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老師......」


    蘇珣一驚,迴過神來,「曉曉,你剛才說什麽?」


    「老師,我畫好了。」郭曉仰起可愛的小臉,把花花綠綠的一張圖,遞到蘇珣麵前。


    「好啊。」蘇珣振作精神,擠出笑容。


    「這個是我,這個是爸爸,這個是老師。」郭曉指著畫中三個圓形圖案,解釋道。


    「怎麽沒有媽媽?」


    「老師就是我媽媽。」郭曉天真無邪地說,蘇珣笑著摸了摸他細軟的頭發,心裏湧過一股暖流。


    郭曉來自單親家庭,因為被人保護得很好,父母的離異並沒有給他造成很大陰影。郭曉的母親極少看望他,他對母親的印象很淡,再加上他很喜歡蘇珣,就下意識把他當媽了。


    「小笨蛋,蘇老師是男人,怎麽能當你媽?」


    聽到門外傳來的聲音,兩人同時站起來。


    「爸爸!」郭曉大叫一聲,衝到父親--郭暉陽懷裏,後者抱著兒子,愧疚地對蘇珣點點頭,「對不起,蘇老師,今天銀行有事晚了,害你又要一個人加班等我來接曉曉。」


    「應該的,這也是我們的工作。」蘇珣笑道,關上門窗,和郭暉陽一起走出園門。


    「蘇老師,你住哪裏,我送你?」


    「不必了。我搭公車迴去就行。」


    「蘇老師,你看上去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還是讓我送你吧。」


    郭暉陽很堅持,蘇珣不再一味推拒,於是低聲說了句「謝謝」,就坐上郭暉陽的車。


    郭暉陽車開得很穩,曉曉坐在後座,興致勃勃地玩著手中的變形金剛,蘇珣則坐在助手席,出神地望著車窗外的風景。


    一如字條上所言,男人自那一晚,就徹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不久後,蘇珣終於從華琪玲口中聽說,華劍凜和「五洲集團」總裁的掌上明珠即將成婚的事。因「五洲集團」是本市知名大公司,這椿婚事不少人都有所風聞,隻有他一個人蒙在鼓裏。


    蘇珣並不怪男人欺騙他,隻怪自己當初陷得太深。男人消失這幾天,他整個人就像被掏空一樣,做什麽都恍恍惚惚,白天食不知味,晚上夜不安枕。


    從天堂到地獄,隻需短短幾個字。


    人生的色調頓時黯淡下來,迴想過去相處的片段,心髒就像中風似的。隱隱抽痛。


    他並不是一個奢望永遠的人,也知道這段感情沒有結果,隻是沒想到,它會結束得這麽快,前一刻送他戒指,後一秒就留下告別的紙條。


    如果能恨他就好了,恨他也就意味著,總有一天會忘了他,可是,當象征一生的指環套在手指,他卻無法輕易得出男人隻是在玩弄他的結論。


    他不想否認過去,否認當兩人身體相連時,的確有心靈契合的一刻,盡管這種堅持令他痛苦不堪。


    「蘇老師......」


    聽到郭暉陽叫他,蘇珣轉過頭,「什麽事?」


    「那個......請恕我冒昧......」郭暉陽連開著車,邊謹慎開口,「我知道也許是我多管閑事,不過,你家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我覺得你最近變化很大,看上去非常消沉,人也瘦了一圈......」


    蘇珣心裏有些感動,打起精神笑道:「郭先生,謝謝你的關心,我家裏很好,也沒什麽事發生。大概因為氣候比較悶濕的關係,這幾天晚上都睡不好,也沒什麽胃口吃東西。」


    如何能告訴別人,他竟和一位比自己小的男人,而且還是昔日學生相戀,並被拋棄的事實?連他自己都說不出口,對於年輕的華劍凜而言,怎麽可能真的陷於這段禁忌關係中?隻是,心裏清楚歸清楚,內心的傷痛,卻難以用理智來紓解。


    「那就好,是我多慮了。」郭暉陽點點頭,露出釋懷的笑。


    車子緩緩開到十字路口,紅燈停下,對麵長長一排婚車,豪華的深藍車身裝飾著精美的禮慶鮮花。


    「是婚車?聽說今天是結婚的黃道吉日,我正奇怪一路上都沒看到什麽婚車,現在果然遇到了。」


    聽到「結婚」這個字,蘇珣微微一怔,抬頭向前看去......紅燈轉綠,郭暉陽一踩油門,對麵的車亦緩緩啟動......


