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可以見上母親最後一麵,哪怕她還在icu裏,他也能朝她說上幾句話,或是握著她的手,與她告別,也許有兒子的陪伴,她能奇跡般地好過來。但鄭家把這一切全毀了!“別開槍!”鄭餘生驀然吼道。趙星卓越過辦公桌,怒吼著將鄭裕扼在了地毯上,書房內瞬間一片混亂,最終,趙星卓後腦勺上挨了一下狠的,眼前一片漆黑,鬆開了手。但這次昏迷的時間非常短暫,趙星卓很快再次清醒過來。他看見了鄭餘生憤怒至極的表情,猶如一隻野獸般,朝他吼道:“你給我識趣點!你還想不想要自己的性命?!”趙星卓摸了下自己的後腦勺,坐了起來,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鄭餘生的臥室裏,坐在地毯上。“再有下一次。”鄭餘生認真地說:“我就要給你上刑了。”“來啊!”趙星卓猛然吼道,這個時候,他是真正的無能且狂怒,自己的母親去世,他卻被鄭家軟禁在了白樓裏,見不到她的最後一麵,作為家 族長子,連親手為她送葬的希望都成為了泡影…… 他遭受了人生的重大打擊且充滿了愧疚,活著還有什麽意義?他踉蹌起身,深唿吸,最後,他沒有朝鄭餘生動手,因為鄭餘生救了他。鄭餘生的嘴角現出一個弧度,說:“地下倉庫有一個準備好的玻璃鋼纖維池,今天的事如果再發生一次,我就把你扔到玻璃鋼池裏去,讓你死不了,卻也活不過來。”肉眼不可見的,細小的玻璃鋼纖維猶如暗器,會刺入人的每一寸皮膚,且伴隨他一生,哪怕送到醫院,醫生也無法把它挑出來,它會斷在人的肉裏,被玻璃鋼纖維刺傷的人,全身將持續紅腫難忍。鄭餘生怒氣衝衝地離開了臥室,剩下趙星卓怔怔地站著。他現在頭痛欲裂,根本無法多想除了母親死訊的其他問題,他靠著牆坐下,隻覺得自己這短短的一生,實在是活得太失敗了。在他的記憶裏,母親完全不像一名黑社會老大,她隻是他與他大姐的母親,一個尋常人家的媽媽,從記事開始,每一天傍晚,母親會準時迴到家照看他們姐弟,並陪伴他睡覺,直到趙星卓四歲,她生下了第三個孩子。他小時候知道母親在外麵有自己的事業,她一邊打拚事業,一邊履行著養育孩子的職責,比起在這個社會上摸爬滾打的男性,女人開拓事業要更艱難。 但她幾乎從不缺席孩子們的陪伴與教育。直到趙星卓得知家族產業帶有黑幫性質時,是在他十歲那年,第一次被綁架之後。趙家控製著江東市近乎所有的賭博資產,擁有三大黑幫中最大的現金流水,除此之外還涉及洗錢、政治獻金等產業,母親坐擁天價資金並擅長於做生意就像他們玩monoply地產大亨一般,把這些天文數字打理得井井有條,讓它們各自去往該去的地方,當然,除此之外,還需要非同尋常的好運氣。經曆了有驚無險的綁架後,這位黑幫大姐頭考慮到趙星卓的安全與未來事業發展,把他送出國深造:她根據每個孩子的特性來分別培養他們,大女兒趙爾嵐對數字敏感,趙傾城讓她協助處理財務問題。趙星卓從小關注社會與他人,她讓他在英國攻讀法律,傾盡資源培養他,期望他能有一天學成歸國,或許從政,為家族洗白上岸,或許對東關內部進行改革,尋找到適合這大黑幫未來的路。小兒子景良則桀騾不馴,充滿戾氣,她把他留在身邊,讓他顯示出對外的,家族的強硬一麵。她的安排顯得剛剛好,孩子們也遵循著她的期望成長著,隻等待他們獨當一麵,便水到渠成。這一切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所打破,她在巡視旗下產業的一艘遊輪時,遭遇了不測。 這令趙星卓的人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劇變。 數日裏,他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並尋找脫身的辦法,然而母親的死訊一瞬間衝破了他理智的防線,猶如天空轟然巨響並塌了下來。