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喵喵!喃喃喵!喵賠喵——」


    「你等於不會失去父母,所以……你可以考慮留下來嗎?不是暫時的,而是長時間,長得例如……一輩子?」


    他深深凝視她,眼裏全是認真。


    說出來了,他將所有的心思都說出來了。


    這一刻,不考慮其他人的想法,不在乎任何困難,單純地隻順應他的渴望。


    隻聽從他自己發自內心的聲音。


    他,希望她能留在他身邊。


    不是以七歲小蜜蜜的身分,而是這個懂他、陪他、愛他的模樣,為他停留。


    「羊叔叔……」


    田蜜薇聽明白了,一字一句,以及隱藏在它們背後,濃鬱強烈的情感。


    她紅著眸,淚眼迷蒙,卻是因為喜悅。


    「留在我身邊,留下來,讓我愛你……以一個男人對女人的身分,我會對你加倍的好,你舍棄的遺憾,盡力補償給你——」


    「好……」


    「喵!」


    她的答複,被淒厲至極的貓叫蓋過。


    這一次,楊士偉發火了。


    在這麽美好、這麽浪漫、終於要互訴情意的時候,它這隻貓形電燈泡,到底還想破壞到什麽程度?!


    忍無可忍!


    不先解決這隻貓,再多的濃情密意,也大大減分。


    「刷子!」他充滿火氣,轟然迴頭。


    一隻貓趴在方向盤上,無力撼動它,渾身貓毛豎起,麵目猙獰、驚恐、失措,不斷不斷慘叫——


    因為手煞車忘了拉,加上坡度略傾,他停車時又太急躁,一心注意後座的她,導致臨停的車勢正在下滑。


    不,情況沒有這麽和緩。


    坡的底端,是海。


    「喵喵喵喵喵喵!」看!我一直在提醒你!誰叫你死不聽,顧著發情!


    這下子,貓的慘叫聲中,加入了他與她的——


    下一秒,車子墜入海中。


    她的表現太過冷靜。


    自從聽見田應亞和媽媽的通話內容,她不發一語,迴到病床上,靜靜坐著,什麽話都不說,臉上完全沒有表情。


    田應亞不敢靠過去,懊惱地猛捉頭發,在走廊間徘徊,直到爸媽身影出現,他馬上衝上前。


    「……她聽見了?!」媽媽也快步跑來,母子倆一塊兒慌慌張張。


    「應該是,她沒問我詳細情況……她一直坐著不動,安靜得好可怕。」


    媽媽在房門口,腳步停頓,迴過頭,等丈夫緩步走來。


    田蜜薇外表像她,但個性偏向丈夫多一點,果斷、堅強、不輕易被擊倒;而田應亞,遺傳父親的相貌,本質上卻更仿似於母親,心軟、易感、充滿細膩心思,遇上這類大事,當然交由一家之主出麵。


    她父親踏進病房,看見女兒的木然反應,他沒有半分遲疑,走上前,在床邊椅子坐下。


    田應亞和媽媽在門外悄悄探頭,想聽些動靜。


    田蜜薇慢慢抬頭,注視父親,「弟說的,是真的嗎?」


    父親不打算瞞她,也不迂迴,點頭,「是。已經證實了,那具屍體,是士偉沒錯。你連人帶車落海時,有人親眼目睹,他跳下海要去救你。」


    她的眼淚終於落下,水珠潰堤,洶湧跌墜。


    應亞有時愛開她玩笑,她暗戀楊士偉的事,他知道,正如同他的感情事,她也知情,甚至還充當彼此戀愛軍師,姐弟倆幾乎無話不談,應亞很清楚拿誰當笑話的主角,最能讓她反應激烈,所以由應亞口中聽見楊士偉的死訊,她並不盡信。


