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的大幸,連震永的墜樓,並沒有傷到筋骨。或許是因為他從小便練就一身銅筋鐵骨,也或許是墜樓的樓層不高,在休養了兩天之後,連震永差不多已擺脫身上的疼痛了,隻除了頭頂上的大包之外。


    但是,對曲同心來說,這幾日卻是她永生難忘、最痛苦的日子;不僅懷抱著對連震永的歉疚,還得擔心被連震永厭惡。不隻如此,在連震永終於可以下榻之後的那天開始,更是挑戰曲同心忍耐極限的開始。


    連震永的脾氣變得無法預測的暴躁,要將他留在榻上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任務,加上他堅持盡快啟程上路,更讓曲同心對他的傷勢擔心不已;隻是,連震永似乎一點也不在意。連震永強忍著頭上的不適,拒絕以車代步,堅持繼續騎馬趕路。而多日的煩悶,也終於在再次坐上馬後,立即煙消雲散。離開了讓他惱恨的小鎮後,連震永終於露出了笑。


    曲同心坐在連震永的身前,她無法感受到連震永的愉悅,因為她的心依然被罪惡感給團團包圍住,既歉疚又懊悔。


    曲同心難得的乖順讓連震永幾乎忘卻因馬的顛躓而來的頭疼。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這一受傷,不儀換來曲同心溫柔的照撫,更讓曲同心忘了曾與他鬧氣的事;而他,更樂得省去向她道歉的窘境。


    曲同心倚在連震永懷中,偶爾聽著連震永因疼痛而發出的氣聲,終於忍不住地打破沉默。


    “是不是還很疼?”曲同心軟嫩的掌心貼上了連震永頰邊,暖熱溫柔地撫觸,適時降低了連震永的不適。“我真的很抱歉,我平時不會這樣的,我一直都控製得很好——”


    “我了解。”連震永打斷了她的話,因為他知道曲同心要說些什麽。


    “不,你不了解!”曲同心懊惱不已,直恨自己為何要如此衝動,一股無法抑製的熱氣湧上了眼鼻,讓曲同心忍不住又啜泣起來。


    一聽曲同心的哭聲,連震永又頭疼了。他受不了看見她的眼淚,也不懂得要如何止住她的淚水,安慰的話語梗在喉頭,不知為何,溫柔的話,就是說不出口。


    連震永氣憤地攬緊了曲同心,他覺得自己笨拙又無助,他或到手足無措,因為他無法減低曲同心的哀傷。在無法可想的情況下,連震永決定轉移曲同心的情緒,或許,激怒她是最好的方法。隻是這次他會適可而止,因為他可不相信,以他現在的狀況可以禁得起又一次墜馬。


    “你是故意將我撞下樓的吧?”配合上譏諷的口氣,連震永覺得自己實在是演得太好了。


    驚駭地倒吸了口氣,曲同心不敢置信地道:“我當然不是故意的!你怎麽可以這樣認為?!難道……難道你想退婚?”


    “不許你再提退婚兩個字!”一聽到退婚,就讓連震永失去了理智。


    “可是我害你……你一定很氣我吧?你一定不會要我了!”曲同心哭得更大聲了。


    連震永皺起了臉。早知道會有這樣的反效果,他絕不會使用激怒她的笨方法。


    “我是絕不會放開你的。”連震永認命地歎了口氣。“我說過我不介意你的力大無窮,也絕對是心甘情願地想要娶你,既然你不是故意要謀害未來的夫君,就不要再想這些無聊的問題了。好嗎?”


    連震永想了一想,掏出了懷中屬於曲同心的那塊定親信物,交到了她手中。


    “除非是你打算退婚,否則我是不會主動退迴信物的。”言下之意便是,他將決定權交到了她手中了?