    一對新人坐在一輛敞篷車上,相對甜蜜而笑,後麵緊跟攝影師及一排新款奔馳保時捷,場麵蔚為壯觀,不少路人紛紛佇足觀看。


    「這個婚結得真奢侈,不知是哪位?想必是本市數一數二的富豪。」郭暉陽笑道。


    蘇珣完全沒注意身邊的人在講什麽,他死死盯住那對新人,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嬌豔如花,不折不扣一對璧人!


    兩車擦肩而過,電光火石間隻一秒,男人的臉龐一閃即逝,驀然遠去。


    沉浸在新婚喜慶中的男人,根本無暇注意四周,隻是看著身邊的新娘,臉上不似平時酷冷,而是掛著淺淺的性感笑容,蘇珣隻覺整個人如墮冰窟,根本說不出話來。


    知道他要結婚,是一迴事,親眼看到,又是另一迴事!被殘酷的現實打擊,蘇珣疼得再也支撐不住,緩緩彎下腰,在車上蜷縮成一團......


    「蘇老師,你怎麽了?」郭暉陽嚇了一跳,連忙放慢車速。


    「我沒事......沒事......就是胃有點疼......」不想麻煩別人,蘇珣強撐起自己,把心頭的痛強壓下去。


    「真的沒事?我還是送你去醫院看一下吧?」


    「不用......我這是老毛病了......你還是送我迴家吧,我休息休息就行了......真的,不要送我去醫院。」


    麵對蘇珣的堅持,郭暉陽隻能先送他迴家。


    激烈的嘔吐聲,響徹浴室。


    蘇珣狼狽地抱著抽水馬桶,胃裏已經吐無可吐,再吐就隻有淡淡的膽汁。鼻聞充滿了濃烈的酒味,以前滴酒不沾的他,終於在看到男人結婚後,從附近便利店買了幾瓶白酒,醉得一塌胡塗。


    浴室上方有一扇小小的窗,已近深秋,冷風颼颼刮過,吹得一室生寒,但真正冰凍的,是他的內心。


    以為自己能淡然麵對這一切,卻在親眼目睹殘酷的現實後,明白自己到底有多脆弱。拚命壓抑的情緒,在刹那完全崩潰決堤,眼淚再也無法控製,一滴滴,肆意縱橫。


    知道這樣的自己很難看,卻根本無力修複。


    過去相處的每個畫麵,都深深印在心裏,有苦澀,有微酸,但更多的,是夢幻般的幸福。


    好幾次,在男人身邊醒來,看著他的臉,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做夢。他從來不是擅於表達感情的人,最多在男人惡劣的逗弄下,說過「我喜歡你」這句話,可事實上,這段從九年前見到他第一眼,就已經悄悄萌發的感情,又豈能以淡淡的「喜歡你」這三個字概括?


    九年了。


    從認識他到現在,他都不知道有這麽久。所有的感情都耗盡在他身上,像陷入泥沼一樣,無法自拔。蘇珣頭重腳輕、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撐著虛弱的身體,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這是一張上了年紀的男人的臉,寫滿了滄桑與狼狽,眼鏡因剛才的動作而歪到一邊,臉色蒼白如紙,黯淡的眼眸猶如死灰,看不到一絲亮光,整個人仿佛被掏空一樣。


    視線無意接觸到盥洗台上的玻璃懷,裏麵插著兩支牙刷,黃色是他的,綠色是男人的;掛在一側的毛巾,一條白色,是他的,一條藍色,是男人的;還有刮胡刀......


