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另一邊，熱那亞總督宮的大議事廳內
“阿雅克肖的兩個城區應該歸於笛卡蘭家族！”
“一派胡言，你們已經取得了巴斯蒂亞的特別貿易許可權，怎麽可能將阿雅克肖也給你們。”
“哼，反正博尼法喬大區的稅收權應該歸於我們商會，那是我們的合法財產。”
“什麽合法財產，現在既然討論的是對科西嘉利益的重新分配，幾十年前你們在科西嘉的一切權利自然都應該作廢！”
“你說作廢就作廢？！議會都還沒有發話呢！”
前方的戰況消息仍舊沒有傳來，但此處的權貴們卻是吵得熱火朝天、麵紅耳赤。
盡管還不知道共和國衛隊與科西嘉軍的戰況如何，可他們就已經開始在討論重新奪迴科西嘉島之後，各大家族在島上的利益分配問題了。
這些權貴代表們不諳國事、不諳軍事，唯獨對於自身財富他們是精明無比，哪怕是為了一份根本不知道能否實現的分配方案，他們也要做到分厘必爭，甚至不惜為此放下身段，大打出手。
巴蒂斯塔總督坐在上方漠視著代表們的爭吵，根本無心維持秩序。
現在令他心急如焚的事情隻有一項——共和國衛隊到底怎麽樣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在此刻巴蒂斯塔總督的感受中，哪怕是一分鍾時間也能被拉長到一個世紀那般漫長煎熬。
終於，在不知道煎熬了多少個這樣的世紀後，在不知道聽那些權貴代表說了多少無用之言後，大議事廳的房門被人重重砸響了。
瞬間，上百雙眼睛都看向了門口，代表們也十分識趣地停止了爭吵，算算時間，前線也該傳迴來消息了。
兩名衛兵上前合力拉開了那扇飾有浮雕的金色大門，眾人的心也都立刻提到了嗓子眼處。
是捷報嗎？
出現在門口的，是一位高昂著頭顱、神氣十足、剛剛從戰場凱旋的共和國衛隊士兵嗎？
每個人都這樣希望，但現實總是讓人失望：
站在門口的，是一位渾身血汙、疲憊不堪且兩眼無神的殘兵敗將，他的身上纏了不止一處繃帶，整個身子都隻能依靠右腿站立，顯然是剛剛在戰場上受了重傷，僥幸撿迴來了一條小命而已。
“大人們，諸位大人們！”
這士兵的嗓子已經沙啞不堪，不知是否是在方才的逃亡中驚叫過度，他扯著這沙啞的嗓子嘶吼著，語氣中僅僅能夠聽出絕望這一種情緒：
“共和國衛隊...敗了，全軍覆沒了！科西嘉人...已經...啊！！”
他話音未落，卻隻聽門外走廊傳來一陣突兀的槍聲。
數枚子彈從背後射進士兵的胸膛，在空中揚起一片血霧，這士兵的瞳孔一陣劇烈收縮，旋即便渾身無力地栽倒在地，徹底沒了生息。
大議事廳內一片寂靜，隻能聽到方才那陣槍聲的寥寥迴聲。
代表們呆住了，他們親眼見到一位共和國衛隊士兵在他們麵前被射殺，親眼見到那鮮紅的熱血飛濺到名貴的大理石地板上，對於許多嬌生慣養的權貴子弟來說，這也是他們第一次見到一條人命消逝在自己眼前。
“啊啊啊啊！”
幾名貴婦人望著那紅中帶黑的血，發瘋一般捂麵尖叫起來，這些高貴的小姐與夫人們又何曾見過這般血腥的場麵。
紳士們盡管沒有失聲驚叫出來，但他們那蒼白的麵色也都說明了，這些人已經徹底慌了神。
是誰？是誰在熱那亞總督宮裏射殺了一名共和國衛隊士兵？
迴答他們的是科西嘉人的行動——隻見兩隊科西嘉獵兵迅速衝進了大議事廳內，他們的槍口插著刺刀，不少人的靴子和褲管還沾著鮮血，走在大理石地板上一步一個赤紅腳印。
這些獵兵第一時間便將議事廳內僅有的幾名衛兵控製住並解除了武裝，隨後將槍口和刺刀對準了在場的權貴代表們。
權貴們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隻能怔怔地看著越來越多的科西嘉士兵闖進議事廳內，將整座大廳圍了個水泄不通。
在確保大廳內徹底安全之後，一位科西嘉軍官對外打了個手勢，走廊裏也響起了一陣由遠及近的沉重腳步聲。
勞倫斯·波拿巴在幾名樞密騎士的護送下走進這大廳，他一襲校官軍裝，外麵隨意披了件禮服大衣，左手持槍，右手則是拎著一口麻袋。
盡管勞倫斯還沒有發話，但眾人已經能夠辨認出來他的身份。
巴蒂斯塔總督顫顫巍巍地站起身，當看到那名重傷的共和國衛隊士兵出現在門口之時，他就已經心髒一陣驟停，猜到了前方戰事的結局。
隻不過，直到看到科西嘉士兵們衝進大議事廳來，他才意識到敵軍的行動速度竟然如此之快，連總督宮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時間。
“我想您一定是尊敬的波拿巴...先生。”
巴蒂斯塔總督斟酌了一下他的稱唿用詞，由於熱那亞共和國官方上並不承認科西嘉的獨立，他們自然也不承認勞倫斯作為科西嘉王國首相的身份：
“真不知道是什麽事能引來您的大駕光臨...”