    然而父親卻不同,他鮮少說笑,答應孩子的事,絕不食言。


    這輩子,父親隻對兒時的她,說過一次謊:不可以再親楊叔叔,嘴嘴會爛掉。


    除此之外,他沒騙過她,完全沒有。


    這樣的父親,冷靜、認真、神情篤定,說著「那具屍體,是士偉沒錯」,她渺小的希冀全破滅了。


    她放聲大哭,溺水嗆傷的喉嚨本來就刺痛著,但那種痛她感覺不到。


    因為,更痛的,是心。


    像是有誰使盡了氣力,將她的心擰著、槌著、踩踏著,傷得血肉模糊,仍不停手。


    她太痛,痛得噺吼,喊到失去聲音,剩下哀號般的啞泣。


    她被父親抱進懷裏,螓首按在他肩上,成為她的支柱。


    他沒有出言安慰她,隻是由著她哭出心中劇痛。


    躲在門邊的母子倆,早跟著哭成一團。


    畢竟失去的,是家人一般的故友。


    雙眼仿佛壞掉了,淚水無法控製,源源不絕淌出眼眶,濡濕父親的襯衫,她癱靠在父親身上,沒有多餘的氣力起身,隻是一直哭泣、一直哭泣……


    明明,他還跟她說著話。


    留在我身邊,留下來,讓我愛你……以一個男人對女人的身分,我會對你加倍的好,你舍棄的遺憾,盡力補償給你——


    耳邊好像還聽見那些話,他難得靦眺的神情,同樣曆曆在目,卻什麽也沒有了……


    聽了令人心疼的嚎泣,隨著她的昏厥戛然而止。


    可是眼縫間溢出的淚珠,沿著頰上清晰淚痕,持續滴落。


    痛,是滿天烏雲,雨,是絕望淚水,一場難以放晴的雨季,已經到來……


    楊士偉的交際廣闊,朋友滿天下,人緣也好,隻是交心的完全沒有。


    他自己設下鴻溝,維持淡淡距離,於是當他死訊傳開,感到傷心的友人不會沒有,也能聽見許多為他早逝的歎息。


    但多數的人在悼念之後,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仿佛他的離世,隻值幾顆眼淚的時間。


    他沒有家人,一切後事交由老板派人處理。


    田蜜薇堅持全程參與,不要他到最後沒有熟人相伴。


    她幫他挑選相片、塔位、出殯日期,幫他指定穿上的西裝款式,甚至主動要求替他梳發,麵對長時間浸泡海水、麵目全非的大體,毫不畏懼。


    未曾幹過的淚,浸濡泛紅的眼眶,她抱著刷子,坐在距離冰櫃最近的地方,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


    偶爾,她和刷子說話,內容不外乎是她與它都熟悉的「楊士偉」。


    偶爾,她對著空氣說話,好像身旁真的有個誰,能與她對談。


    大多數時間,她是沉默的,靜靜地掉眼淚。


    她母親好擔心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勸,丈夫淡淡說:「讓她哭個幾天沒關係,畢竟士偉那麽疼她,若連他死,她都無動於衷,他也太不值了。」