    “謝謝你。”曲同心喜笑顏開,握著帶有連震永體溫的玉佩,感到連心窩都暖了起來了。


    “嗯。”連震永蹙眉撇嘴,雖是一副不甘願的口氣,但他攬緊了曲同心,並用掌輕柔地摩挲著她身側,這舉動讓曲同心認為,連震永隻是不擅表達自己的感情罷了。


    “震永,你對我真好。”曲同心心滿意足地決定原諒連震永的粗魯。


    曲同心的柔情依偎,也同樣安撫了連震永的心;或許,他該學著如何安慰女人,因為,這樣的感覺,似乎並不差。


    “你放心,連家二夫人的位置,你是坐定了。”連震永開心地笑了。


    看著曲同心開心的模樣,讓連震永感到一股莫名的滿足,尤其是她就在他的身旁;這個認知讓他同時緊繃了起來,這時他才發現,這是多麽危險的狀況!因為曲同心在他心裏,已經變得愈來愈重要了;而他,從來都不認為會有哪個女人能讓他把她看得比一匹馬還重要,這實在不太妙。


    曲同心沒有察覺到連震永心緒的起伏變化,在聽了連震永的保證之後,心想,原來這才是她真正的位置。曲同心也笑了,更加地偎進連震永的懷裏,拋開擔心愁苦的情緒之後,讓她突然有了說笑的心情。


    “這位置,不會再換了吧?”曲同心眼中閃出俏皮的光芒,隻可惜連震永看不到,否則他定會知道曲同心的詭汁。


    “換什麽位置?”連震永完全不解曲同心的意思。


    “我的位置啊。”曲同心假裝無辜地說道:“一開始是柴房,後來到了你的床上,現在又升格坐上了夫人的位置。”曲同心故意前傾著身,好抬頭看清連震永的表情,她可不想錯過如此精采的一幕。


    “接下來,應該不會再換了吧?再換上去,可能就隻能當佛祖了,我可不想讓你祭拜。”隱忍著笑,曲同心相信,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此刻連震永的表情。


    伴隨著身後三名跟屁蟲傳來的笑聲,連震永難得地窘紅了臉。他真是太低估曲同心了。或許,她也有聰明的時候?


    因為連震永的身體狀況,眾人並沒有趕路,隻是放任馬兒緩步前行;所以本來短短的路程,他們卻花了三天才進建州城門。雖然連震永的娘親也是建州人,但因建州已沒有連夫人娘家的親戚,所以除了十多年前陪同娘親來訪的那次以外,對建州,連震永並不熟悉。


    由著曲同心的指引,終於在進城後不久,到達了曲家大宅。


    眾人才一下馬,就讓內裏迎出的一位家仆給嚇了一跳。


    “小姐啊!”老管事曲大縉老淚縱橫地撲倒在曲同心身前。


    “您是去了哪兒啊!您是想嚇死老奴嗎!您知不知道您這一離家,大夥都急得吃不下、睡不著啊!”


    “對不起,縉伯。”曲同心趕緊扶起曲大縉,心裏懊悔不已。


    “讓您擔心了。”


    曲大縉胡亂擦著臉上的鼻涕淚水。“您嚇老奴沒關係,但您這樣一聲不響地離家,老爺都快急出病來了。”


    “阿爹?”曲同心驚喘了聲。“阿爹怎麽了?”


    “老爺……老爺……”曲大縉邊哭邊哽咽。“老爺他現在每天坐在園裏的亭子裏等您,茶不思飯不想的,好可憐啊!”


    一聽到自己書阿爹如此操煩,曲同心頓時慌了手腳地直往內衝去,根本忘了連震永等人還站在曲家門外。


    連震永很能理解曲同心的驚慌,但他並沒有因此而忘了禮數;他先上前扶住頓失依恃的曲大縉,並將曲大縉扶到了大門邊上後,才開口道:


    “老伯,您家小姐既然平安歸來,您該高興才是,千萬不要哭傷了身子才好。”連震永溫言安撫著曲大縉。


    曲大縉這才抬眼望著眾人。“多謝幾位公子送我家小姐迴來。”曲大縉感激地作揖向四人說道。


    “老伯您客氣了。”連震永笑著搭上了曲大縉的肩。“這是我該做的。”


    本來以為曲大縉會迎四人入府,卻沒想到曲大縉安靜下來之後,就不再打量四人,反而垂下了眼,拱著的雙手也因彎著身軀的關係,垂到了肚腹前。曲大縉一直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不再說話,這讓氣氛突然冷凝了起來。