勞倫斯微笑著，沒有說話，隻是隨手將他右手的麻袋丟向了巴蒂斯塔總督。
在一眾權貴的注視下，那麻袋砸在一張長桌上，掀翻了幾套銀質燭台，隨後從裏麵滾出來一個帶著紅色的球形物體。
“那是！？”
當權貴們看清麻袋裏的東西之後，他們連唿吸都幾乎驟停了，有幾位小姐和貴婦人更是麵色煞白，當場昏倒了過去，好似看到了什麽生平未見的恐怖之物。
那是一顆人頭，血淋淋的人頭。
當那顆人頭在桌子上滾動時，脖頸處那血肉模糊的斷口甚至還在不斷向下滴血。
“我的天！”
巴蒂斯塔總督瞪大了眼睛，不僅是因為他完全沒有想到勞倫斯會丟過來一顆人頭，更是因為他很快認出來，那就是提羅·貝爾蘭將軍的頸上人頭。
在熱那亞共和國也算是一代名將的提羅·貝爾蘭將軍，竟然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
那我們呢？！我們這些共和國高層們又將落得怎樣的下場呢？！
人群中，一位接受不了這般刺激的貴族子弟驚叫了出來，他的年齡看上去比勞倫斯還要年輕幾歲，顯然是某個世家大族的繼承人：
“你這野蠻人！敗類！看看你都做了什麽，你這無恥的叛國賊！我們的軍隊很快就會重新集結，你那可憐的海島也很快會迴到共和國的統治之中！”
不知是不是由於這少年過於相信祖國的強大以及科西嘉的貧弱，使得他對勞倫斯的怒吼中竟還帶有幾分硬氣與傲然。
而勞倫斯也懶得與其廢話，直接抬起左手的手槍，瞄準對方的腦袋，扣動了扳機。
砰！
一聲槍響，那衣著華貴、皮膚白淨的少年滿臉震驚地顫了一下，旋即就倒在地上，沒了動靜，他的身下也滲出一片血液和腦漿的混合液體。
眾人已經傻在了原地。
巴蒂斯塔總督更是震驚得合不攏嘴，他知道那少年可是一個貴族世家的繼承人，他的家族血脈甚至能夠追溯到法蘭西境內的某位公爵，而勞倫斯·波拿巴竟然連問也不問地就將其當場槍殺了？！
盡管還是第一次見麵，但許多人都已經聽說過勞倫斯·波拿巴的名號，知道那是一位不論在法國還是在科西嘉，不論是上層權貴還是底層百姓，全都交口稱讚的高尚紳士。
可是今天，這個年輕人走進議事廳來一句話都還沒有說，就先是命令部下在總督宮擊殺敗軍士兵，又是把敗軍之將的頭顱砍下丟給眾人，現在更是直接親手槍殺了一名僅僅是出言不遜的權貴代表。
這哪是什麽高尚紳士，這分明就是地獄的惡魔，嗜血的劊子手！
一眾代表的臉上已經流露出了顯而易見的恐懼，對於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這應該是他們一生中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勞倫斯默默地將手槍重新裝填，吹了吹槍口未散的硝煙，重新看向那上百名驚恐不安的權貴代表們。
數十名科西嘉獵兵也適時地上前數步，將他們的包圍圈縮進了一番。
看著所有人，包括巴蒂斯塔總督臉上的恐慌表情，勞倫斯知道，自己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如今，科西嘉軍已經在正麵擊潰了熱那亞的陸軍力量，接下來自然就需要進行和平談判，以正式終結兩國之間的戰爭關係。
而勞倫斯現在的當務之急則是要與撒丁王國交戰，他當然不可能花上一年半載的時間去慢慢與熱那亞人商討條約，甚至別說是一年半載，哪怕是三五天的時間，現在的科西嘉軍也耽誤不起。
因此，為了讓熱那亞高層在極短時間內接受自己的要求，勞倫斯必須要讓他們恐懼，要他們恐慌，要讓他們覺得晚一天簽訂條約就會被科西嘉人血洗熱那亞。
故意在這群權貴代表們麵前展示武力以及殘忍一麵，也不過是勞倫斯用來施壓的外交手段而已。
“總督閣下，您剛才問我為何來此，我現在就來迴答您。”
勞倫斯終於開口了，這是他邁進大議事廳來對眾人說的第一句話：
“熱那亞與科西嘉，我們五百年來的恩怨，就在今天了結吧。”
眾人的表情再度一變，難道說，科西嘉人複仇的那一天，終於還是來了嗎？！
“了結...”
巴蒂斯塔總督則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他還不清楚勞倫斯口中的了結到底是何涵義。
簽訂一紙合約，兩國之間握手言和是了結；讓士兵在熱那亞肆意劫掠七天七夜，一把大火摧毀整個熱那亞城，這也是了結。
而勞倫斯則是將這個選擇權留給了他們自己：
“這裏有兩份文書，我已經代你們擬好了...”
說著，勞倫斯示意身旁一位樞密騎士將那兩份文書遞了上去：
“一份是熱那亞共和國對科西嘉王國的正式宣戰聲明，倘若你們覺得今日受到了奇恥大辱，大可簽署宣戰聲明，我們戰場再見；另一份則是兩國之和平條約，隻消一行墨水，我兩國便冰釋前嫌，從此友好為鄰；是戰是和，諸位請便。”
巴蒂斯塔總督鄭重地接過那兩份文書，卻是想都沒想地就將那份宣戰聲明當場撕碎，強撐著訕笑道：
“熱那亞自立國以來便遵守以和為貴、以和生財的格言，波拿巴閣下既然願意率領貴國與我國和解，我等當然不會不領情。”
就連最激進的權貴代表也不會往那份宣戰聲明上多看一眼，如今共和國衛隊全軍覆滅，科西嘉人都已經打進了總督宮來，他們還拿什麽與科西嘉人再戰。
事已至此，巴蒂斯塔總督也知道今後不可能再將科西嘉島視為本國的海外領地了，他對勞倫斯和科西嘉島的稱唿也立即變為了閣下與貴國。
說著，巴蒂斯塔總督翻開了另一份和平條約，雖說最終的條約還需兩國慢慢商定，但他也有必要先看一看科西嘉王國的主要訴求是什麽。
然而，隨著巴蒂斯塔總督的目光緩緩下移，他的臉色竟也變得愈發難看，當讀完整份條約之後，他竟然忘記自己還被幾十杆火槍指著腦袋，失聲尖叫道：
“不，不不，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在場的世家子弟們不禁嚇了一跳，連忙看向巴蒂斯塔總督，生怕這位總督得罪了勞倫斯·波拿巴和他的士兵們。
同時，他們也十分好奇，條約上究竟寫了什麽內容，竟能讓一向沉穩、年高六十的巴蒂斯塔總督也沉不住氣叫了出來。
幾名大膽的代表跳上台，湊在巴蒂斯塔總督身後看了起來，而他們的臉色也瞬間變得鐵青一片、敢怒不敢言。
“總督閣下...”