趙星卓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走向鄭餘生臥室的床頭櫃處,眾所周知的,一把左輪槍裏有六枚子彈,他想用連續五發子彈殺掉鄭裕,再用最後一發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就在此刻,遠方傳來鋼琴聲響,趙星卓被那樂聲喚醒,慢慢地迴到了現實,恢複了理性。那是莫紮特的“k265”,它還有另一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小星星變奏曲》。趙星卓轉頭朝向曲子的來處,k265的前奏彈得很順暢,但到了開始變奏時,演奏者便難以駕馭了,鋼琴水平隻能算個半吊子,樂聲逐漸變得雜亂起來,然而節奏卻依舊清澈,猶如一個剛學琴的少年,正在笨拙地與世界對話。k265沒有彈完,就像所有半途停下的曲子般,以一段胡亂按琴鍵的尾音在別墅內迴響,結束了這生澀的演奏。但趙星卓的靈魂也隨之被喚了迴來,他恢複平靜,離開了鄭餘生的臥室。花園外傳來車輛的發動聲,他透過玻璃窗,看見一輛勞斯萊斯馳離鄭家,想必是鄭裕又走了。長川會當家主不住在白樓,於此處生活的,隻有太子爺鄭餘生。迴到自己的傭人房時,梅管家正指揮女傭掛衣服。趙星卓看了她們一眼,沒有多問,梅管家也不吭聲。衣櫃裏多了五套男生西裝,也許鄭餘生終於改變主意,對他的女裝不再感興趣了。 趙星卓當即起身,換迴男裝白色襯衣、西褲以及修身的黑色綢綺馬甲,黑色皮鞋。雖然穿上像名執事,但至少比女仆裝好多了。趙星卓控製自己,不再去想母親的死訊,在這個時候流露出悲傷與脆弱顯然是不明智的,他的首要任務,仍然是逃離白樓。第4章 是日午後,沒有人再讓趙星卓穿女裝,來來去去的仆人們猶如得到了某個默契的命令,大家都當他不存在。 他在自己房間坐了一會兒,決定前去伺候鄭餘生,今天鄭餘生的日程,是在傍晚健身。趙星卓一身西服,身材筆挺修長,站在健身房外等候,玻璃牆的另一麵,鄭餘生正在跑步機上戴著耳機看電影,一臉冷漠,黃銳則在另一側舉鐵。鄭餘生從玻璃的倒影裏發現了他,冷不防差點從跑步機上摔下來,筋疲力盡的他大汗淋漓,脫下運動背心,扔在跑步機上。鄭餘生朝黃銳說了幾句話,黃銳迴答,兩人又轉頭朝趙星卓望來。趙星卓看著他倆,健身房隔音效果很好,聽不見聲音,隻能推測他們的對話內容,但幾乎是同時,鄭餘生就朝趙星卓作了個“走開”的動作。趙星卓還沒明白,黃銳已推門出來,朝他說:“不要站在這裏,到別的地方去。”趙星卓:“我能去哪兒?”“隨便你。”黃銳答道:“到樓下去,有需要會叫你。”黃銳的語氣半點不客氣,很明顯把他當做了仆人,趙星卓隻得轉身,飛快下樓。 轉過樓梯拐角時,瞥見鄭餘生還遠遠地看著自己。他們在聊什麽?趙星卓半點不懷疑,鄭裕現在一定想殺了他,但鄭餘生在對他施加保護,雖然目前尚不清楚這保護的條件與性質…… 也許想扣下他當人質,以方便朝趙家索要利益籌碼?趙星卓仿佛預見了他們的計劃,無非正在與東關談判,母親雖死,大姐一定還在,以及姐夫,小弟,他們守護著這份偌大的家產,隻不知道鄭裕開出了什麽樣的條件。 而他的姐姐將如何看待這條件。如果隻是要錢還好辦,若涉及到產業,就很麻煩了……趙星卓下樓,在客廳的一角停下,傭人們正在準備晚飯,樓梯另一邊擺放著一座三角鋼琴。趙星卓走向鋼琴,摸了下琴鍵,坐在琴前,試著彈了幾個音。中午的k265曲聲就是從這琴裏傳來的,但趙星卓沒有再演奏莫紮特,而是彈起了肖邦的“第一號敘事曲”。肖邦的樂音從平靜裏湧起,就像宇宙誕生時的量子潮汐漲落。 敘事曲空靈無物,卻記述著世間的一切,既敘悲歡離合也敘人間萬物,隻取決於彈奏敘事曲的那個人。黃昏,夕陽投入白樓,樂聲轟然而來,到得高潮時猶如海嘯,湧入這所別墅的每一個角落,整棟建築連同花園都在肖邦的魔力之下顫動。 趙星卓在英國時學會了這首曲子,但那時的他不明肖邦所謂“敘事”的深意,如今他懂了。 他為每一個樂章注入了自己此刻的心情,也注入了在麵朝生死劇變時自己的力量,他仿佛在虛空中與死神拉扯,讓歸還自己的母親的靈魂。鄭餘生赤裸上身,悄無聲息地站在台階上,注視趙星卓。趙星卓渾然無覺,他已經徹底將自己的意識交給了敘事曲的宏大篇章,他追憶著與母親在一起的過往,樂曲裏湧出的情緒猶如一幕幕走馬燈迴憶,將他的童年,少年光陰扯開,記憶的膠片不斷飛卷,瘋狂襲來。