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沒那樣想過。我知道自己身上的dna和一般人不一樣,就算我留下體液、被你們找到頭發,那都不能定我的罪,因為就算查到我身上來,你們不大可能用體液驗dna,應該是用口腔黏膜。我口腔黏膜的dna,和我毛發、體液的不同,所以我一直很篤定我不會有罪,又何必故布疑陣?我隻是沒想到你們也驗了我哥的dna,才讓你們發現我有兩組dna。至於刀傷,那是他在我下手時突然反抗。我不知道是不是下的藥量不夠,我劃下第一刀時,他一把抓住我頭發,他力氣大,我掙脫不開,才往他手臂砍了一刀。」


    「車子呢?」


    「老家一樓沒空間再放下他的車,我打算在警方找到他座車的地方放火燒了。要動手時,剛好有人經過,我才作罷。警方找到的那個有我哥指紋的打火機,是我出門前隨手從我哥桌上拿的,我打算點火用,沒想到會掉在許朝翔車上。」


    「你把他生殖器塞在他口中,和前兩起作案方式不同,也是來不及處理?」


    「我故意的!」溫雅琦忽抓住欄杆,激動地說:「那三個人之中,他一向是老大。當年他們欺負我時,也是下命令的那一個,所以我要以這種方式羞辱他!」


    「被你割下帶走的生殖器和奶頭呢?真喂狗了?」


    「我剛剛說起犯案經過時不就說了?你不相信嗎?」她忽然笑得詭異。


    「有一次,你跟你旁邊的妹妹去我們店裏用餐,你旁邊那位可愛的妹妹不是問


    起我手中那盒肉塊?」


    章孟藜一凜,看向應訊處。「你、你是說……」


    溫雅埼哈哈笑,樣子有些瘋狂,「是呀。」


    所以她那晚看到的都是……章孟藜頭皮發涼,但細細一想,台下這名女子,若非受了那麽大的屈辱,又怎會下手如此之狠?


    「你把店開在法院後麵,不怕被呂彥峰認出來?」


    「他跟我哥知道有對方存在,但不曾見過麵。當初我哥和房東簽約租下房子,我才知道店要開在那裏,我隻能見機行事。何況,蔚房有監視係統,我時不時會看一下,就算呂彥峰上門消費,我可以不出來外場。」


    「頭發呢?許朝翔死後,你換了發型和發色。」


    她笑一下。「其實我也會怕。雖然認為從dna絕對查不到我這來,但心裏還是會擔心從頭發被你們發現什麽,所以換了發型。」


    周師頤點頭,問:「殺人罪最重可處死刑,你既然認罪,可有悔意?」


    「悔意?」她微抬下巴,看著法台上的周師頤,毫無後悔的表情。


    「我為什麽要後悔?既然你們這些檢察官和警察隻會靠權勢來湮滅真相、隻會吃案、隻會官官相護,我為什麽不能替自己討迴公道?」


    「你覺得你得到你要的公道了嗎?」他問話的口氣有些沉。


    溫雅琦被問住,垂了頸項,半晌時間,她抬首時,已是淚流滿麵。


    「沒有。檢座,你告訴我,公道在哪裏?我知道我是殺人犯,我該被處死刑才能還死者公道,但從事發至今,我、我家人心裏上承受的,隻是討公道這麽簡單而已嗎?」


    「所以,你後悔了嗎?」他看著她,盼她說後悔,哪怕是嘴上說說也好,至少他起訴時,能向地院表達她已後悔,或許有機會爭取較輕的刑責。


    她隻搖搖頭,淚未歇,哽聲應話:「殺了他們,我沒有後悔。」


    他靜了一瞬,才道:「那麽,等等請你看一下筆錄,若無疑——」


    「檢座!」溫雅琦忽喊了他。


    「請說。」


    「劉治方檢察官,您認識嗎?」見法台上的男人點頭,她露齒笑,「真的?那我能不能請您幫我轉達幾句話?」


    他想了想,道:「你說說看。」


    「我不知道他記不記得我,記不記得他當年辦過我的案子。他被調得突然,我連一句謝謝都來不及對他說。如果檢座有機會遇上他,請告訴他,我很感激他當年對我案子的認真和積極。」


    「可以幫你轉達。」下一秒,法警上前為她上戒具,押下她。


    一個月後,地檢署偵結起訴溫雅琦,考量她有憂鬱和躁鬱病史,最後求處十年有期徒刑;另,當年的性侵案已重啟調查,目前正陸續傳訊相關人等;至於張金安涉嫌收賄關說一案,已遭移送檢評會審議。