勞倫斯發話了：
“此處既然是議事廳，你大可以將條約內容讀給所有人聽。”
巴蒂斯塔總督點點頭，強硬壓抑住自己的失態，直接跳到了條約的具體內容，朗聲讀道：
“第一：正式承認科西嘉王國為獨立主權國家，並放棄對科西嘉島及其附屬島嶼的一切法理宣稱，兩國建立正常邦交關係，互建使館，互派大使。
第二：無條件給予科西嘉王國貿易最惠國待遇，不得對進口的科西嘉商品征收關稅，不得查扣科西嘉籍船隻，不得幹擾科西嘉王國的自由貿易活動。
第三：割讓熱那亞港的聖馬歇爾區作為科西嘉王國租界，租界內的科西嘉公民與法蘭西公民享有治外法權，熱那亞共和國無權對租界內部司法案件進行幹涉；科西嘉公民與法蘭西公民可在租界內部自由投資，租界內一切產業無需向熱那亞共和國納稅。
第四：給予科西嘉王國與法蘭西王國軍隊在熱那亞共和國領土領海的永久軍事通行權，給予科西嘉王國海軍與法蘭西王國海軍在熱那亞港的永久駐港權，並允許科西嘉王國在租界與使領館內駐紮軍隊。
第五：將熱那亞政府對聖喬治銀行的股權、所有權、管理權等一切權益全部移交給科西嘉王國。
第六：對先前剝削統治科西嘉島的行為進行賠償，賠款總額為六億三千萬利弗爾，分十年支付，本息合計為七億利弗爾，即每年需向科西嘉王國支付賠款七千萬利弗爾或等值金銀。
第七：允許在熱那亞的科西嘉公民參與到熱那亞共和國的政治活動；聖馬歇爾區租界的議會席位應得到保留，並由科西嘉公民擔任議員。
第八：該條約自1771年12月1日零時開始實行，每年戰爭賠款的交付時間也應不晚於12月1日。
第九：科西嘉王國將保留包括軍事手段在內的一切權力，用以確保該條約的順利執行。”
...
條約內容是由勞倫斯親自擬定的，因此沒有什麽細枝末節的法律細節，巴蒂斯塔總督也隻用了三四分鍾便念完了全部內容。
而當議事廳內的代表們聽完之後，他們的臉色也頃刻間變得和巴蒂斯塔總督一樣難堪了。
要知道，熱那亞共和國之所以能夠被全歐洲視為富庶繁榮的黃金之國，它的立國之本便是貿易與金融這兩大產業帶來的收入。
而在勞倫斯遞交的這份和平條約裏，給予科西嘉貿易最惠國待遇、以及割讓聖馬歇爾區的兩項條款，無疑會徹底摧毀熱那亞共和國的貿易產業。
畢竟，利古裏亞地區本就物產貧乏，而對科西嘉產品實行零關稅的政策必然會導致科西嘉商人對熱那亞的傾銷，這是向來施行貿易保護主義的熱那亞共和國絕對不願意看到的。
而聖馬歇爾區更是熱那亞港內麵積最大、最為繁榮的一個港區，將這一大區劃給科西嘉人，也就意味著熱那亞共和國將會損失掉熱那亞港所帶來的巨額收入與利潤。
這兩項條款若是落實施行，恐怕第二天蒂勒尼安海的海麵上就會多出成百上千具屍體，那都是因為完全破產而徹底絕望的投海自盡的熱那亞商人。
而條約中的第五條，關於割讓聖喬治銀行權益的部分，更是讓巴蒂斯塔總督差點忍不住拍案而起。
在過去的數百年時間裏，聖喬治銀行向來都是整個共和國最為重要的金融機構，沒有之一。
因為熱那亞共和國政治體製的限製，這個國家在名義上是不能擁有海外領土的，因此對於包括科西嘉島在內的海外領土，熱那亞共和國都是將其掛在聖喬治銀行的資產名下進行治理，這一點和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很是相像。
而由此也能想象到，聖喬治銀行在這數百年來的海外貿易和剝削統治中，到底積累了多麽驚人的一筆財富，即使是熱那亞共和國政府，他們在聖喬治銀行中的股權也隻有不到百分之二十。
如果將聖喬治銀行的一切權益移交給科西嘉王國，巴蒂斯塔總督完全可以預料到，整個共和國的金融產業將會徹底被科西嘉人所壟斷控製。
那條曾經流向熱那亞的黃金長河，自那之後也將改道流向科西嘉的阿雅克肖了。
至於那條關於戰爭賠款的要求就更不用說了，每年七千萬利弗爾，這可是得掏空整個共和國的國本才能償還的一筆巨款啊。
先不說那些涉及到軍事政治以及國家主權的條款，單單是涉及到金融貿易以及戰爭賠款的這三條，就已經讓巴蒂斯塔總督臉色鐵青，久久說不出話來。
如果在這份條約上簽下名字，巴蒂斯塔總督知道自己必將會被釘在共和國曆史的恥辱柱上，因為不出一年時間，熱那亞共和國就將與繁榮富裕這一印象徹底無關，完全淪為給科西嘉王國輸血送錢的一顆搖錢樹罷了。
巴蒂斯塔總督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戰戰兢兢的，還想再說些什麽：
“尊敬的閣下...請不要懷疑我們渴求和平的決心，但是這份條約...”