終於,迴憶的潮水褪去了,卻在敘事曲的末尾,天崩地裂的鍵音排山倒海而來,萬物在這痛苦中顫抖,弱小的人在情感的天地間顯得微不足道,猶如造物主釋放出了自己無法再駕馭的世界。第一號敘事曲收束於幾不可聞的g音,趙星卓放開了踏板,沉默地看著黑白鍵,起身,迎上鄭餘生的目光。鄭餘生的眼神中帶著少許同情與驚訝。“這是一架好琴。”趙星卓沉聲說。入夜,趙星卓依舊站在鄭餘生的身邊伺候,他累得不想說話,精神與身體雙重疲憊,這幾天他就沒有真正休息過。 幸而鄭餘生晚飯後很早就迴臥室了,這作息簡直像個中老年人。夜九點,萬籟俱寂。趙星卓躺在狹小的傭人房內的床上,看著窗外的星空,市郊的夜空中星辰非常清晰,甚至能看見瀑布般的銀河。他又迴憶起了母親,他想起高中畢業那年,她思念他,特地來倫敦看他,母子二人以兩個月時間,在歐洲大陸旅行,那時候的她雖已年過半百,卻依舊美麗,她以自己的方式愛著他,更甚於她的諸多情人們。他還想起很小的時候,她懷孕了。 她原本不想生下這個孩子,奈何小時候的趙星卓總纏著她生下來,覺得如果有個弟弟一定很有趣,至少有個伴,她最後才沒有打掉肚裏的景良。他想起更小時候,她溫暖的懷抱與柔和的聲音,她無論在事業上遭遇再多困難,也會輕聲、溫柔地朝他說話。 她把創業與打拚的一切煩惱留在了公司,迴到家,脫下工作裝,換上睡衣後,她就是他的母親,完全的,唯一的。趙星卓的眼淚終於無聲地淌了下來,他蜷縮在床上,用被子擦去眼淚,努力地在枕頭上蹭自己的額頭與鼻梁,他忍不住,最後斷斷續續地嗚咽起來。“咚”。突然間,傭人房裏的唿喚鈴亮了。趙星卓坐起,看了眼,知道鄭餘生叫他,隻得擦幹淨淚水,竭力深唿吸,平緩情緒,開門進去。鄭餘生躺在床上,已經換了睡衣,開著一盞台燈,趙星卓站在黑暗裏。趙星卓:“少爺有什麽吩咐?”鄭餘生合上手裏的書,想了想,說:“你的琴彈得不錯。”趙星卓說:“謝謝少爺誇獎。”“你練了多少年能彈敘一?”鄭餘生又問。“我……”趙星卓想了想,說:“沒有仔細算過,自然而然地就會了,我也沒有考過級。”鄭餘生:“我還有多久能學會小星星變奏曲?”趙星卓:“k265?您需要多練,每天練兩小時的話,三個月就會了。”鄭餘生沒有說話,似乎在思考。趙星卓現在對他的感情相當複雜母親的死因尚未查明,鄭家父子亦是嫌疑人,鄭餘生把他囚禁在白樓裏,令他受了不少折辱,更無法迴去見她最後一麵………… 但鄭餘生也保護了他,留下了他的一條命。“你會唱歌嗎?”鄭餘生說。趙星卓答道:“我不會。”鄭餘生:“小星星,來,唱。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趙星卓:“我…… 好吧。”趙星卓隻得站著,唱了幾句“twikle twinkle little star”,鄭餘生饒有興趣地聽著,片刻後,打了個嗬欠。趙星卓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麽,唱完後又這麽站著。鄭餘生說:“繼續,隨便什麽歌,別停。”趙星卓無言以對,鄭餘生卻翻身,關了台燈,躺在黑暗裏。趙星卓搜腸刮肚,自己根本就不會唱兒歌,隻得選了幾首聽過的,勉強記得詞的唱了幾句,鄭餘生沒有理會他,居然就這麽睡下了。“繼續啊。”片刻後,鄭餘生在黑暗裏聽他不唱了,還催了句。“少爺。”趙星卓說:“我真的不會唱歌。”鄭餘生說:“那隻會講故事?講個故事來聽聽。”趙星卓頓時覺得自己還不如唱歌,但鄭餘生提了要求,萬一觸怒了他,今天晚上多半不用睡覺了,隻得說:“那…… 我給您講幾個我實習時,經手的案子吧。”鄭餘生沒有迴答,趙星卓小心翼翼地問:“可以嗎?”“說啊。”鄭餘生不耐煩道。“有一個小女孩。”趙星卓道:“母親得了愛滋病,父親有家暴的惡習,被判小區改造……”趙星卓站著,開始說自己實習期在英國一家有名的律所接過的案子,大多是跟著前輩一起,做一些公益訴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