    整間小小公寓,依舊殘留著男人濃濃的氣息。


    他沒有把這些打包帶走,也是,都和大集團公司的千金成親了,這些廉價的東西,他又怎會在乎?連帶自己,也是個沉重的包袱吧。雖然不想這麽否定自己,可這卻是事實。


    今天看到的畫麵再次浮現,心裏像有把鈍刀在切割,疼痛實在難以忍耐,顫抖的手輕輕掂起刮胡刀......


    蘇珣並不是真的想結束生命,隻是心太痛了,痛得他神智模糊,想著如果藉以肉體的疼痛,會不會緩解胸口這種噬人的痛感?若是劃一刀,自己能不能輕鬆一點?


    抱著這個輕率的念頭,蘇珣著魔般把薄薄的刀片取下,對準自己的手腕,輕輕一劃......


    當冰冷的第一刀下去時,心裏並沒有什麽感覺。殷紅的鮮血大量湧了出來,像泉水一樣往外冒......意識被一點點抽離,大量失血令他頭暈目眩,再也站不穩,緩緩跪倒在地麵。


    生命在體內一點點流失,如果真能解脫,未嚐不是一件好事,蘇珣放棄般闔上了眼睛......


    恍惚之間,耳畔似乎傳來急促的腳步和喧嘩聲,身體被人用力搖晃,有人在耳邊大聲叫著他的名字,讓他不要昏睡過去,再堅持一會......


    他睜開眼睛,半夢半醒地看了一眼,沒等認出是誰,頭一偏,就徹底昏迷過去......


    恍若隔世。


    睜開眼,已是清晨。


    眼前一片白色,陽光溫柔地照在身上,仿佛能治愈任何傷口,窗外間或聽到清脆鳥啼,令人幾疑夢中。


    蘇珣輕輕呻吟了一下,手一動,就感到一股牽引力。抬頭一看,才發現手背紮著點滴,左手腕纏上厚厚紗布,幾絲血跡密密滲了出來。


    記憶悉數迴流,他想起了昨晚酒醉後做的一切。


    「蘇老師,你醒了?真的太好了!」有人立即俯過身,仔細端詳著他,溫文的臉上露出安心的表情,「你感覺怎麽樣?」


    「郭先生......」蘇珣啞聲道:「你怎麽會在這裏?昨晚是你......」


    「嗯。昨天送你迴家後,我思來想去不放心,又趕迴來。幸虧你家的門沒關緊,我闖了進去,就看到你倒在浴室中,一地的血。我嚇壞了,蘇老師,不論發生什麽事,都應該坐下來慢慢解決,千萬不要輕生啊!」


    蘇珣苦笑。「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手腕火辣辣地痛,大腦深處,像有一把槌子在狠狠敲打......肉體的疼痛,似乎真能緩解心靈的痛,他的心髒,已經不像昨晚那麽瀕臨崩潰。他知道自己這麽做太輕率了,不但差點舍棄生命,還連累別人擔驚受怕。


    「一點也不麻煩。你是曉曉最喜歡的老師,如果你出了什麽事,他會很傷心的,我也......」郭暉陽深吸一口氣,握住他另一隻手,「蘇老師,你身邊有很多在意你的人,以後不要再做傻事了!」


    「不會了。」蘇珣低聲道:「昨晚我喝了太多酒,真的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麽,抱歉讓你擔心。」


    「真的?」郭暉陽不放心地看著他。


    「真的。」蘇珣點點頭。


    「蘇老師,你現在很虛弱,最好有人照顧,有什麽家人或是朋友,要我通知一下嗎?」郭暉陽看著他。


    蘇珣輕輕搖頭,「我父母都不在本市,也沒有什麽朋友......」


    郭暉陽歎口氣,「這樣......那我會讓醫生給你轉到加護病房。」


    「不必了,我已經好多了。」蘇珣掙紮著想坐起來,被郭暉陽按住。


    「要的,否則我不放心。」


    「謝謝。」郭暉陽關切的視線,讓蘇珣傷痕累累的心隱隱作痛。現在的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拒絕他人的好意。


    「不好意思,蘇老師,我必須去上班了,有很多事都等我處理。一旦有空,我會馬上趕過來陪你。」郭暉陽看了看手表。


    「你快去吧,抱歉耽誤你的時間。真的很感謝你,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早就......」