    「其實這社會還是很溫暖的。」坐在沙發上,章孟藜盯著筆電螢幕,那是破案的相關報導。


    「怎麽說?」周師頤翻著書,未看她。


    「網友啊。新聞報導了昨天召開破案記者會的內容,底下一堆網友痛罵那三個人死得好,雖然也有網友說殺人就是該償命,覺得判十年太輕了,但大部分的網友還是希望法官能判輕一點;他們說溫雅琦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如果當時能給她一個公道,別吃案,也許那三個就不至於被她殺害。」看至此,她關了網頁。


    她側首看他,說:「好難理解那些覺得十年刑期太輕的民眾在想什麽。沒有一點惻隱之心嗎?他們沒想過是當年我們的法律沒有保護溫雅琦,那麽憑什麽現在要她承擔法律給她的重罪?還有,現在想起檢察長罵你的聲音還有那張生氣的嘴臉就覺得惡心;當年如果不是他讓案子辦不下去,怎麽會有後來這些?他自己學法律的,卻還知法犯法。」


    相較於她的義憤填膺,周師頤顯得淡定,他微一扯唇,嘲弄的口吻:「台灣司法時常這樣,遇上政治就變得沒有擔當能力。」


    「我突然很崇拜劉檢。」章孟藜眨著圓眼。


    「因為他是當年原先承辦檢察官?」


    她笑一下。「對啊,好意外。原本以為他很懶、以為他喜愛亂罵人,尤其動不動就開口懷疑誰誰跟主任檢察官還是跟檢察長關係好,真的讓我反感;但現在細想起來,才發現他可能是因為當年的事才對這環境不滿。」


    他隻低應一聲。能理解劉檢的心態,換作是他,未必還能在這條路上堅持。


    一個青春年華的漂亮女孩,正是人生最精華時,卻因為一本無意間被翻閱的日記本而慘遭三名同校男學生輪流性侵,人生至此變調。事發後不懂得保留證據,又受脅迫怕家人遇險而不敢聲張,錯失了第一時間采證的機會,身上沒有任何男性留下的體液、毛發等跡證,說破嘴也無人相信她的遭遇。甚至在有政治背景的犯嫌家屬的施壓下,警方不斷勸說和解,偏當年性侵罪仍屬告訴乃論,檢察官不會主動偵辦,即便溫家後來提告了,原承辦的劉治方卻被調離原單位,換來犯嫌家屬熟識的張金安接手,後者之後還一路直升檢察長。


    關關掩護是為了更大的利益,官官相護是為了官位,對一個單純、樸實過生活,完全不懂法律的平凡家庭來說,能拿什麽對抗特權階級?這是這份工作


    讓他愈感茫然的地方。殺人的有罪,被殺的那三人難道就無辜?破案這件事,又真是死者遲來的正義?


    「其實,溫雅琦會變成這樣,也不全然是許朝翔那三人的錯。」他開口,有些感歎。


    「不然是誰的錯?」她瞠圓了眼。


    他想了想,又搖首,「這樣說好像也不對,他們當然有錯。我要說的是,因為從小我們所接收的是一夫一妻製、是男女異性戀,所以性別對我們來說,不是男性就是女性;但是性別隻是這兩種嗎?有的人也許是男人的樣子,心裏其實是女人的靈魂;有一是女人的外貌,心裏住著男人的靈魂。你懂我意思嗎?」


    章孟藜思考一會,說:「你意思是,我們的環境、教育,還沒能進步到教會我們如何和男、女兩種性別以外的人相處?」


    「大概是這樣。我記得我大學時,係上有位男同學,總是在他頭上別著草莓發夾,他喜歡穿粉紅色夾腳拖,說話聲音很嗲;我每次看見他、聽見他說話,心裏就……很不以為然。那時覺得他一個男人沒男人樣,不倫不類。」


    他自嘲地笑了笑,接著說:「是出社會了,也有了些曆練,心態和想法慢慢都在改變。如果是十年前讓我認識溫家兄妹,我恐怕也沒辦法用一般的眼光看他們。」


    她沉默一會,忽抱住他手臂,靠在他身上,說:「老實說,我曾經也會特別覺得哪個男人很娘娘腔,現在想一想,其實我也沒多高尚。」


    周師頤握住她的手,道:「沒關係,還好我們還知道反省檢討。所以,婚後教育孩子時得多留心這部分,將來他們開始談感情了,如果對象是同性,我們也要支持;能相扶相持一輩子的就是好伴侶,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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