“你們還有八個小時時間。”
根本沒有理會巴蒂斯塔總督的難堪，勞倫斯將目光看向了議事廳內的一尊金色座鍾，衝著上麵的指針說道：
“距離午夜零時還有八個小時，倘若你們在那之前沒有在這份條約上簽字，我便視作是貴國意欲再戰的信號了，而那時你們拿到的條約便也不是手上這份了，我想我的君主路易十五會很樂意看見法蘭西的疆域擴展到利古裏亞的...珍惜你們僅有的時間吧，諸位。”
說罷，勞倫斯便頭也不迴地帶領衛兵離開了大議事廳，隻在這裏留下一隊科西嘉獵兵用於監視會場並維持秩序。
而目視著那位惡魔劊子手離開大廳，權貴代表們的麵色不僅沒有一絲一毫的放鬆，反而更加惶恐不安了。
八個小時，他們就要在這八個小時決定熱那亞共和國的命運了嗎？！
誠然，此刻在這議事廳裏的上百位權貴代表就已經能夠代表整個熱那亞共和國進行決策，畢竟共和國議會的席位也都基本掌握在他們背後的家族和勢力手中。
可八個小時的時間對於一份外交條約來說也實在太短暫了，短暫到他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從勞倫斯·波拿巴留下的陰影和恐懼中恢複過來，便要立即開始決策了。
巴蒂斯塔總督此刻更是麵如死灰，勞倫斯臨走前的那句威脅——路易十五會很樂意看見法蘭西的疆域擴展到利古裏亞，這句話他自然也聽到了耳中。
勞倫斯的言下之意已經非常明顯：倘若熱那亞共和國拒絕這份條約，那麽收到的第二份條約就將會是法蘭西王國的吞並要求了。
法蘭西外交大臣韋爾熱衲伯爵本就是勞倫斯一手扶持起來的，他自然也會配合勞倫斯的一切要求，熱那亞共和國的權貴們對此也很清楚。
而巴蒂斯塔總督剛才之所以有底氣想要和勞倫斯·波拿巴討價還價，要求仔細商議各項條款，就是因為巴蒂斯塔總督吃準了一點：
即使科西嘉王國取得了軍事上的全麵勝利，但科西嘉人依然沒有能力吞並整個熱那亞共和國。
共和國內部存在著錯綜複雜、縱橫交錯的數十個利益派係，這彈丸之地的治理難度與治理成本要遠超撒丁尼亞島，絕不是科西嘉王國能夠輕易處理的。
如果科西嘉人執意要吞並利古裏亞，那他們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個叛亂四起、民心低落的利古裏亞罷了。
況且，剛剛才宣布將撒丁尼亞行省納入本國領土的科西嘉王國如果再將利古裏亞吞並，這番過度擴張也勢必會引起周圍各國的警覺和敵視。
事實上，勞倫斯也正是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在條約中的意圖並非是領土擴張，而是要將熱那亞共和國變為科西嘉的經濟附庸。
但如果是以法蘭西王國的名義，這一切就不同了。
以法蘭西的體量，壓製熱那亞共和國的各個派係自然不在話下，好大喜功的路易十五也十分樂意於看見法蘭西的疆域邊界再一次得到延申。
而這對巴蒂斯塔總督和一眾權貴們來說就不是什麽好消息了，相較於簽下這份不平等條約但保留獨立與主權，徹底淪為法蘭西王國的一個行省無疑是更加糟糕的選擇。
大議事廳內陷入了一陣沉寂，沒有人會願意他們高貴的共和國成為法蘭西王國的一個行省，即使是那些與法蘭西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權貴也是一樣。
“說些什麽吧，各位。”
巴蒂斯塔總督的嗓音突然變得沙啞起來，他整個人仿佛也在一瞬之間衰老了二十歲：
“科西嘉人的要求諸位也聽到了，這份條約...如何處置？”
一位眉頭緊皺的代表提議道：
“能否先簽下條約，隨後大力爭取西班牙王國的支持，在得到西班牙王國的支持後再宣布廢除這項武力強加的不平等條約。”
自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開始，熱那亞共和國就多次向西班牙王國提供經濟援助和金融貸款，兩國之間也因此保持著良好的邦交關係。
有不少屆熱那亞總督甚至就是在西班牙王國的扶持下當選的。
西班牙王國的體量自然不是科西嘉王國能夠比擬的，倘若西班牙人真的幹涉介入了這項條約，那熱那亞共和國完全有機會將這份條約視作一張廢紙。
聽到這裏，不少代表的臉上都充滿了希望，但巴蒂斯塔總督的卻是馬上給他們澆了盆冷水：
“如今西班牙王國正在與科西嘉王國在意大利戰爭中並肩作戰，那不勒斯王國的本土貴族們不希望西班牙王國出兵意大利，以防止他們的自治權受到影響，所以西班牙人還在指望科西嘉人能夠幫助他們平定西西裏叛亂，在戰爭結束之前，西班牙人都不大可能接受我們的要求。”
那代表仍是有些不死心：
“那戰爭結束之後呢？西西裏叛亂總不會永遠持續下去。”
巴蒂斯塔總督歎了口氣，將條約中關於租界的部分重新讀了一遍，無奈說道：
“你沒有注意嗎，這份條約中特地規定了法國人在租界內也享有治外法權，而且法國軍隊也享有利古裏亞的軍事通行權。”
“什麽意思？”那代表愣了一下，作為銀行家，他對於外交事務實在是知之甚少。
“也就是說這份條約也涉及到了法蘭西的利益，法國人也將會在這張紙上簽字。”
巴蒂斯塔總督合上了雙眼，疲憊不堪：
“勞倫斯·波拿巴...真是好算計，他故意在這兩項不痛不癢的條款裏加上了法國人，將法蘭西王國也拉下了水，將來如果我們要撕毀這項條約，我們要麵對的，可就不止是科西嘉人了。”
眾人頓時一驚，臉色也旋即變得煞白一片。
巴蒂斯塔總督的話語也就意味著這一紙合約將永遠成為套在熱那亞共和國身上的枷鎖，永世不得翻身，畢竟他們的彈丸小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直接對抗法國巨人。
議事廳內再次陷入了寂靜。
軍事上完全潰敗、外交上孤立無援、政治上各懷鬼胎，在這沉重的現實麵前，即使是再以聰慧著稱的人物，也絲毫拿不出任何辦法來。
留給眾人的時間也根本不多了，八個小時的時間看似不短，但如果算上召集議會、緊急表決這些象征性的流程，他們完全沒有時間在這裏磨蹭。
“唉...”
巴蒂斯塔總督長歎了口氣，歎息中盡是辛酸與無奈。
他拿起鵝毛筆，顫顫巍巍地在條約最下方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每一筆劃，仿佛都成為了將自己捆在共和國恥辱柱上的一根鏈條。
“召集議會對這項條約進行投票吧，大局已定，我們無可逃避。”
巴蒂斯塔總督將這份條約遞給了身旁的秘書，他整個人也頓時如泄氣一般癱坐在椅子上，癡癡自語道：
“共和國五百年的盛世，竟最終葬在了我的手中，葬在了科西嘉人的手中，葬在了那勞倫斯·波拿巴手中...”
...