    「跟我客氣什麽。蘇老師,隻要你以後不再胡思亂想就好。」郭暉陽又叮囑了幾句,確信蘇珣真的打消了輕生的念頭,這才放心離開。


    病房瞬間安靜下來,蘇珣靠在床頭,一動不動,慘白的臉色,幾乎與同色的床單融為一體。吊瓶高高掛著,液體一滴滴流入身體,全身仍然感覺虛弱無力,心髒亦跳得分外緩慢,像不是自己的。


    恍若隔世,萬般皆休。


    他大喜之日,卻是他赴死之時。


    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還要忍受多少世間的苦楚,更不知道,未來還有什麽快樂可言。不,他不奢求快樂,他隻希望,自己能平靜地活下去,別再有任何傷害。


    蘇珣緩緩抬起左手,挪到自己麵前,然後,握住了左手的戒指,一點點,把它摘下來......


    小小戒指,擱在掌中,像一團火,炙燃著自己痛苦不堪的心。


    窗戶朝兩側開著,揚起手,想狠心把它投到窗外,腦海卻突然響起男人的聲音......


    看到了,覺得很適合你,就買了......你會好好保管它嗎?


    你想我好好保管嗎?


    想!


    全身力氣在刹那間消失殆盡,手臂一軟,重重垂在胸口,蘇珣的眼眶一片濕潤......


    既有今日,當初又何必說這些話哄他!


    蘇珣無力地閉上眼睛,蜷縮起身體,想把自己縮成很小很小的一團,成為肉眼難以看見的塵埃。


    寂寞都市中,愛情故事總是怨曠難耦、撕心裂肺,不知何時,就隻剩下他一個被拋棄的男主角,孤獨而可恥地活著,卻還要在別人麵前佯裝堅強,以鮮血為代價,去換自己的新生。無論堅強這個詞,在此刻聽起來有多可笑,他也必須堅強起來,必須撐下去!


    至於愛,從昨晚起,就已經徹底死亡。和那個男人的一切,他決定,把它葬入深深墳墓,任其腐爛潰散,化為累累的白骨。


    再也不想愛了,愛一個人太辛苦。他隻想平靜地生活下去,這點微不足道的小小願望,應該能被滿足吧!


    第十一章


    光陰如梭,過得飛快。


    一轉眼,已是三年。


    深秋。


    雨,肆意地唰唰下著。


    籠罩在雨霧中的墓園,更加顯得灰暗淒迷。


    三道人影佇立於一塊墓碑前,碑上鑲嵌著一位老年男子的頭像。他微笑著,眼中充滿了慈祥和藹。這張照片,與男子平時的酒鬼形象大相逕庭,感覺完全像個陌生人。


    耳畔不斷傳來抽泣聲,一身黑西裝的華劍凜左手撐著傘,右手摟住了婦人的肩膀,低聲安慰,「媽,別難過了。我們還是迴去吧,你身體本來就不好,萬一感冒就糟了。」


    餘圓芬靠在兒子身上,不過一晚,她就蒼老得厲害,頭上的白發星星點點。自從華劍凜迴到本市後,就再沒有看到她像母老虎般精神奕奕、噴火咆哮的樣子,以前一見就頭疼,避之唯恐不及,現在卻又覺得懷念。


    「這死鬼,我早就說他遲早有一天會死於酒精中毒,你看看,果然被我說中了。我才不是為他難過,他早死早好,省得一天到晚和我嘔氣。當初我真是瞎了眼,才會嫁給他這種人,我真命苦啊我......」餘圓芬邊哭邊罵。


    嘴上雖有怨言,華劍凜卻知道,母親對父親還是有感情的。要不然又怎會在一夜之間,蒼老得如此之快?


