋與孤懸海中的科西嘉,沉聲說道:


    “但是我知道,我決不會再把一個貧窮落後的科西嘉留給他們,我也決不會再讓任何一個科西嘉人為他們的國家而感到羞恥。”


    籠罩在這艘橫帆船上空的一片卷積雲悄然散開,從中透射而出的幾縷金光潑灑在勞倫斯的背影之上,連帶著這片海域一同沐浴在光輝之中,神聖而潔淨。


    盧梭與格羅索怔怔地看向勞倫斯,也都閉上了嘴巴。


    “為此,我們再不能沿著前人的車轍行進下去...是時候走出我們自己的路了。”


    勞倫斯在耀目的光芒之下閉上眼睛,繼續說道:


    “格羅索,盧梭先生,我意已決。就在1770年,我將會親手斬斷科西嘉農奴的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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