    馬兒噴氣嘶鳴著,靜默尷尬也持續著,四人互望了幾眼,對現在的情況頓厭荒謬。終於,連震永明白了,這曲大縉根本沒有讓他們四人人府的打算,沒有辦法之下,連震永隻好開口道:


    “老伯,咱們四人是從蘇州來的——”連震永話還未完,便被曲大縉給打斷了。


    “感激四位公子的恩情,還請幾位先迴,待我家老爺精神迴複些後,再親表謝意。”令人驚詫地,曲大縉突然以非常快速的動作後退,還邊說邊將兩側大門合了起來。


    門外的四人呆愣地看著大門合上,吃了這突如其來的閉門羹,一時之間,眾人均瞠大了雙眼,說不出話來了。


    片刻之後,連震永才有辦法開口,“這實在太荒謬了。”連震永放下還停在半空中的手,轉身看著其他三人。


    這令人啼笑皆非的發展,讓眾人均哭笑不得了起來。


    “如果你現在上去敲門,大聲說出你的身份,不知道會不會有用?”呂昆陽挑高了眉,眼中滿是興味。


    “如果他們是刻意將咱們拒於門外的話,恐怕隻是自取其辱啊。”阮鬆青並不看好呂昆陽所提的點子,他可是清楚地看到了曲大縉在聽到“蘇州”兩字時,突然蹙眉的反應。


    這個時候,連震永終於明白了。若是每次連家派來提親的人都是如此被拒於門外的話,也就難怪曲同心會不知情了;因為他們連大門都進不去,曲同心又怎會曉得呢?隻不過,這將連家拒於門外的行為,若沒有上麵的指使,下麵的人敢如此做嗎?麵對現下的窘況,連震永也隻能搖了搖頭道:“咱們就先候在門外,就算曲家的人打算忽略我,也隻是一時的,等曲同心鎮定下來後,自然會想起咱們。”沒錯,連震永打算跟他耗上了,他就不信曲同心會忘了他的存在;就算曲同心要三天後才想起他,他也會等下去。堅持到最後的人,才是贏家!


    隻是,連震永沒有想到,這一等,果然等上了三天。


    到了第三天,連震永的脾氣已經瀕臨爆發邊緣。他不敢相信曲同心居然真的忘了他!


    三天以來,曲家大門都沒開啟過,曲同心也沒出現過。當然,他們四人也不是真的傻傻地全守在大門前,畢竟,這樣實在太過難堪。


    在一開始等了兩個時辰之後,連震永便獨自守在曲家對街的巷子內;白天的時候,呂昆陽等三人會為他帶來膳食,大部分時間也都會輪流陪他打發時間;但入夜以後,連震永堅持要其他人迴客棧休息,因為這是他一個人的仗,他要獨自去麵對,而且,誓言一定要打贏。


    隻是,他真的不敢相信,曲同心竟然完全沒有想起他!她竟然敢忘了他!


    其實,事實並非連震永所看到的。當曲同心安撫完曲老爺子受傷的心之後,馬上想起了連震永;正打算到前門去找他的時候,卻從曲大縉口中得知連震永等人已在她進府後匆忙離去了。這個消息重重傷了曲同心的心,她不願相信連震永會這樣對待她,於是打算追上連震永去問個清楚,卻發現府前大門緊閉。曲同心要求曲大縉開門讓她出去,但曲大縉卻哭了起來地道:


    “小姐啊!您不要怪老奴關起門來,老奴這是被您給嚇到了。您如果又這樣離去,老爺要怎麽辦啊!可憐的老爺啊!”


    想到了阿爹因她離去而消瘦的模樣,曲同心不得不打消念頭。如果連震永真的不要她了,她也隻能默默承受。


    但曲同心並未因此而接受這個結果,她在房內哭了三天,哭得曲老爺子的心都疼了,不得已的情況下,曲老爺子終於作了決定。


    正當連震永氣憤地計劃著當晚要夜闖曲府、還要在見到曲同心的同時,給她的屁股一陣好打的時候,曲府的大門打了開來。看著走出曲府大門的身影,連震永立刻知道此人是誰了。


    曲老爺子麵貌爾雅,消瘦的臉上,蓄著用心照料出來的美須。他的衣著華貴卻不失高雅,瘦長的身形更凸顯他的溫文氣質;略微斑白的兩鬢,並未替曲老爺子增添老態,反而讓曲老爺子多添了幾許飄逸風采。