    從小在父母的打罵中長大,一度認為這樣的婚姻太辛苦,不如不要,可等父親過世後,他才明白,他們之間還是有感情的,畢竟做了二十幾年的夫妻啊。


    人是不是總這樣,要到失去後,才會懂得珍惜的可貴。


    「媽,雨越下越大了,我們還是走吧。」華琪玲也勸道,與三年前比,她身上的乖僻氣息消斂了許多,眉宇亦變得柔和起來。


    當年,難以忍受母親的逼嫁,華琪玲拎著行李離家出走,在城市間兜兜轉轉,最終在北部一個小鎮安定下來,開了家服裝店,過著平穩的生活。聽說父親因酒精中毒逝世後,才於幾日前趕迴來參加葬禮。


    餘圓芬點點頭,擦幹眼淚,靠著華劍凜,一步步蹣跚離開。


    華劍凜將母親送迴她目前的住處──一家位於郊區的老年養老院。這是全市最好的養老院,除了提供上好膳宿外,還二十四小時配有醫護人員,以應對各種突發病症,當然,費用也相當可觀。


    三年前,父親還是個酒鬼,成天神能見首不見尾,華琪玲離家獨立,華劍凜結婚後以事業為重,經常在各地奔波,一出差就是一、兩個月,無暇照顧母親。不久後,「五洲」想開拓海外市場,便將發展基地移到香港,華劍凜因是海外發展項目的負責人,自然也跟著移居,鮮少迴來,於是他將母親送入養老院,了卻自己的後顧之憂。


    這幾年,因自己的野心,毅然丟棄了最重要的東西。奔波忙碌、汲汲營營,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連自己極力想維護的家庭,也四分五裂。想到以前的萬丈雄心,現在隻覺得是一場笑話。


    「媽......」華劍凜從廚房中倒了杯水,迴到臥室,卻見華琪玲用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輕聲。


    將水放下,兩人一起輕輕退了出去。


    「給媽吃了點鎮靜藥,已經睡下了。」華琪玲道,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是吧,那就好。」華劍凜深陷在沙發中,揉了揉額頭,隻覺濃濃的疲倦,一層層湧了上來。


    「你還好吧?看上去很累的樣子。」華琪玲看著自己的弟弟,淡淡的語調,隱藏著一絲關心。


    「我沒事。」華劊凜看了看手表,「等會兒我與人有約,要出去一下,媽就交給你了。」


    「你忙你的吧。我會住在這裏,陪媽一陣子,等她心情好些再迴去。」


    「謝謝你,姐。」


    三年的奔波滄桑,他們幾乎不曾見上一麵,這次因父親的葬禮再次相聚,卻讓原先冷漠的彼此,多了一份難得的溫情。


    「你是不是去處理和萬欣潔的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華劍凜微微一怔,像是知道他的疑問,華琪玲笑了,「雖然我不在本市,但也能買到當地報紙,多少有所耳聞。」


    華劍凜苦笑道:「沒錯,希望在今天能和她有所了斷。」


    「然後呢?」


    「不知道。」華劍凜輕輕搖頭,「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該走了......」他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停下,「姐,你有沒有蘇珣的消息?」


    「蘇珣?」華琪玲微微一怔,驚奇華劍凜竟會提到這個名字,「三年前離開家後不久,我的手機就被人偷了,換了個號碼,從此失去他的消息。」


    「是嗎?」華劍凜歎道。看來,華琪玲並不比他知道得更多。


    「這老好人肯定很詫異,我怎麽一聲不吭就消失了。不過反正當年他也是因為同情才答應娶我,幸虧娶沒成,否則還真害了他一輩子。我從來沒見過像他這樣的男人呢,如果現在再重逢,我會好好與他相處、好好了解他,說不定我還會愛上他......像他這樣心腸軟脾氣又好的男人,真是稀世珍寶,誰跟了他,是誰的福氣。」華琪玲自嘲地笑道。


    她的每個字,都似乎戳到他心裏,華劍凜的臉色微微變了。


    一個星期前,從香港迴來,第一個想見的人就是他。隻是,他卻像肥皂泡一樣自人間蒸發。


    華劍凜去過「新星幼稚園」,誰知大門緊閉,牆上寫著「拆遷」的字樣,也去過蘇珣的公寓,卻被房東告知,他已經搬走三年多了。蘇珣的手機根本收不到任何信號,不知是被停用,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他徹底失去了蘇珣的消息。