1288年，熱那亞共和國擊敗貿易宿敵比薩共和國，奪取了科西嘉島，由此開啟了共和國五百年的盛世。
五百年後的今天，被他們視作僻壤蠻夷的科西嘉人跨海而來，親手埋葬了熱那亞最後的黃金時代。
1771年10月5日，何等平凡的一個早秋時節。
熱那亞港依然川流不息，蒂勒尼安海依然風平浪靜，早秋午後的陽光依然傾灑在黃金之國的國土上。
熱那亞城內的市民們、商人們，還有那高高在上的權貴們，他們或許都察覺不到，這平平無奇的一天竟是他們所能享受到的最後一日繁華了。
盛筵已散，盛世不再。
熱那亞共和國已然不再是這曆史舞台上的一個主要角色。
他們被迫脫下金銀粉飾的戲服，退居陰冷的幕後，然後以驚羨的目光注視著科西嘉緩緩走上聚光燈的中央。
“阿雅克肖的兩個城區應該歸於笛卡蘭家族！”
“一派胡言，你們已經取得了巴斯蒂亞的特別貿易許可權，怎麽可能將阿雅克肖也給你們。”
“哼，反正博尼法喬大區的稅收權應該歸於我們商會，那是我們的合法財產。”
“什麽合法財產，現在既然討論的是對科西嘉利益的重新分配，幾十年前你們在科西嘉的一切權利自然都應該作廢！”
“你說作廢就作廢？！議會都還沒有發話呢！”
前方的戰況消息仍舊沒有傳來，但此處的權貴們卻是吵得熱火朝天、麵紅耳赤。
盡管還不知道共和國衛隊與科西嘉軍的戰況如何，可他們就已經開始在討論重新奪迴科西嘉島之後，各大家族在島上的利益分配問題了。
這些權貴代表們不諳國事、不諳軍事，唯獨對於自身財富他們是精明無比，哪怕是為了一份根本不知道能否實現的分配方案，他們也要做到分厘必爭，甚至不惜為此放下身段，大打出手。
巴蒂斯塔總督坐在上方漠視著代表們的爭吵，根本無心維持秩序。
現在令他心急如焚的事情隻有一項——共和國衛隊到底怎麽樣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在此刻巴蒂斯塔總督的感受中，哪怕是一分鍾時間也能被拉長到一個世紀那般漫長煎熬。
終於，在不知道煎熬了多少個這樣的世紀後，在不知道聽那些權貴代表說了多少無用之言後，大議事廳的房門被人重重砸響了。
瞬間，上百雙眼睛都看向了門口，代表們也十分識趣地停止了爭吵，算算時間，前線也該傳迴來消息了。
兩名衛兵上前合力拉開了那扇飾有浮雕的金色大門，眾人的心也都立刻提到了嗓子眼處。
是捷報嗎？
出現在門口的，是一位高昂著頭顱、神氣十足、剛剛從戰場凱旋的共和國衛隊士兵嗎？
每個人都這樣希望，但現實總是讓人失望：
站在門口的，是一位渾身血汙、疲憊不堪且兩眼無神的殘兵敗將，他的身上纏了不止一處繃帶，整個身子都隻能依靠右腿站立，顯然是剛剛在戰場上受了重傷，僥幸撿迴來了一條小命而已。
“大人們，諸位大人們！”
這士兵的嗓子已經沙啞不堪，不知是否是在方才的逃亡中驚叫過度，他扯著這沙啞的嗓子嘶吼著，語氣中僅僅能夠聽出絕望這一種情緒：
“共和國衛隊...敗了，全軍覆沒了！科西嘉人...已經...啊！！”
他話音未落，卻隻聽門外走廊傳來一陣突兀的槍聲。
數枚子彈從背後射進士兵的胸膛，在空中揚起一片血霧，這士兵的瞳孔一陣劇烈收縮，旋即便渾身無力地栽倒在地，徹底沒了生息。
大議事廳內一片寂靜，隻能聽到方才那陣槍聲的寥寥迴聲。
代表們呆住了，他們親眼見到一位共和國衛隊士兵在他們麵前被射殺，親眼見到那鮮紅的熱血飛濺到名貴的大理石地板上，對於許多嬌生慣養的權貴子弟來說，這也是他們第一次見到一條人命消逝在自己眼前。
“啊啊啊啊！”
幾名貴婦人望著那紅中帶黑的血，發瘋一般捂麵尖叫起來，這些高貴的小姐與夫人們又何曾見過這般血腥的場麵。
紳士們盡管沒有失聲驚叫出來，但他們那蒼白的麵色也都說明了，這些人已經徹底慌了神。
是誰？是誰在熱那亞總督宮裏射殺了一名共和國衛隊士兵？
迴答他們的是科西嘉人的行動——隻見兩隊科西嘉獵兵迅速衝進了大議事廳內，他們的槍口插著刺刀，不少人的靴子和褲管還沾著鮮血，走在大理石地板上一步一個赤紅腳印。
這些獵兵第一時間便將議事廳內僅有的幾名衛兵控製住並解除了武裝，隨後將槍口和刺刀對準了在場的權貴代表們。
權貴們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隻能怔怔地看著越來越多的科西嘉士兵闖進議事廳內，將整座大廳圍了個水泄不通。
在確保大廳內徹底安全之後，一位科西嘉軍官對外打了個手勢，走廊裏也響起了一陣由遠及近的沉重腳步聲。
勞倫斯·波拿巴在幾名樞密騎士的護送下走進這大廳，他一襲校官軍裝，外麵隨意披了件禮服大衣，左手持槍，右手則是拎著一口麻袋。
盡管勞倫斯還沒有發話，但眾人已經能夠辨認出來他的身份。
巴蒂斯塔總督顫顫巍巍地站起身，當看到那名重傷的共和國衛隊士兵出現在門口之時，他就已經心髒一陣驟停，猜到了前方戰事的結局。
隻不過，直到看到科西嘉士兵們衝進大議事廳來，他才意識到敵軍的行動速度竟然如此之快，連總督宮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時間。
“我想您一定是尊敬的波拿巴...先生。”
巴蒂斯塔總督斟酌了一下他的稱唿用詞，由於熱那亞共和國官方上並不承認科西嘉的獨立，他們自然也不承認勞倫斯作為科西嘉王國首相的身份：
“真不知道是什麽事能引來您的大駕光臨...”