    曲老爺子並未作態,而是令連震永意外地筆直朝他而來。


    連震永說不出此刻的心情;他承認的確有點忐忑,甚至,還有那麽一點點怯懦的情緒。這到底是怎麽迴事?醜婿總要見家翁的,他應該早有準備的不是嗎?連震永惱怒地一甩頭,重整了下自己的心情,強逼自己表現出冷靜自得的模樣。


    連震永瀟灑地站起身,等著曲老爺子來到他的麵前。他壓下了對曲同心的怒火,改而展現出從容不迫追的姿態。他不會將對曲同心的不快,在曲老爺子麵前展現,因為,這筆帳,他還要跟曲同心好好地算。


    連震永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了;他像是操兵多時,就等著上戰場的大將軍一般,正等著敵方發出攻勢,好讓他得以狠狠地迴擊。隻是,他沒料到,敵方會用這樣的方式來襲。


    曲老爺子的眼神明顯地表達出他對連震永的鄙夷;這個打算搶走他女兒的賊頭小子,一看便知沒有什麽才識,這樣的角色,相信隻需他三言兩語便能很快解決了。曲老爺子唇角斜勾,緩緩地開口道:


    “肚中無點墨,想繪采蓮圖?”曲老爺子斜睨了連震永一眼,他就不信連震永能迴答出個屁來。


    連震永沒想到曲老爺子砍出的第一刀,居然是如此切中他的要害;雖然他不是文人,但多少也讀過點書,聽也知曉這分明是在說他肚中墨水不多,居然也想要娶曲同心!暗指要他別癡心妄想。


    說起來也沒錯,他肚裏的確沒多少墨水,但他今天是要來娶妻,又不是來應試,誰說一定要是讀書人才能娶曲同心?連震永愈想愈不服氣,衝著要出這口怨氣,即使想破頭,他也要想出個迴答來讓曲老爺子說不出話來,絕不能讓未來的嶽丈大人給瞧扁了。略微遲疑後,連震永眼中終於透出了光。


    “拳腳有韜略,直攀桂花香!”哼哼!沒錯,他連震永是沒什麽墨水,但他有拳腳功夫,他就是要硬采曲家這朵香花,看他拿他有什麽辦法!


    “依憑何物采擷?”這狂妄小子居然想直接硬采?憑什麽啊?


    連震永笑了,這曲老爺子是昏了不成?居然問他憑什麽!


    “腳踏白雲奪香。”連震永掏出隨身的乳色玉佩,玉佩上的芻雲細雕,正對上連震永話中的意思。沒錯,他與曲同心可是有婚約的,這浮雲佩,就是依憑。


    曲老爺子沒想到連震永會拿婚約來塞他的嘴,這讓他更是氣得吹胡子瞪眼地忿忿難乎。曲老爺子鄙夷地將連震永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遞後,嗤聲笑道:


    “看似半點條件也無。”就算是有婚約,但想這麽簡單就娶走他家的閨女,也要看看有沒有那個條件!


    連震永現在是決心跟這臭老頭杠上了,此時他也對出了個趣味來。沒想太久,馬上靈光一現!


    “實則滿載誠意俱足。”連震永朝曲老爺子彎身一拱手,臉上露出了一抹自信的笑。他不敢說自己有何過人之處,但誠意是絕對有的。


    “哼!”曲老爺子臉頰微微抽搐了起來。


    “嘿!”他就偏要氣死這老頭。


    曲老爺子當下被“嘿”得往後退了三步。


    既可惡又可恨啊!曲老爺子咬牙切齒地轉身。這連震永比他想像中的還要難擺子,他沒想到連震永的反應如此之快,文思也如此敏捷,本來以為他很好打發,現下看來,他得要再好好思量思量。


    曲老爺子不發一語地踏過大門;雖然他沒有任何明顯的表示,但在連震永發現曲老爺子踱人後,那緊閉了三日的大門並沒有再次合起時,連震永明白了。


    連震永舉步緩緩朝曲府走進。終於,連震永得意洋洋地笑了開來。這第一仗,他打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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