    人海茫茫,再也找不到他。


    華劍凜悵然若失,心裏無比空虛。


    「你怎麽想到問他?」華琪玲不解地看著他。


    「沒什麽,突然想到了,就隨口問問。」華劍凜掩飾道:「我走了,姐。」


    兩點整。


    「明正」律師事務所。


    華劍凜敲開門,一眼就看到坐在正中沙發上的張律師及萬欣潔,後者身邊還有一位麵目俊美、流裏流氣的年輕男子,想必是她的新情人。


    華劍凜在心裏冷笑,和律師握了握手,在書桌前坐下。


    「這是離婚協議。」張律師把兩份文件,擺在華劍凜和萬欣潔麵前,「你們仔細看一遍,沒有疑羲的話,就在上麵簽字吧。」


    「沒有問題,我信得過張律師。」萬欣潔一笑,很幹脆地拿過筆,刷刷寫下自己的大名。華劍凜頓了頓,也在落款處簽上自己的名字。


    三年的婚姻,走到今天,終於到了盡頭。


    雙方都有問題。初期的蜜月過後,隨著日子的流逝,每天共同生活在一起,柴米油鹽,引發各自的矛盾,由一開始的互看不順眼,演變至水火不容。


    萬欣潔出身優越,從小就被父親寵壞,難免性格驕縱。和華劍凜談戀愛時,稍微收斂了一點大小姐脾氣,但結婚後就漸漸暴露出來,言語間盛氣淩人,處處壓華劍凜一頭。


    對萬欣潔而言,不管怎樣,華劍凜也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才得到父親重用。若沒有她,又豈能有他的飛黃騰達?既然如此,華劍凜就應該對自己感恩戴德、頂禮膜拜,平時更要把她捧在掌心,百依百順。


    若是別的男人大概會忍氣吞聲,但華劍凜本身性格就孤傲,能力又強,不是那些專靠女人吃飯的小白臉,怎麽可能一味忍受她的壞脾氣?於是兩人由細小的口角愈演愈烈,爭吵漸漸升級。


    另一方麵,性生活的不和諧,也是造成他們離異的重要原因之一。和萬欣潔一起時,華劍凜總是興味索然,草草結束。心不在焉的敷衍狀態,令萬欣潔大大不滿。


    在床上,華劍凜幾乎很少用正麵體位,隻要看到女性曲線畢露的裸體,他的性器便立即疲軟,再也站不起來,隻能把她翻過來,以後背位進入,在腦中將她想象成某個人,這才勉強射得出來。


    久而久之,性事越來越成為一椿沉重的負擔,華劍凜便借口加班,整天早出晚歸,以逃避這些壓力。


    在蘇珣之前,他一切正常,從不認為自己是個麵對女人卻無法勃起的陽萎,然而,一旦和蘇珣品嚐過那麽狂熱完美的性愛後,再美麗的女子,都無法再令他動心。隻要一上床,腦中就情不自禁浮現蘇珣情動的模樣,一旦看清身下不是他,巨大的落差感,往往令他再也無法振作。


    到了這個時候,華劍凜才幡然悔悟,原來,蘇珣在他心中的份量,遠比他自己所想的,要重得多、深刻得多!


    對他的這種萎靡,萬欣潔很快就不耐煩了,早出晚歸,徹夜泡吧狂歡,到了後來,越來越過分,整周都不迴家,手機還關著,根本找不到人。而她也不隱瞞,敢做敢承認,很快帶著勾搭上的新情人,出現在華劍凜麵前。


    至此,這段婚姻再無繼續的必要。


    在公司中,不少人得知華劍凜被妻子戴了綠帽,紛紛對他指指點點,流言蜚語滿天飛。不願意自己成為別人的笑談,更無法容忍這種明目張膽的出軌,華刻凜正式提出離婚,萬欣潔並沒有挽留之意,一口答應。


    華劍凜淨身出戶,放棄了自己替五洲建立的項目、耗費的心血,除了工作應得的報酬外,其餘一分未拿,更沒有提出任何分割財產的要求。交接完「五洲」在香港的工作後,華劍凜便離開了那個令自己倍受屈辱的地方。


    這次和萬欣潔的見麵,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吧,從此,兩人便分道揚鑣,各奔前程。