勞倫斯微笑著，沒有說話，隻是隨手將他右手的麻袋丟向了巴蒂斯塔總督。
在一眾權貴的注視下，那麻袋砸在一張長桌上，掀翻了幾套銀質燭台，隨後從裏麵滾出來一個帶著紅色的球形物體。
“那是！？”
當權貴們看清麻袋裏的東西之後，他們連唿吸都幾乎驟停了，有幾位小姐和貴婦人更是麵色煞白，當場昏倒了過去，好似看到了什麽生平未見的恐怖之物。
那是一顆人頭，血淋淋的人頭。
當那顆人頭在桌子上滾動時，脖頸處那血肉模糊的斷口甚至還在不斷向下滴血。
“我的天！”
巴蒂斯塔總督瞪大了眼睛，不僅是因為他完全沒有想到勞倫斯會丟過來一顆人頭，更是因為他很快認出來，那就是提羅·貝爾蘭將軍的頸上人頭。
在熱那亞共和國也算是一代名將的提羅·貝爾蘭將軍，竟然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
那我們呢？！我們這些共和國高層們又將落得怎樣的下場呢？！
人群中，一位接受不了這般刺激的貴族子弟驚叫了出來，他的年齡看上去比勞倫斯還要年輕幾歲，顯然是某個世家大族的繼承人：
“你這野蠻人！敗類！看看你都做了什麽，你這無恥的叛國賊！我們的軍隊很快就會重新集結，你那可憐的海島也很快會迴到共和國的統治之中！”
不知是不是由於這少年過於相信祖國的強大以及科西嘉的貧弱，使得他對勞倫斯的怒吼中竟還帶有幾分硬氣與傲然。
而勞倫斯也懶得與其廢話，直接抬起左手的手槍，瞄準對方的腦袋，扣動了扳機。
砰！
一聲槍響，那衣著華貴、皮膚白淨的少年滿臉震驚地顫了一下，旋即就倒在地上，沒了動靜，他的身下也滲出一片血液和腦漿的混合液體。
眾人已經傻在了原地。
巴蒂斯塔總督更是震驚得合不攏嘴，他知道那少年可是一個貴族世家的繼承人，他的家族血脈甚至能夠追溯到法蘭西境內的某位公爵，而勞倫斯·波拿巴竟然連問也不問地就將其當場槍殺了？！
盡管還是第一次見麵，但許多人都已經聽說過勞倫斯·波拿巴的名號，知道那是一位不論在法國還是在科西嘉，不論是上層權貴還是底層百姓，全都交口稱讚的高尚紳士。
可是今天，這個年輕人走進議事廳來一句話都還沒有說，就先是命令部下在總督宮擊殺敗軍士兵，又是把敗軍之將的頭顱砍下丟給眾人，現在更是直接親手槍殺了一名僅僅是出言不遜的權貴代表。
這哪是什麽高尚紳士，這分明就是地獄的惡魔，嗜血的劊子手！
一眾代表的臉上已經流露出了顯而易見的恐懼，對於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這應該是他們一生中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勞倫斯默默地將手槍重新裝填，吹了吹槍口未散的硝煙，重新看向那上百名驚恐不安的權貴代表們。
數十名科西嘉獵兵也適時地上前數步，將他們的包圍圈縮進了一番。
看著所有人，包括巴蒂斯塔總督臉上的恐慌表情，勞倫斯知道，自己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如今，科西嘉軍已經在正麵擊潰了熱那亞的陸軍力量，接下來自然就需要進行和平談判，以正式終結兩國之間的戰爭關係。
而勞倫斯現在的當務之急則是要與撒丁王國交戰，他當然不可能花上一年半載的時間去慢慢與熱那亞人商討條約，甚至別說是一年半載，哪怕是三五天的時間，現在的科西嘉軍也耽誤不起。
因此，為了讓熱那亞高層在極短時間內接受自己的要求，勞倫斯必須要讓他們恐懼，要他們恐慌，要讓他們覺得晚一天簽訂條約就會被科西嘉人血洗熱那亞。
故意在這群權貴代表們麵前展示武力以及殘忍一麵，也不過是勞倫斯用來施壓的外交手段而已。
“總督閣下，您剛才問我為何來此，我現在就來迴答您。”
勞倫斯終於開口了，這是他邁進大議事廳來對眾人說的第一句話：
“熱那亞與科西嘉，我們五百年來的恩怨，就在今天了結吧。”
眾人的表情再度一變，難道說，科西嘉人複仇的那一天，終於還是來了嗎？！
“了結...”
巴蒂斯塔總督則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他還不清楚勞倫斯口中的了結到底是何涵義。
簽訂一紙合約，兩國之間握手言和是了結；讓士兵在熱那亞肆意劫掠七天七夜，一把大火摧毀整個熱那亞城，這也是了結。
而勞倫斯則是將這個選擇權留給了他們自己：
“這裏有兩份文書，我已經代你們擬好了...”
說著，勞倫斯示意身旁一位樞密騎士將那兩份文書遞了上去：
“一份是熱那亞共和國對科西嘉王國的正式宣戰聲明，倘若你們覺得今日受到了奇恥大辱，大可簽署宣戰聲明，我們戰場再見；另一份則是兩國之和平條約，隻消一行墨水，我兩國便冰釋前嫌，從此友好為鄰；是戰是和，諸位請便。”
巴蒂斯塔總督鄭重地接過那兩份文書，卻是想都沒想地就將那份宣戰聲明當場撕碎，強撐著訕笑道：
“熱那亞自立國以來便遵守以和為貴、以和生財的格言，波拿巴閣下既然願意率領貴國與我國和解，我等當然不會不領情。”
就連最激進的權貴代表也不會往那份宣戰聲明上多看一眼，如今共和國衛隊全軍覆滅，科西嘉人都已經打進了總督宮來，他們還拿什麽與科西嘉人再戰。
事已至此，巴蒂斯塔總督也知道今後不可能再將科西嘉島視為本國的海外領地了，他對勞倫斯和科西嘉島的稱唿也立即變為了閣下與貴國。
說著，巴蒂斯塔總督翻開了另一份和平條約，雖說最終的條約還需兩國慢慢商定，但他也有必要先看一看科西嘉王國的主要訴求是什麽。
然而，隨著巴蒂斯塔總督的目光緩緩下移，他的臉色竟也變得愈發難看，當讀完整份條約之後，他竟然忘記自己還被幾十杆火槍指著腦袋，失聲尖叫道：
“不，不不，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在場的世家子弟們不禁嚇了一跳，連忙看向巴蒂斯塔總督，生怕這位總督得罪了勞倫斯·波拿巴和他的士兵們。
同時，他們也十分好奇，條約上究竟寫了什麽內容，竟能讓一向沉穩、年高六十的巴蒂斯塔總督也沉不住氣叫了出來。
幾名大膽的代表跳上台，湊在巴蒂斯塔總督身後看了起來，而他們的臉色也瞬間變得鐵青一片、敢怒不敢言。
“總督閣下...”