    可是身為母親,害怕的是……女兒絕望的眼神,那種天崩地裂的心死。


    她真的恐懼女兒會做傻事,跟楊士偉一起去。


    即便丈夫那麽說,她仍是憂心忡忡,不敢讓女兒落單,要應亞和她輪班陪伴蜜薇。


    剛和兒子「換班」,蜜蜜她媽用保溫瓶裝了些雞湯,要替幾天沒好好吃飯的女兒補充體力。


    一靠近,就聽見田蜜薇說話,聲音好輕、好無力。


    「……你還問著我,願不願意留在你身邊……我願意呀,無論是哪個時空,我都願意……你卻走得那麽快、那麽遠,我該怎麽做,才能追上你……」


    稍微一頓,吸吸鼻子,她又繼續說:「是不是我該再去跳一次海,才能再看見命?」


    蜜蜜她媽一驚,趕快坐到她身邊,牽起她微冰的手,緊緊地握著,甚至握痛了她。


    痛——才能使她迴神。


    「蜜蜜!你不可以做讓爸媽傷心的事!士偉已經走了,他會希望你好好的,不要追隨他去,他會生氣——」


    田蜜薇浸在淚水中的眼,迴望著同樣雙眸通紅的母親。


    她慢慢搖了頭,動作放得極緩。


    「不是的,我不是要做傻事,我隻是想……可不可以迴到他還活著的『過去』,想盡辦法去改變……不要讓他死去。」


    這樣的念頭,越來越強烈,驅使她去做。


    「媽知道你落海後發生了哪些神奇的事,早在十幾年前,士偉就說過了,你迴到過去了,對嗎?他撿到的『小薇』,是你……」


    蜜蜜她媽試圖搓暖她的手,心疼那麽冷的溫度,邊說:「我和你爸在聽到這件事的那一天,你就消失了,那時我們沒辦法猜測,你有沒有平安迴來,直到現在才確定了,你是真的迴到我們身邊……」


    「那對我……是昨天才發生的事……」田蜜薇喃道,眼淚又決堤。


    她咬咬下唇,唇瓣的蒼白咬不出半點紅潤,隻有因為用力過深而沁出的點點血珠。


    「好不容易他願意正視心意,接受我、愛我……為什麽才一轉眼,就變成這樣?……要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絕對不會跟雷沛之去酒會,乖乖在家等羊叔叔迴來,我好想重新來過——再迴到那一天……」


    蜜蜜她媽知道她的想法,她堅決反對,向來甜軟的嗓難得嚴厲:「並不是每次的落海,都能成功穿越,萬一失敗呢?蜜蜜,你千萬不要去試!」


    就算成功機率有百分之五十,她也不敢讓女兒去做,因為另外的百分之五十,是太巨大的代價。


    「……」她的迴應是沉默。


    「就像你失去羊叔叔時,感到那麽疼痛,爸媽若失去你,疼痛度絕對不亞於你,你不要讓爸媽傷心,好嗎?」


    終於,田蜜薇點點頭,答應了母親。


    這種疼,實在太痛了,她舍不得教父母也嚐到。


    十四天後,一個選定的吉日吉時,她的羊叔叔,火化過後,隻剩下灰燼,盛進岫玉骨灰壇中。


    曾經如此高大的身影,與她玩起「抱高高」遊戲時,像座雄偉的山,幾乎能帶領她,觸及那片藍天白雲……


    現在,捧入她的雙手手心,重量僅剩那麽輕……


    她把他抱得更緊,岫玉骨灰壇冷冰冰,怎麽也偎暖不了。


    這樣單方麵的擁抱,沒有溫度、沒有暖意、沒有心跳聲,沒有好寵溺的聲音,喊著「蜜蜜」……


    她嗚咽哭著,心痛如絞,淚珠像雨,滴落在壇上。


    一直到安置骨灰壇入塔之前,她都不肯離手。


    擁緊他,多一秒也好。


    她輕摸壇身,仿佛細撫著他發,與他說話。


    「我買了你隔壁的位置,雖然我沒辦法太早住進去,但以後我會在那裏,陪著你,你再等等我……」


    她像報告日常瑣事,放輕聲音,像在說悄悄話一樣。


    「還有,應亞也掏出零用錢,買了右下角兩格,以後他和他妻子一起。」


    羊叔叔也疼應亞,隻是相較她,程度天差地別,應亞老是喊著不公平。


    「最後我爸爸說,既然是一家人,就放一塊兒吧,所以這幾層的位置他通包了,不過他堅持住你樓上,他是老板嘛……」


    淚中帶笑,好認真告訴他,生前職別高低,死後還是要遵守。


    她一件一件說,像他還在時,她也總是如此,與他無話不談。


    學業、交友、考試壓力、第一封收到的情書、第一次被男孩告白——她經曆的青春,都有他的分享和開導。


    「我會常來看你,不過沒辦法每天來……我準備畢業後進爸爸公司,接替你的職務……你停止下來的人生,我繼續為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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