    不能說沒有傷感,畢竟夫妻一場,當初駕車遊城、令全市豔羨的「世紀婚禮」仍曆曆在目,誰能料到,竟是今天的黯然收場?接過對方簽好的離婚書,華劍凜心裏百味雜陳。


    「謝謝張律師,再見。」萬欣潔站起來,並不多看華劍凜。她身邊的年輕男子,立即殷勤地替她拉開椅子,她也不打招唿,踩著尖細的高跟鞋,蹬蹬走到門口,突然停下,掉頭問:「華劍凜,『老師』是誰?」


    華劍凜一怔,抬頭看她,麵色凝重。


    對方妝容精致的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隻是輕輕彎起嘴角,「好幾次,高潮時,我都聽你這麽喊。」


    「......」華劍凜無言以對。


    「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萬欣潔再問。


    華劍凜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喜歡過你。」


    「僅僅隻是喜歡嗎?」萬欣潔自嘲地笑了,迄今為止的離婚過程中,她第一次流露出一絲哀傷,「我明白了。」


    「對不起。」


    「彼此彼此。」萬欣潔深吸一口氣,一甩名牌挎包,挽著年輕男子的手,高傲離開,像是鬥不敗的女王。


    華劍凜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前所未有的空虛,湧上心頭。太精於計算的人生,步步為營,隻做對自己有利的事,看準了就不顧一切往上爬,如此辛苦,換來的是什麽?


    隻為了今日無比寂寥可笑的結果?


    歲月的長河中,被金錢權欲所迷惑,他錯過了那麽多美麗的風景、那麽溫柔的想一生嗬護的人,如果,現在掉頭,還能不能把這些丟棄的珍寶,一一撿迴來?


    他不知道。


    隻能深深祈禱,希望一切還不算太晚!


    「有一天,森林中,動物決定如開大會,選舉森林之王。原本的森林之王是老虎,不過它已經很老了,當了二十年的森林之王,它想退休......」


    聽得津津有味的男孩,聽到門口傳來的響動,立即一躍而起,衝過去叫道:「爸爸!」


    「曉曉。」跨入客廳的男人,微笑著摸了摸他的頭,「今天乖不乖?有沒有給老師調皮搗蛋?」


    「沒有!我一直很聽老師的話。」郭曉揚頭道,與三年前比,他長高了不少,眉宇和郭暉陽越來越像,嚴然是個小男子漢了。


    「是嗎?可別說假話騙你老爸。」郭暉陽摟住他的肩膀,看著迎上來的人,臉上笑意更深,「你又在給他講故事?」


    「他喜歡聽,就多給他講一點。」來人點點頭,神情柔和、五官清臒,鼻間架了一副近視眼鏡,書卷氣很濃,不折不扣的老師模樣。


    歲月如刀,男人的眉宇略見滄桑,但他清淡懦弱的氣質,卻仍和第一次見他時一模一樣。


    「吃過飯沒有?」蘇珣拿過郭暉陽手中的皮包,接過他的大衣,掛在衣架上。


    「吃過了。開會開到八點時,副行長請客,大家就一起吃了一頓。今天內部清算工作總算告一段落,明天可以休息了。」郭暉最長長籲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老爸,你答應帶我去遊樂園的!」郭曉拉著他的衣袖叫道。


    「去,明天就去。」郭暉陽笑著輕撫兒子的頭。


    「難得見你星期天有空。」


    「就算天塌下來了也不管了,明天我陪你和曉曉一整天。」郭暉陽笑道,眼神中帶著深深溫柔,蘇珣隻是勉強一笑。


    哄曉曉去睡後,蘇珣迴到客廳。郭暉陽洗完澡出來,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中看電視。蘇珣去廚房泡了杯綠茶,端給他,又開始收拾起茶幾上散亂的雜誌......