勞倫斯發話了：
“此處既然是議事廳，你大可以將條約內容讀給所有人聽。”
巴蒂斯塔總督點點頭，強硬壓抑住自己的失態，直接跳到了條約的具體內容，朗聲讀道：
“第一：正式承認科西嘉王國為獨立主權國家，並放棄對科西嘉島及其附屬島嶼的一切法理宣稱，兩國建立正常邦交關係，互建使館，互派大使。
第二：無條件給予科西嘉王國貿易最惠國待遇，不得對進口的科西嘉商品征收關稅，不得查扣科西嘉籍船隻，不得幹擾科西嘉王國的自由貿易活動。
第三：割讓熱那亞港的聖馬歇爾區作為科西嘉王國租界，租界內的科西嘉公民與法蘭西公民享有治外法權，熱那亞共和國無權對租界內部司法案件進行幹涉；科西嘉公民與法蘭西公民可在租界內部自由投資，租界內一切產業無需向熱那亞共和國納稅。
第四：給予科西嘉王國與法蘭西王國軍隊在熱那亞共和國領土領海的永久軍事通行權，給予科西嘉王國海軍與法蘭西王國海軍在熱那亞港的永久駐港權，並允許科西嘉王國在租界與使領館內駐紮軍隊。
第五：將熱那亞政府對聖喬治銀行的股權、所有權、管理權等一切權益全部移交給科西嘉王國。
第六：對先前剝削統治科西嘉島的行為進行賠償，賠款總額為六億三千萬利弗爾，分十年支付，本息合計為七億利弗爾，即每年需向科西嘉王國支付賠款七千萬利弗爾或等值金銀。
第七：允許在熱那亞的科西嘉公民參與到熱那亞共和國的政治活動；聖馬歇爾區租界的議會席位應得到保留，並由科西嘉公民擔任議員。
第八：該條約自1771年12月1日零時開始實行，每年戰爭賠款的交付時間也應不晚於12月1日。
第九：科西嘉王國將保留包括軍事手段在內的一切權力，用以確保該條約的順利執行。”
...
條約內容是由勞倫斯親自擬定的，因此沒有什麽細枝末節的法律細節，巴蒂斯塔總督也隻用了三四分鍾便念完了全部內容。
而當議事廳內的代表們聽完之後，他們的臉色也頃刻間變得和巴蒂斯塔總督一樣難堪了。
要知道，熱那亞共和國之所以能夠被全歐洲視為富庶繁榮的黃金之國，它的立國之本便是貿易與金融這兩大產業帶來的收入。
而在勞倫斯遞交的這份和平條約裏，給予科西嘉貿易最惠國待遇、以及割讓聖馬歇爾區的兩項條款，無疑會徹底摧毀熱那亞共和國的貿易產業。
畢竟，利古裏亞地區本就物產貧乏，而對科西嘉產品實行零關稅的政策必然會導致科西嘉商人對熱那亞的傾銷，這是向來施行貿易保護主義的熱那亞共和國絕對不願意看到的。
而聖馬歇爾區更是熱那亞港內麵積最大、最為繁榮的一個港區，將這一大區劃給科西嘉人，也就意味著熱那亞共和國將會損失掉熱那亞港所帶來的巨額收入與利潤。
這兩項條款若是落實施行，恐怕第二天蒂勒尼安海的海麵上就會多出成百上千具屍體，那都是因為完全破產而徹底絕望的投海自盡的熱那亞商人。
而條約中的第五條，關於割讓聖喬治銀行權益的部分，更是讓巴蒂斯塔總督差點忍不住拍案而起。
在過去的數百年時間裏，聖喬治銀行向來都是整個共和國最為重要的金融機構，沒有之一。
因為熱那亞共和國政治體製的限製，這個國家在名義上是不能擁有海外領土的，因此對於包括科西嘉島在內的海外領土，熱那亞共和國都是將其掛在聖喬治銀行的資產名下進行治理，這一點和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很是相像。
而由此也能想象到，聖喬治銀行在這數百年來的海外貿易和剝削統治中，到底積累了多麽驚人的一筆財富，即使是熱那亞共和國政府，他們在聖喬治銀行中的股權也隻有不到百分之二十。
如果將聖喬治銀行的一切權益移交給科西嘉王國，巴蒂斯塔總督完全可以預料到，整個共和國的金融產業將會徹底被科西嘉人所壟斷控製。
那條曾經流向熱那亞的黃金長河，自那之後也將改道流向科西嘉的阿雅克肖了。
至於那條關於戰爭賠款的要求就更不用說了，每年七千萬利弗爾，這可是得掏空整個共和國的國本才能償還的一筆巨款啊。
先不說那些涉及到軍事政治以及國家主權的條款，單單是涉及到金融貿易以及戰爭賠款的這三條，就已經讓巴蒂斯塔總督臉色鐵青，久久說不出話來。
如果在這份條約上簽下名字，巴蒂斯塔總督知道自己必將會被釘在共和國曆史的恥辱柱上，因為不出一年時間，熱那亞共和國就將與繁榮富裕這一印象徹底無關，完全淪為給科西嘉王國輸血送錢的一顆搖錢樹罷了。
巴蒂斯塔總督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戰戰兢兢的，還想再說些什麽：
“尊敬的閣下...請不要懷疑我們渴求和平的決心，但是這份條約...”