    「別忙了,陪我坐一會兒。」


    突然,身體一輕,整個人被郭暉陽攪入懷中,緊緊抱住,蘇珣不由得掙紮起來,「別這樣,當心曉曉看見。」


    「怕什麽,他不是已經睡著了嗎?」郭暉陽輕輕咬著他的耳朵。


    「可是,萬一他醒了......」蘇珣渾身僵硬,還是不習慣這種親密動作。都是兩個老男人了,還像年輕人一樣,實在很難為情。


    「真看到了,也不會明白怎麽迴事,他畢竟還小呢。」郭暉陽緊緊圈著他的腰......


    「不要小看現在的孩子,他們很早熟。前幾天,曉曉還問我他到底是怎麽來的,害我不知道該如何迴答。」


    郭暉陽笑了起來,「這臭小子,讀書不上進,這種問題倒很上進。等我有空就好好教育教育他。」


    「別兇他,好好開導他就是了。」


    「是,老師大人,」郭暉陽笑道。


    蘇珣笑了笑,放棄了掙紮,靜靜臥在他懷中,和他一起看電視。如此靜謐的夜晚,身邊有人溫暖,可以聽得到心跳......和過去的悲慘經曆相比,這一刻堪稱幸福。


    已經沒有任何不滿足了,真的。可是,為什麽他的心,總像一個怎麽也填不滿的大洞,冷風一吹,便隱隱作痛?


    他試圖忘掉過去,讓過去成為噩夢。那些冰冷的夜晚,孤獨無助,隻能任絕望和傷心,一寸寸刺穿他的心。痛到了意誌模糊的時候,眼前甚至一片黑暗,感覺完全沒有明天。那麽痛苦,幾乎活不下去,可人類畢竟是堅強的生物,忍過初期的黑暗、正視現實後,他也就這麽一天天熬過來了。


    和郭暉陽在一起,已經一年有餘。三年前自殺住院,郭暉陽不時來探望他,關懷備至,讓蘇珣冰凍的心,泛起一絲暖意。


    不久,「新星幼稚園」接到政府拆遷通知,同時因經營不善的問題,園長不得不痛下決定,關閉幼稚園,蘇珣失業了。


    郭暉陽知道後,立即給他介紹了一份在市文化部的工作,是政府單位,既輕鬆,又能拿到不錯的薪水。同時,在生活上,郭暉陽也對他關懷備至,不時噓寒問暖。蘇珣再遲鈍,到了這個時候,也不能不懂他眼中露骨的感情。


    一開始他拒絕了,心如死灰的自己,實在無力開展另一段感情。郭暉陽笑笑說沒關係,繼續與他做朋友,不時關心他一下。半年後,蘇珣因胃出血再次住院,一覺醒來,看到郭暉陽趴在自己病床邊熟睡,呆怔半天,早已幹涸的淚腺,竟然又有了酸脹的感覺。


    這一刻,他沒有推開對方伸過來的溫暖雙手。就在這一刻,他決定徹底忘了那個惡劣的男人,不再重複同一種痛苦,開始新生。


    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別人一個機會。於是,蘇珣接受了郭暉陽的好意,搬入他的公寓,和他及曉曉生活在一起。


    新生活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困難,曉曉活潑可愛,和他親得不得了。蘇珣也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來看,見到他稚嫩的笑臉,什麽煩惱都不翼而飛,而郭暉陽平時對他亦溫柔有加,隻除了......


    隻除了晚上......


    一想到即將來臨的夜晚,蘇珣就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冷嗎?」郭暉陽抱緊他,一向溫雅的臉上,突然露出和他氣質極其不符的詭異笑容,「那我們迴房去?」


    「迴房」這兩個字,令蘇珣抖得更加厲害。不容他拒絕,郭暉陽站起來,強硬地拉住明顯猶豫的他,朝臥室走去......


    臥室的門微開著,沒有亮燈,黑洞洞的口,像蟄伏於暗夜的猛獸,露出可怕利齒,瞬間就要將他撕個粉碎。蘇珣絕望地閉上眼睛,迎接預期的折磨。


    從來都沒有什麽完美人生。


    真正十全十美的愛人,那是不存在的。


    對生活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越想得到救贖,受的傷害越深。不知是否自己的人生太過失敗,目前為止,蘇珣品嚐到的,都是痛苦難言的滋味。


    到底什麽是幸福?


    那是傳說中,這一生都無法企及的東西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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