“你們還有八個小時時間。”
根本沒有理會巴蒂斯塔總督的難堪，勞倫斯將目光看向了議事廳內的一尊金色座鍾，衝著上麵的指針說道：
“距離午夜零時還有八個小時，倘若你們在那之前沒有在這份條約上簽字，我便視作是貴國意欲再戰的信號了，而那時你們拿到的條約便也不是手上這份了，我想我的君主路易十五會很樂意看見法蘭西的疆域擴展到利古裏亞的...珍惜你們僅有的時間吧，諸位。”
說罷，勞倫斯便頭也不迴地帶領衛兵離開了大議事廳，隻在這裏留下一隊科西嘉獵兵用於監視會場並維持秩序。
而目視著那位惡魔劊子手離開大廳，權貴代表們的麵色不僅沒有一絲一毫的放鬆，反而更加惶恐不安了。
八個小時，他們就要在這八個小時決定熱那亞共和國的命運了嗎？！
誠然，此刻在這議事廳裏的上百位權貴代表就已經能夠代表整個熱那亞共和國進行決策，畢竟共和國議會的席位也都基本掌握在他們背後的家族和勢力手中。
可八個小時的時間對於一份外交條約來說也實在太短暫了，短暫到他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從勞倫斯·波拿巴留下的陰影和恐懼中恢複過來，便要立即開始決策了。
巴蒂斯塔總督此刻更是麵如死灰，勞倫斯臨走前的那句威脅——路易十五會很樂意看見法蘭西的疆域擴展到利古裏亞，這句話他自然也聽到了耳中。
勞倫斯的言下之意已經非常明顯：倘若熱那亞共和國拒絕這份條約，那麽收到的第二份條約就將會是法蘭西王國的吞並要求了。
法蘭西外交大臣韋爾熱衲伯爵本就是勞倫斯一手扶持起來的，他自然也會配合勞倫斯的一切要求，熱那亞共和國的權貴們對此也很清楚。
而巴蒂斯塔總督剛才之所以有底氣想要和勞倫斯·波拿巴討價還價，要求仔細商議各項條款，就是因為巴蒂斯塔總督吃準了一點：
即使科西嘉王國取得了軍事上的全麵勝利，但科西嘉人依然沒有能力吞並整個熱那亞共和國。
共和國內部存在著錯綜複雜、縱橫交錯的數十個利益派係，這彈丸之地的治理難度與治理成本要遠超撒丁尼亞島，絕不是科西嘉王國能夠輕易處理的。
如果科西嘉人執意要吞並利古裏亞，那他們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個叛亂四起、民心低落的利古裏亞罷了。
況且，剛剛才宣布將撒丁尼亞行省納入本國領土的科西嘉王國如果再將利古裏亞吞並，這番過度擴張也勢必會引起周圍各國的警覺和敵視。
事實上，勞倫斯也正是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在條約中的意圖並非是領土擴張，而是要將熱那亞共和國變為科西嘉的經濟附庸。
但如果是以法蘭西王國的名義，這一切就不同了。
以法蘭西的體量，壓製熱那亞共和國的各個派係自然不在話下，好大喜功的路易十五也十分樂意於看見法蘭西的疆域邊界再一次得到延申。
而這對巴蒂斯塔總督和一眾權貴們來說就不是什麽好消息了，相較於簽下這份不平等條約但保留獨立與主權，徹底淪為法蘭西王國的一個行省無疑是更加糟糕的選擇。
大議事廳內陷入了一陣沉寂，沒有人會願意他們高貴的共和國成為法蘭西王國的一個行省，即使是那些與法蘭西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權貴也是一樣。
“說些什麽吧，各位。”
巴蒂斯塔總督的嗓音突然變得沙啞起來，他整個人仿佛也在一瞬之間衰老了二十歲：
“科西嘉人的要求諸位也聽到了，這份條約...如何處置？”
一位眉頭緊皺的代表提議道：
“能否先簽下條約，隨後大力爭取西班牙王國的支持，在得到西班牙王國的支持後再宣布廢除這項武力強加的不平等條約。”
自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開始，熱那亞共和國就多次向西班牙王國提供經濟援助和金融貸款，兩國之間也因此保持著良好的邦交關係。
有不少屆熱那亞總督甚至就是在西班牙王國的扶持下當選的。
西班牙王國的體量自然不是科西嘉王國能夠比擬的，倘若西班牙人真的幹涉介入了這項條約，那熱那亞共和國完全有機會將這份條約視作一張廢紙。
聽到這裏，不少代表的臉上都充滿了希望，但巴蒂斯塔總督的卻是馬上給他們澆了盆冷水：
“如今西班牙王國正在與科西嘉王國在意大利戰爭中並肩作戰，那不勒斯王國的本土貴族們不希望西班牙王國出兵意大利，以防止他們的自治權受到影響，所以西班牙人還在指望科西嘉人能夠幫助他們平定西西裏叛亂，在戰爭結束之前，西班牙人都不大可能接受我們的要求。”
那代表仍是有些不死心：
“那戰爭結束之後呢？西西裏叛亂總不會永遠持續下去。”
巴蒂斯塔總督歎了口氣，將條約中關於租界的部分重新讀了一遍，無奈說道：
“你沒有注意嗎，這份條約中特地規定了法國人在租界內也享有治外法權，而且法國軍隊也享有利古裏亞的軍事通行權。”
“什麽意思？”那代表愣了一下，作為銀行家，他對於外交事務實在是知之甚少。
“也就是說這份條約也涉及到了法蘭西的利益，法國人也將會在這張紙上簽字。”
巴蒂斯塔總督合上了雙眼，疲憊不堪：
“勞倫斯·波拿巴...真是好算計，他故意在這兩項不痛不癢的條款裏加上了法國人，將法蘭西王國也拉下了水，將來如果我們要撕毀這項條約，我們要麵對的，可就不止是科西嘉人了。”
眾人頓時一驚，臉色也旋即變得煞白一片。
巴蒂斯塔總督的話語也就意味著這一紙合約將永遠成為套在熱那亞共和國身上的枷鎖，永世不得翻身，畢竟他們的彈丸小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直接對抗法國巨人。
議事廳內再次陷入了寂靜。
軍事上完全潰敗、外交上孤立無援、政治上各懷鬼胎，在這沉重的現實麵前，即使是再以聰慧著稱的人物，也絲毫拿不出任何辦法來。
留給眾人的時間也根本不多了，八個小時的時間看似不短，但如果算上召集議會、緊急表決這些象征性的流程，他們完全沒有時間在這裏磨蹭。
“唉...”
巴蒂斯塔總督長歎了口氣，歎息中盡是辛酸與無奈。
他拿起鵝毛筆，顫顫巍巍地在條約最下方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每一筆劃，仿佛都成為了將自己捆在共和國恥辱柱上的一根鏈條。
“召集議會對這項條約進行投票吧，大局已定，我們無可逃避。”
巴蒂斯塔總督將這份條約遞給了身旁的秘書，他整個人也頓時如泄氣一般癱坐在椅子上，癡癡自語道：
“共和國五百年的盛世，竟最終葬在了我的手中，葬在了科西嘉人的手中，葬在了那勞倫斯·波拿巴手中...”
...
1288年，熱那亞共和國擊敗貿易宿敵比薩共和國，奪取了科西嘉島，由此開啟了共和國五百年的盛世。
五百年後的今天，被他們視作僻壤蠻夷的科西嘉人跨海而來，親手埋葬了熱那亞最後的黃金時代。
1771年10月5日，何等平凡的一個早秋時節。
熱那亞港依然川流不息，蒂勒尼安海依然風平浪靜，早秋午後的陽光依然傾灑在黃金之國的國土上。
熱那亞城內的市民們、商人們，還有那高高在上的權貴們，他們或許都察覺不到，這平平無奇的一天竟是他們所能享受到的最後一日繁華了。
盛筵已散，盛世不再。
熱那亞共和國已然不再是這曆史舞台上的一個主要角色。
他們被迫脫下金銀粉飾的戲服，退居陰冷的幕後，然後以驚羨的目光注視著科西嘉緩緩走上聚光燈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